第165章 夜凉
“大兄,大兄。”张飞欢快的声音传入营帐,“河东诸事顺遂,仲华公的车驾已经回东。咱们可以走了。”
刘备身穿盔甲,正坐在一张棋盘的后面,闻言松开了握在剑上的右手。
他对面是一个穿绸缎的富贵公子,面色虚白,四肢无力,眼看着就是典型的被养废的即将淘汰的那种地方土豪。“刘太守,”他哀哀地叫唤,“我们当初说要逼曹生入河东的时候,你也是知情的,现在可不能脱身事外啊。”
刘备刷的一下站起来,咬牙道:“我难道不是劝你们接受种痘?她证明了牛痘有效,你们还有什么不满的?”
“刘太守!种了曹家的牛痘,就是受了曹家的救命之恩,那咱们名下最后那点隐户隐田,也要充公了!”他的声音太大,引来了本在帐篷外犹豫的张飞。
他掀开帘子跑进来:“咦,陈宝儿,又是你这厮!老子忍你很久了,你又嘀嘀咕咕地搞什么阴谋呢?你们整天作……作死,陈宫知道吗?”
陈宝不理张飞,眼巴巴地看刘备:“刘太守你要救我啊。等曹生从河东回来,一定会让兖州全州种痘的。”
刘备面红耳赤,他拿手指指着陈宝:“你们不想种痘也好,不想交税也好,与我何干?”
“你要不肯帮我们做掉曹生,我们就说你是主谋!”陈宝跟疯了一样,朝着刘备叫嚣,“是你,就是你,联络河东大族抵抗种痘,对,是你,都是你做的。你要让曹生离开许县,你才能大权独揽。”
“放你祖母的屁!”张飞一巴掌将陈宝揍飞出去,“我大兄跟曹家关系好得很。”
陈宝趴地上,吐出一口血和两颗牙:“你敢打我?一个杀猪的屠夫,你敢打我?你也跑不了,你跟刘玄德一起谋反,想取而代之。”
“真是疯了。”刘备摇摇头,然后一剑刺入陈宝的后心,将人扎了个对穿。
陈宝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气绝身亡。
张飞看着血流满地的大帐,皱皱鼻子:“大兄,你怎么被这么个小人给缠上了?”
“唉,别提了。”刘备懊恼地找了个小墩子坐下,“月前,哦,就是牛痘刚出来那会儿,许县到处都是质疑声。他们几个世家子弟找到我,求我出面抵制种痘。毕竟这好好的人主动去染疫病,是前所未有的事。我可怜他们也是为家小考虑,还劝了几句,谁曾想……他们胆子也太大了,想对曹仲华下手,真当那些个黑衣人是摆着好看的啊。”
“大兄,左右他们谋反,跟咱们无关。仲华公耳聪目明,绝不会冤枉咱们。”张飞笑着说。
“唉,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刘备叹气,“他们是打定主意要拖我下水了。早知道有今日,当初他们找上我的时候,我就该将这几个不省心的绑了,送给仲华当礼物。如今可好,还得落个知情不报的同谋罪,不值当不值当。”
张飞:“那怎么办啊?”
刘备一分钟就做出了决定:“先下手为强,将功赎罪。”
于是,当阿生的车队回到许县的时候,就看见城外的刑场上列着一排人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引来了无数苍蝇,在死尸的眼洞里产卵。刘备将他象征太守身份的玄冠脱了,放在面前的地面上。
“仲华公,备等候多时了。”
阿生皱眉,看向一副请罪模样的刘备:“玄德这是何意?这些人,似乎是兖州大族旁系的子弟吧?”
刘备叩首,回道:“这些人怕仲华借种痘之名清查人口,便蓄意在半道截杀仲华。被我查获后仍负隅顽抗,因此才有死伤。备知道这次是得罪了兖州世家,无法再担任太守一职……还请……还请……”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
阿生闭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因为我的缘故,让玄德受苦了。”她说,“去通知各家家主吧,就说是我的原话。百年的老树,要不断剪去枯黄的枝丫,才能让主干保持长久的生机,谁家都有几个不肖子,这件事不追究各家嫡系的责任,但也请他们不要迁怒刘玄德。”
刘备连忙再拜:“备才疏学浅,实在当不起颍川郡的重任。且备有错,理应受罚,还请仲华成全。”
阿生看看一脸焦急的张飞,再看看虽然啥都不懂但同样一脸焦急的曹彰,叹了口气:“那玄德离了许县,准备去往何处呢?”
刘备刷一下抬起头:“备自请往寿春,为孟德公助阵。唯有军功能弥补过错。我只求立功回来,能够换一个下郡的郡守当。”
阿生沉吟片刻:“我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适合当颍川太守的人选来。玄德,你看要不这样,你护送运粮队去往前线,在那里避避风头也好。颍川太守的职务,我还是给你挂上,有个官职,到了寿春也不至于被其他诸侯小瞧了去。等到你回来,是留在颍川也好,是去往别处也罢,我们再商议。”
“这好!”刘备还没有答应,张飞就已经跳起来了,眉开眼笑的,“还是仲华公考虑得周到。大兄,我就说了,仲华定是相信你我的。”
张飞这样的汉子,当你是朋友了的时候是真的掏心掏肺。阿生忍不住微笑:“玄德、翼德,当初阿丕走丢的时候,两位一宿未眠帮忙找人的情景如同昨日发生的一样。这份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
张飞哈哈大笑:“好说。我在许县吃你的用你的,你也没同我计较过啊。”
刘备的表情却没有张飞这么自然,他是真的怕这交情套着套着,曹生就要往自己的亲兵中塞人了。别人送的兵,他能自信将人驯化成自己的兵,但曹生送的兵,谁带谁知道。一群除了旧主啥都不认的鬼才!
好在曹生最后都没说送兵的事,给拓了一副舆图,装载上单兵口粮和饮用水,就送他们上路了。张飞的布兜里还塞了足足两斤的麻辣牛肉干,喜得他更是美滋滋的。
“大兄,你看,仲华待人还是不错的吧。”等到上路了,张飞跟刘备说道,“她要是往我们队伍里塞人,那就是提防我们了。好在她没塞人,只是送好吃好喝的,这个朋友还能交。”
刘备自打率军离开许县,就沉着脸:“要是她送的东西都没问题的话。”
张飞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在食物饮水中下毒,她是不可能用这么下作的手段的,就连里头加泻药都不可能。”
“我也这么想,”刘备点头,“那就只剩舆图了。”他朝张飞招招手,“你找几个骑兵,沿地图所示,每条路都去探查一遍。”
张飞有些不乐意:“这要是舆图没问题,我回去该怎么面对仲华呢?”但他最后还是被刘备说服了,带了一百个骑兵,分头侦查去了。
第一天查了三条路,都是对的。
第二天查了两条路,也都是对的。
第三天,第四天……
因为刘备的小心谨慎,所以他们的队伍行得很慢,等到了扬州境内,就迎面遇上了曹操的先头部队,咋咋呼呼,兴高采烈的先头部队。
“哎呀,弟兄们,刘太守给咱们送粮来了!”有人喊道。
“正好,正好,拿来开庆功宴。刘太守,你带酒了吗?”几个大嗓门的汉子将刘备的马头团团围住。
“刘太守,你来晚了。”一个队率打扮的人见刘备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好心替他解释,“寿春昨日刚刚被攻破,袁术带着几百人往东南方向跑了。主公说穷寇莫追,我们就先撤兵往回走了。”
刘备心里苦,然而脸上还要保持欣喜:“苍天有眼,先帝的仇总算是报了。”
大约是这回的表情管理实在艰难,就连这个队率都意识到了什么:“刘太守给我们送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放心,我这就上报主公,论功行赏的时候绝对不会拉下刘太守这份。”
“苦劳”怎么比得上“功劳”呢?
刘备失魂落魄地骑在马上往回走,就连“周郎奇谋烧谷仓,伯符悍勇挑三将”的英雄故事都在扎他的心。两个不满二十岁的童子都赶他前面去了,反观他自己,过了而立之年,辗转流亡,尝尽悲苦,可唯一的功勋是送粮,还是迟到的粮,说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
失落归失落,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晚间的时候,曹操庆功宴的请帖就送到他手上了。约在汝南和沛国交界处的山桑县。
这不是曹军第一场庆功宴。在寿春就已经庆过一次,曹操在阵前宣布了长女曹榛和孙文台长子孙策的婚事,定在这一年的冬季。孙策以功代庐江太守,曹昂以功代九江太守,婚礼过后上任。
听听,两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太守。跟他刘玄德挣扎了半辈子的成就相当。但他们都有战袁术的军功在身,就算腹诽也挑不出错来。
庆功宴开始了,篝火烧起来,羊肉烤起来,美酒一坛皆一坛地上。曹操对待刘备依旧是很亲切的:“玄德公美意,操心领了。这次托玄德公照顾家小,实在是无奈之举。下次,下次出征,必定让玄德打头阵。”
但下次就不是打袁术了。刘备的眼神暗了暗。“灭之可称王”,这个正统到底是被曹操独占去了,一口汤都不给他喝。
这么想着,刘备喝下了今天的第一口酒。苦的,苦不堪言。
火光跳动。张飞在喝酒,喝得手舞足蹈。曹操在喝酒,喝得烂醉如泥。管亥、许褚、夏侯惇、夏侯渊,曹营大将一个接一个,都喝得酩酊大醉。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端着苦酒的刘备。月色如水,已经入秋了,可以感受到背上的凉意,与脸上被篝火照热的温度一起,让人毛骨悚然。他看向了自己的佩剑,若是这个时候将曹操杀了……不成,不成的,杀了曹操,那他只有逃亡了,许县坐镇着一个曹生,她完全能扶持起一个曹操的子嗣。
刘备叹息一声,将酒液尽数灌入咽喉。
那个人真是深不可测到叫人害怕。一张完整的舆图,既不是陷阱,又是陷阱。若是他心里没鬼,自然秉持着为前线着想的心思,日夜兼程将粮草送往寿春,那样自然能赶上战功的末班车;但偏偏他疑神疑鬼,在路上拖延了太长时间,这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功劳,功劳捞不到;还在曹生面前将自己的野心与不满彻底暴露了。
她真是把人心全都算尽了。
帐篷昏暗的油灯下,刘备一遍遍抚摸着那张带有鲜明曹生特色的舆图,城市、道路、山川,乃至悬崖和小道,清晰无比,就像那个笑着说要帮他把所有后勤都做成最好的女子。
未来,要去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我将攻打袁术的部分略过了,主要是之前打过一次了,我也确实是战斗场面苦手。
第166章 玉碎
刚刚下了第一场秋雨,这是庐江地区今年入夏以来第三十八场雨了。天阴沉沉的,仿佛有哭不尽的眼泪,淅淅沥沥地在空中飘洒。
灌浆期不见阳光,大片大片的稻谷和粟苗腐烂在田地里,黔首贫民只能以小得可怜的杏和枣勉强度日。很快的,一切能找到的野果都被吃完了,人们开始吃野菜,吃河蚌,乃至于泥鳅和蛇。再接下来,伴随着河水日渐浑浊,水肿、腹泻等怪病在各地不断爆发。
民怨沸腾。这也是夏收季节过后袁术全面溃败的主因。
到了逃难的时候,还依旧跟随在袁术身边的士兵,也是满脸冷漠。与其说他们是一支保留着最后忠诚的部队,倒不如说是一个为了增大逃命几率而不得不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
然而袁术依旧缺乏自觉,或者说,出身高贵的袁家公子从来都对底层人的态度缺乏自觉。
“快!快!再加把劲啊!到了朕的庶兄那,你们都有赏赐。”伴随着袁术嘶哑的声音,断了一根车轩的马车在土路上飞快奔驰。车轮两旁飞溅起泥水,喷了车旁的士兵一脸,然后与雨水混为一体,顺着他枯黄的面孔流下。
“快!快!该死的刘繇,竟然背后捅朕刀子。无耻小人!他们姓刘的都是无耻小人!”伴随着湿透的马鞭抽出闷响,敞篷马车不断翻越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的泥土和石头。精美的涂金和红漆被污泥覆盖,再也看不出曾经光采照人的模样。车顶上的伞盖早就不知去向,袁术全靠天子的冕旒挡雨,胡子都湿透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比在泥里跋涉、渐渐掉队的士兵们好太多太多了。
雨慢慢小了,天还是如墨般晕染着灰云。前方的雾气慢慢散去,露出一个长满栗子树的小山包。
“刘繇呢?刘繇追上来了没有?”袁术扭头看去,他此时湿发黏成一团,这一扭头,险些连同摇摇欲坠的十二旒都一起甩出去。“刘繇的兵追上来了没有?啊?!”
后面上来回话的小兵看着腿都要断了,他扒着车辕:“报,呼呼,没见到有追兵。”
袁术这时候顾不上对方礼数不周,也没有称呼他“陛下”了。他拍着胸口:“没追上来就好,没追上来就好。等我离了扬州地界,就好了。徐州陶谦一向老实,我从他那里借兵……也许用不着去冀州找那庶子。”
他宝贝地从胸口取出一个包裹,看形状像是一块巨大的方形印章。解开最外层的布,里面还有一封信,是袁绍同意接纳他(和他的传国玉玺)的信。
袁术盯着那封信,脸上露出苦闷与不甘的表情。“那庶子,想不到……”他小声嘀咕,但终究没有将信扔掉。袁术又将印章和信件包起来,在这样的逃命过程中,这个布包竟然被护得严严实实,干燥得很。
“走,”袁术跟手下说,“北上,去徐州。”
“主公,还有半数人没跟上来。是不是……”
“是什么是?!我们在此已经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了。没来的人估计早就做了刘繇的刀下鬼。快走!”还穿着华贵正装的袁术卷起袖子,将鞭子狠狠一抽,掀起泥点无数。
于是车轮缓缓转动,再度上路。过了前方的界碑,就是徐州。而陶谦,是这次少有的没有发兵寿春的诸侯了。
“有多少人想要我的传国玉玺,你们知道吗?!九江郡内到处是想捡漏的,你们知道吗?!该死!该死的!该死的曹操!该死的刘繇!该死……”久违的太阳从乌云后露出一丝光亮,但袁术却越发暴躁,咒骂不止。士兵们低头,默默听着,连身上的泥点都懒得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