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样的名字,像是从地底发芽,穿过无数黑暗的砂砾土块,才能长到石碑表面,被后人所看见。
吕蒙的眼睛直愣愣地落在碑前的花束上,好一会儿才问:“曹子这是什么意思呢?”
诸葛亮原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打出两个泪花。“走了。”他懒洋洋地转身,趿拉两下脚。
吕蒙被小师兄拉着往回,却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城门。那里一片热闹景象,收集军粮的车队堵在门口,而一扇崭新的包铁大门,正在整齐的号子声中被缓缓吊起,安装到门轴上。围观百姓一片叫好声,仿佛那是自家土坯房的新大门似的,与有荣焉。
“原来是在更换城门啊,难怪这老长的队半天不见动弹的。”吕蒙自语了一句,然后继续发扬他揪着一个问题不放的精神,“我好像有些懂了,但又说不出来。师兄你聪明,你与我说说啊。曹子是什么意思?”
“你看那些人。”小亮学阿生的样子,左手一指,“换个城门这么高兴,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的许县。只有在曹子的治下,这才是他们的许县,不是曹子,那就是某人的许县了。”
“嗷!所以若是战火烧到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民心可用!”
孩子们回到车上的时候是带着微笑的,那种很多人与你站在一起的感觉,很给人力量。然而他们却拖了个小尾巴过来——诸葛亮的老朋友糜竺。
“竺拜见仲华公。”身穿锦袍面色红润的男子在牛车前给阿生见礼,“方才在城门口见到了诸葛公子。诸葛公子长高了不少,我都不敢认了,还好跟过来看了看,这才没有对仲华公失礼。”
“糜家主别来无恙?”
“都好都好。我这次从徐州出来,带了二十车昆布海带与十车精盐。学宫与医堂收了三成,沿路官府收了三成,最后四成归了鄄城来的军需官,不过眨眼功夫,生意就做完了。”糜竺眉开眼笑,“咱们以商传业的人家,赚钱还在末位,一是讲诚信,二是与国有用,如今这样就很好了。”
为曹军提供军需物资,以后说起来也是为对袁战役出过力的,这就是政治资本。
“那也不能让糜家主做亏本生意呀,”阿生笑道,“小子们可有胡乱压价,我替他们补上。”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糜竺连声否认,又邀请阿生晚上吃饭,却被阿生婉拒了:
“刚回到许县,要去拜见师长故旧。且战情紧急,阿兄在鄄城等我,最多在此停留三日罢了。”
糜竺大声哀叹,直到阿生许诺了北上鄄城的时候与他同行,这才告辞离开。糜竺刚走,阿生就沉了脸色,唤过一名侍卫道:“去糜家的下人那里打听打听海带和盐的收购价。有人朝糜竺压价了。”
侍卫刚点头要走,就被旁边的阿石拦住了:“脱,制服。”
侍卫大哥一脸被班主任点名的囧样:“石教官,打探消息之前要易服,小的明白。”
“脱,现在。”黑衣女子铁面无情。
侍卫大哥:……你是教官你说了算。
最后,那可怜的侍卫是穿着一件破单衣走的,背影在大风中萧瑟得分外可怜。阿石却仍旧闷闷不乐:“我想去。”自打在襄阳遇上阿生,她就彻底闲下来了。
阿生有些无语。
“他不如我。”阿石继续碎碎念。老大的人了,性格还是跟孩子时候一样。
阿生只得拍拍她的后背:“走了,都轮到我们进城门了。”
于是阿石挥鞭,牛车的轮子吱呀吱呀转动,跨过护城河,穿过城墙下能听到回声的门洞,沿着宽敞的学宫路一路往北。大约是因为天气实在是太阴沉了,不过未时就仿佛太阳已经落了山。这个季节百花凋谢,本该独占鳌头的荷花也因为阴天与寒流而垂头丧气,倒是许县唯一的和尚讲师所栽种的石蒜【注2】开了花,学宫路两旁红红白白的一片,是这昏暗的季节里最鲜明的色彩。
车队在学宫西侧的一条小道拐弯,渐渐离开了商铺繁多的学宫区,最后抵达城西一座宅邸的门口。高大的银杏树伫立在昏暗的天色里。树下一个清俊的中年男子,笑容内敛又端庄,让阿生想起第一次抵达颍阴时遇见的荀靖。
“阿悦兄长,许久未见了。”她应该喊荀悦“仲豫”的,脱口而出却是幼年时的称呼。
荀悦没有半分惶恐的情绪,依旧是温和地笑着:“刚刚收到消息说仲华要来,便给孩子们提前下学了。”他推开半掩着的大门,扎着两个小揪揪的竹竹就迫不及待的跑出来,一头扑进阿生怀里:“二叔二叔,你回来了。竹竹可想你了。”
她这么一打岔,驱散了阿生突然涌上来的伤感。阿生摸摸小侄女的发揪,抬眼就看到门后还站着一串高高低低的萝卜头,最大的孙权已经到了学宫招生的最低年龄,最小的曹彰伸手还够不到门锁。曹丕是老油条了,新面孔也有,被母亲强行送来许县的小孙翊。
“你们有没有给慈明公添麻烦?”
孩子们异口同声:“我们没有,我们特别乖。”
这熟练的样子连荀悦都被逗笑了。“仲华,先进屋,再慢慢叙旧。六叔备了晚宴替你接风,请了蔡祭酒与蔡大家作陪,你可不能推辞。”
阿生下车,让两个弟子与荀悦见礼,然后才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往里进。
“蔡琰回许县了?我知道河东疫区解封,却没想到她这么果断。卫家没找她麻烦吧?”
“丈夫已逝,没有子女,老人又有丈夫的兄弟奉养,卫家能找出将人留下的理由吗?就算卫家想留人,她回家孝敬父亲也是天经地义。且曹公派了一队虎豹骑去接来的……”
……
这次拜访荀家对于诸葛亮和吕蒙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他们给师祖荀爽敬了茶,与曹家子弟论了辈分排行,还去给荀靖的牌位磕了头。
“这是我和阿兄的蒙师。”阿生跟弟子们介绍说,“从前没有学宫,也找不到合适的书塾。我们八岁上,给祖父守孝毕,就到颍川求学。因为是宦官之后,被世家鄙薄,处处碰壁,只有荀师收留了我们。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可惜他过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诸葛亮看荀靖牌位的目光带上了敬畏。“我要是有这样识人的本事就好了——从前看您不起的那些世家如今怎样了?”
阿生沉思了两秒:“大多都在执刀笔吧。”从前看不起我们的那些世家,现在不是在给我哥打工,就是在给我打工。
诸葛亮没忍住笑出了声:“所以我要是有这样识人的本事就好了。”
荀靖已经过世,但荀爽却是活着的师祖。虽然他的年纪也已经很大了,六十五岁,须发皆白,随时可能在梦中离开的年纪。宴席上,旁人的盘子里都是烤鲈鱼,荀爽是鱼肉碎豆腐汤。据他自己说,是近几日有些上火,牙齿疼得咬不了肉。
相比之下,蔡邕就硬朗多了,吃肉喝酒样样尽兴,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刚过了六十岁生日。
小亮和小蒙还见到了久负盛名的蔡昭姬。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但就气质而言确实是名不虚传。一身白底青花的常服,出尘得像朵莲花。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学宫任教了。”她给阿生敬酒的时候这样感叹。
阿生就笑:“与以前相比如何呢?”
“倒是比从前更自在些。没出阁的时候不敢与年长的学子多说话,怕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如今看他们,都像晚辈一样。”
阿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但立马舒展开来,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昭姬如今在家,说媒的人快将门槛踏破了吧?”
蔡琰迟疑了一会儿,才回道:“我是不想再嫁的,在学宫挺好。至少这几年,我想多陪陪父亲。”
蔡邕这时候已经有几分醉意,听到女儿谈到了改嫁的话题,就拍桌子道:“仲华啊,你跟孟德说,就让昭姬与我送终吧,我活不了几年了。”
这又牵扯到曹操了?
阿生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察觉到了不对。这许县的水很深啊,有人朝糜竺压价,还有人逼迫蔡昭姬改嫁,不知道是哪个小崽子想翻天了!
注1:勤勉向前,蓬勃向上的样子。
注2:红花石蒜,曼珠沙华;白花石蒜,曼陀罗华。就是俗称彼岸花的那个。作为佛教花朵传入,喜阴。
第200章 杀鸡
荀家的宴席虽然简单,但也吃到了夜晚华灯初上。
荀爽和蔡邕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年纪小的孩子们也早早打起了瞌睡,尤其是曹彰,他有早起练武的习惯,外加白天一整天的文化课,其实很吃苦。阿生试图把这个小胖墩抱回寝室,却想不到没抱动,最后还是曹彰自己醒了,牵着阿生的手走回去的。
灯笼微弱的火光照亮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又一阵夜风起了,吹得灯笼大幅度摇晃。竹竹和孙翊都在大人怀里缩了缩脖子,曹丕和孙权挤在诸葛亮和吕蒙之间,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只有曹彰,安静得跟别人格格不入。
“到了。”引路的阿悦兄长在一道小院门前停下,跟阿生说,“这是中院的东偏房,一共六间。他们一人一间还有一间多余的。”
阿生进去看了看格局,就笑了:“虽不是颍阴的老宅了,但与我当年住的是一样的。”
孙权和曹丕对视了一眼,然后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提议道:
“二叔留下来与我们一起呗。”
“我们跟阿弟挤一挤,还能多出两间房给两位师兄。”
其实哪里需要他们挤,荀家多的是客房。但赤子之心总归是讨喜的。
然而阿生只是笑着摇摇头:“去吧,收拾收拾行装,后日启程去鄄城。”
她态度坚决,在黑夜里像一块海底的礁石,于是大的小的都噤若寒蝉,行了礼就跑回房间。木愣愣的曹彰又被留到了最后。
“有话就说。”阿生蹲下来,看这个孩子的眼睛。其实曹彰的脸对她来说有几分陌生,这个岁数的孩子总是变化很快。
曹彰抬头,眼睛里反射着橘黄色的灯笼光。“张师父是不是不回来了?”
又一阵风过,灯笼哐当哐当摇晃起来,连带着小曹彰眼里的光都在晃。沉默了好几秒,那个蹲下身的人才回答道:“不知道。但他要是回来了,得给他看一个变厉害了的阿彰。”
灯笼里的蜡烛“啪”一声爆开一个小烛花。阿彰狠狠点头,钻进了自己的屋子。
回程的车上,又只剩下了师徒三人。诸葛亮今天格外听话,坐在一边给师父师弟剥橘子,凭手感把橘子络都剔干净了。
吕蒙用胳膊撞撞小师兄,小声咬耳朵:“曹家的子弟也很厉害呀。”
小师兄:“闭嘴吧你。”
“你说她怎么把自家孩子放荀家,反而带我们呢?”
“咳。”阿生轻咳一声,吕蒙连忙闭嘴。放在往日,诸葛亮这个时候都是要取笑一二的,但今天却不同。
“曹子今天不高兴了。”
阿生在学宫路上是有一座府邸的,上次住这里,还是被张飞重伤的时候。如今虽然大半年没住了,但从门房应门的速度,到路灯亮起的数目,到厨房火上的热羊奶,再到被褥摆放的方式,都是最令她舒服的模样。诸葛亮几乎是清晰地感受到曹子身上那股紧张感松动了。
“是谁回家来了?”阿生问。
管家曹新因为右臂有伤,做不来拱手的动作,于是垂着手笑道:“您不妨一猜。”
诸葛亮和吕蒙都不由诧异,看看曹生又看看管家,却不想阿生真的侧头思考起来。“一届生就这么几个,九成九都在岗位上。战前动员如此紧张,此人竟然来给我铺床烧水,且还要是本职在许县附近的——哦,重乐,你很闲吗?”
赵奇应声出现在门口:“河东事已毕,属下确实闲得很。”
曹管家朝阿生竖起大拇指,接着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阿生朝管家点点头,然后转向赵奇问道:“既然在许县闲了许久,你可有什么跟我说的?”见赵奇还在门外,她又招招手:“进来说话,让阿亮和阿蒙见见你这位河东太守。”
“前太守。”赵奇大步踏进来,看两个少年的目光中带着审视,“我已经功成身退了。”
“我曾经有过很多次可以功成身退的错觉。”阿生叹气,“你看这许县我亲自建起来的,算是稳固了吧,然而——”
赵奇都无奈了:“您老进城才三个时辰吧,这就知道了?如今是有几只外地老鼠蹦跶得起劲,但小子们还真不方便出手。”
“鄄城来的呀。军需官?姓曹?”
赵奇嘿嘿一笑:“这是您自个儿猜的,可不是我说的。摆在明面上的就是那个什么曹安民,拿着大郎给的军需官委任状呼来喝去。迫害老百姓还谈不上,中间有我们和几个大户隔着呢,就是恶心得很。”
“只是烦吗?我怎么觉得你们想要他的命?”
“这从何说起啊?”赵奇叫屈,但表情不到位,演技堪称浮夸。
“一开始不给个下马威,反而放任人犯错,不是捧杀吗?曹安民惹你了?”
“这个……说起来……也很久远了……”赵奇的眼神时不时地往诸葛亮和吕蒙身上飘,“从根子上说,曹安民是曹德的长子,姓张的那个老女人养的,我们从来就没和他好过。”
“说真话,让他们听。”阿生打断他,“他们不小了,该长点心眼了,不然被你们吞了还不知道呢。”
赵奇张了张嘴,就见出去打探消息的谍部和侍卫已经到了门口。得,专业的来了。
随着几方人马带来的消息,事情真相渐渐被拼凑起来。
曹家的老三,也就是曹德,因为张氏和丁氏当年的那些后宅风云,一直不受曹操曹生的待见。曹德自己是个小心谨慎的,没有凑上来自找没趣,但眼见着曹洪、曹仁、曹纯,乃至于丁家、夏侯家的小辈一个个都成了将军、郡守,张氏先坐不住了。一顿操作猛如虎,曹德的长子曹安民被推上了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