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面的自然还是张氏如今唯一的底牌,老大人曹嵩。曹嵩找大儿子说话的时候也挺讨好:“安民比子修还年长两岁,但一直养在内宅反而没什么出息。怎么说也是咱们曹家最早成人的孙辈,你就让他跟你跑跑腿,长点见识,将来能谋生也就够了。”
当父亲的说话如此低声下气,曹操也不好直接拒绝,再加上曹安民嘴甜,就让他进了军队,专门管军中宴饮、以及联络女闾的事。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曹操是瞧不上曹安民的。领兵打仗?不好意思我信不过你的能力。做饭看女人吧,总不会出大乱子。
然而曹操太天真了,曹安民做饭看女人,都能惹出大乱子来。
因为张绣的婶婶,就是曹安民给曹操牵的线。要不是当时阿生重伤的消息到得及时,只怕两万大军就要埋在宛城了。事后曹操将曹安民狠批了一顿,或许是甩锅,或许是真的气了,总之曹安民被扔到地方上募集军粮去了。贬谪!贬去后勤的后勤!
然而某些人能够载入史册,就是因为即便在后勤的后勤,都能惹出事来。
曹安民的脑回路崩坏得神奇,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宛城的皮条没拉成功,那就找个新的给曹操。
蔡昭姬就因此遭了殃,什么“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丁夫人向来爱护庶子”之类的话听了一箩筐。蔡昭姬多聪明的人啊,立马就明白了:军需官把她当成了最大的军需品,随时准备打包装车往鄄城送呢。
曹安民心思没用在正地方,回到粮草工作上就急于求成,世家他不敢动,想搜刮民众吧,爪子还没伸出来就差点被乡里的粮官和军官打断腿。最后只剩下外来的商人,比如糜竺之类的,是他可以敲诈的对象。
“欺软怕硬,是有够恶心人的。”阿生勾了勾嘴角,眼底冰冷一片,“阿兄身边有小人,这种事就瞒着我吗?我从前跟你说过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无所不检,你就是这样回应我的吗?!”
她没有拍桌子,或者抬高音量,但上位者的愤怒如天色变换,不用抬头直视都能感受到。
诸葛亮和吕蒙面面相觑,已经不敢说话了。其实放在他们看来,曹安民还真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袁绍、刘表,包括以前东汉时的所谓“天使”,比他过分多了。
赵奇单膝跪下,从袖中抽出一封折子,扔在地上。折页散开,上面空白一片。
阿生眯了眯眼。
“若是只给曹安民一个教训,那主公进城前便能看到一封满字的汇报书。”赵重乐的面部抽动一下,和煦的假象退去,杀气四溢,“但我们要的是,他从此消失。”
吕蒙不由自主挪动双腿,试图离这个危险人物远上两毫米。诸葛亮只觉得肋骨都在震动。
“主公重伤之时,大郎却身陷温柔乡。此仇不报,枉为人臣!”
阿生闭上眼:“我懂了,曹安民只是那只鸡,阿兄才是你们想警告的那只猴子。”
屋里静得能够听到外头的风声。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就在今夜!军需蛀虫,多留无益。”
阿生拿手撑住头,微微一笑:“哦。”
伴随着中原即将一统,有些矛盾将不可避免地再次浮上水面。如今有袁绍这个共同的敌人,已经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了。
第201章 收网
紫色的闪电划破天地,照亮了许县粮仓黑黝黝的轮廓。马厩里马匹们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般躁动不安。
“轰隆!”惊雷在子夜的天空中炸响。豆大的雨珠开始噼里啪啦落下。冰冷的水珠砸在地上,使得离地十厘米的地方形成一层若有若无的冻雾,屋里熟睡的市民都在被窝里不自主地瑟缩了身体。
大雨本该带来全城降温的,但不知怎的,粮仓的温度却节节攀升。随着屋顶被大风刮去,冻雨灌入仓内,粮草垛里更是升起缕缕白烟。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火舌跳蹿而出,熊熊连点成片。诡异的大火是如此迅猛,仿佛天上落下的不是雨,而是助燃的油脂。
“成……成了!”黑暗中两条人影,望着起火的粮仓欣喜若狂。“都说许县防卫严密,还不是被我们做成了,袁公必有重赏。”最后一个“赏”字的话音刚刚落下,天上就降下一张绳网将两人困了个结实。谍部的暗影在巷道中如同鬼魅横行,不发出半点声响。
桃花酒楼最顶层的雅间,检部的捕快踹门而入,将醉成烂泥的曹安民一行用水泼醒。“你干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啊?”曹安民大着舌头骂骂咧咧,回应他的是一个湿冷的枷锁。
某间不起眼的民居,忐忑不安的仓库管理员在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惊得跳起来,慌忙抓住枕边的匕首。门开了,他早该离开许县的妻儿老小被人绑成一串。暴雨中的官兵朝他露出森森的笑容。“哐当。”匕首落地。
……
类似的事件发生在许县的各个角落。这是一场庞大、缜密、有预谋的逮捕行动。从蛀虫到刺客都无法逃脱这只融入许县地基的巨掌。
子时了,冻雨还没有减小的意思。阿生站在城墙的角楼上,看仓库区的火焰渐渐熄灭。吕蒙替她撑伞,诸葛亮替她打灯。
“火起得蹊跷,灭得也快。”诸葛亮说,这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比读一本《左传》还要伤脑细胞。
“火起得快,是因为仓库里存了大量生石灰;灭得快,是因为粮草已经被转移走了,等顶上一层稻草烧完,自然火就灭了。”
诸葛亮啧啧叹息:“……原本只是军需贪腐,现在好了,私通外敌的帽子扣死了。”
阿生瞥了他一眼:“之前说要教你处理文书的,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现成的好材料,怕是得通宵。”
诸葛亮不可置信地指指还有余烟的粮仓,以及一串一串的人犯。同时牵涉到军队、学宫、各地巨贾、外来间谍、许县官吏,以及曹氏内部利益博弈的大案,上来就这么刺激的吗?我还只是个孩子啊!
“怕了?”
“不怕。”小亮咬了咬牙。
回到曹宅的书房,几案上已经堆满了文件,还有源源不断的审讯记录从各个牢狱送出来,上面的笔墨都还没有干。几十根大蜡烛将室内照得通明,提神药草在香炉上散发着清凉到刺鼻的味道。
诸葛亮拿起最上面的折页件翻了翻,满眼的术语差点没把人弄懵逼。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关键字,诸葛亮才看出来这是一封低级官员向高级官员的报告书,内容似乎是东城门发现有可疑人员入城。
“先分类,横向按照时间顺序,纵向按照职权隶属排。人犯供词另起一类,与官吏所言对照。若有不符,就摘出来,以待求证。”阿生指点他,“你初学,就先假设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小亮点点头:“我申请让阿蒙来帮忙。”好兄弟,要死一起死。
“如果阿蒙愿意帮你的话。”阿生不置可否,率先落座提笔。孩子们只需要看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对于她来说,任务要更加繁重——透过一个个被加工过的文字,还原事件中每个人的意图,并判断他们的动机是否会危害到她所建立的统治。
纸页翻动,笔杆与砚台碰撞作响,蜡烛逐渐变短,而外头天光已经大亮,日头高悬。
眼瞅着初步的审讯告一段落,阿生开始召见各级官吏,下到某客栈中扮小二的暗哨,上到检部大牢的管事,该敲打的敲打,该勉励的勉励,同时对文书中被模糊的细节进行摸底。
一直到接近午时,分散在地板上的文件才再次被叠成小山,只是上面已经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一些被分发下去用于执行,一些被烧掉,最后剩下整整齐齐的三摞,需要封档。
“主人,歇一会儿吧。”洛迟替阿生端来热腾腾的枸杞茯苓当归汤,“连轴转了六个时辰,铁打的人都扛不住。”
诸葛亮和吕蒙都已经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了,闻言抬头露出一个祈求的表情。年轻人渴睡,但一觉醒来又会是精神抖擞。不像阿生自己,受一次累眼角就长一条皱纹。
“也罢,我睡一会儿。”她接过补汤,一口干了,然后扭头吩咐近卫队,“你们守着这些纸,不能有闪失。”
“诺!”
这一觉睡到红霞漫天,冻雨已经过去,留下丝丝寒风,拍打在人脸上,醒神。阿生带着两个小徒弟,抱着装文件的竹箱,顺着被夕阳染红的台阶拾级而上。
庞大的学宫展露出它重重的青瓦屋顶,安静地伫立在浮动的红光里,仿佛点染红妆的比丘尼。
“我来替主公搬箱子。”赵奇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讨好地凑到阿生跟前。他此时完全看不出酷吏头子的影子了。
阿生也不客气,将竹箱甩给他。去掉了了负担,她终于可以比较从容地与弟子们说话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们觉得是祀更重要,还是戎更重要?”
“曹子建学宫,扬百家,是祀一类的功业……”
“虽然,但是,乱世……”
“戎更重要。”阿生短短四个字打断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小亮张了张嘴:“对,我就想说这个。”
“历史上只有打下来的王朝,没有靠嘴立国的奇谈。”阿生手撑膝盖,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所以当我意识到乱世将起的时候,就亲手打造了三把凶刀。他们是我能在乱世到来之后温文尔雅地讲学的保障。”
师兄弟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去看赵奇。赵奇朝两个孩子眨眨眼。
阿生带他们穿过夕阳中的游廊。“我的门人学徒建立势力,号称九部,实则更多。但刀,只有三把。人主掌握一把半,就能维持统治;臣下掌握超过一把,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阿生带他们跨过倒映晚霞的荷花池。“暴力就是权力。我以暴力铸刀,刀天然就拥有了权力。当其中两把表达共同的愿望时,就算是我也不得不为之妥协。”
诸葛亮凑到阿生身边,小声问:“两把刀,一把是赵太守,还有一把是谁?”挑起惊天大案,试图将鄄城的势力赶出许县的另一人是谁?
“还有一把,就在这里。”
他们站在一座毫无人气的塔楼跟前,匾额上三个规规矩矩的大字:“藏”。
第202章 凶刀
与对外开放的“大图书馆”不同,这座“藏”空旷而阴森。圆形的塔墙就是一个超大型的书柜,一个个格子里锁着密密麻麻的文件箱。而螺旋形的阶梯,沿着墙壁一直盘旋到塔顶,也就是天光洒下的地方。
周围空气干燥而寒冷,但都比不上黑暗中隐约传来的压迫感。
“嗖!”突然,什么东西快速飞来,钉在诸葛亮脚边。诸葛亮条件反射地踉跄一下。“哐当!”那个东西没法真正钉入硬石制成的地面,在维持了两秒斜插的模样后匡然落地。诸葛亮这才看清,那是一根铜制的硬笔,石板地面被笔尖生生打出了一个浅洞,浅洞前后是一只被拦腰碾断的蟋蟀。
“噫——收敛些,有小孩子在呢!”赵奇大声说,然后将装有文件的竹箱往铜柜台上重重一扔。
“这屋子里不留活物。”铜柜台后面有人答道,“啃纸的虫子尤其不留。”
诸葛亮使劲眨了眨眼,适应了藏中昏暗的光线,才得以看清柜台后面的人。这是一个几乎称得上清秀的男人,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偏生他又能和阴影融为一体,仿佛一个漆黑的幽灵一般,着实怪异得很。
赵奇扭头看阿生,见她没有更多表示,于是继续与那人交涉道:“归档。曹安民案。”
“档案室管理员”从抽屉里取出空白的清单和封条,连同笔墨一起推过来。“你只能填检部那一张,别的要主公代劳。”说完,他就又坐回到大铜柜台后面。
柜台上除了一些必需的文具外,就是数目可观的印石。男子随手挑出块黄绿相间的莱州玉,夹着铜笔的手指灵活翻飞,石屑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眨眼间,石头就有了印章的雏形,印章顶上还有印纽,隐约是只禽类。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有人能够在黑暗中完成这么精细的工作。
等到阿生和赵奇填完所有的表格,男子也刚好完成了这枚青玉小印的雕刻工作。
“曹安民案,归档九十三件,共计四百四十一页。确认吗?”疑似管理员的男子清点着竹箱里的文件,同时在某些页面上加盖封印。
“确认。”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管理员”就点完了所有纸张,他取了个铁箱,当面将曹安民案的文件全都锁了进去,贴上封条,放入身后的机关里,按下开关。齿轮带动机关运转,将新铁箱推入墙壁上的某个空格子里。两道小铁闸落下,将这个储物格彻底封死。只剩下小铁闸上的编号“甲辰伍贰”,在塔顶落下的清晖中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严谨的机械美。
诸葛亮将目光从那个铁闸上收回来的时候,“管理员”已经坐回到大铜柜台后面翘起二郎腿,手上掂量着第二块印石。这回是一块奶冻似的长白石,比起前一个小印要更矮胖些。“稍等我一下。”他说。
闻言,一直沉默的阿生就坐到了一个靠墙的铜墩子上,闭目养神。赵奇也乐了,斜靠在大柜台上看男子雕刻。两个半大小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最后决定顺从自己的内心——看雕刻去。看白色的印石变成白色的小马驹,多有趣啊。
“所有的官署文书,都会在这里存档吗?”诸葛亮突然问。
“不是所有。”男人一心两用,立马就接上了他的问题,“归档有三种,三年、三十年和永久。这里只放永久的。”
“喔噢。那都是大案要案。”
“也可以这么说。”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我平时很寂寞的。可惜这屋子里不能留活物。”
诸葛亮只觉得后背蹿上一股凉气,然而还没细想,就听见男子搁下铜笔:“成了。”他从柜台后面探身出来,将一青一白两方小印分别扔进诸葛亮和吕蒙手中。“算是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