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成为你口中所谓执迷愚钝的人,即便身死族灭也要为庶民蝼蚁开百年太平,这就是当仁不让!”
没等庞德公反应,他说完就走,带着少年人幼稚的叛逆与尖锐,与吕蒙一起快速消失在草丛灌木之后。
庞德公:“诶!”
小黄朔第一个反应过来,小跑着追过去。
黄承彦没拉住女儿,只得一拍大腿:“诶!”也追了上去。
前院彻底只剩下了须发飘飘的庞老神仙,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出神。
司马徽,也就是在此客居的水镜先生,也是个仙风道骨的人物,此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转出来。他走到庞德公身边,笑道:“可惜可惜。‘身死族灭也要为世间开百年太平’,怕是只有北边那一位才教得出来。她的眼光,向来是一流的。”
听到他的声音,庞德公回神,拄着糙树枝慢慢往屋子的方向走:“可惜可惜,两位小郎君今日的牛肉还没有领呢。”
另一边,黄氏父女使了吃奶的劲,才在沔水旁赶上了那俩师兄弟。
黑皮肤的小丫头气喘吁吁,语气也虚:“棋……棋呢?”
诸葛亮转身,脸上不见了轻松的嬉笑,就仿佛凭空涨了几岁似的。“最多到明年的冬至,北边战事就会终了。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就来此与你约第三盘围棋。”
小黄朔被他言语中的血腥味震慑住了。群雄逐鹿、天下纷争,本是她最不爱听的东西,但此时的少年却让她移不开眼。她像是被蛊惑一般,还想再跟上去,却被紧张的老父亲一把抓住了肩膀。
“女儿家名声宝贵……”黄承彦喃喃地说。
黄朔挣扎了几下,没有挣开。而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诸葛亮和吕蒙就从她眼前消失了。这两天发生的事,就像一个奇幻的泡沫,被乍起的南风吹破。
第198章 乘风
沔水上一处浅湾,岸芷汀兰中藏着一艘小船。船上一人、一几、一书、一壶。
几是黄杨木,壶是黑陶釉,书是一册厚厚的病历。南风翻动泛黄的书页,依稀可见“冀州疫”、“水邪入体”、“鼠菌”之类的字样。
执书人侧头,望着远方的襄阳城饱经风霜的外墙,但明显她的注意力不在书,也不在襄阳城,而在朝向岸边的那一侧耳朵——船舷外的沙地上,一个单膝跪地的黑衣女子正在不绝地诉说着什么。
风声掠起水声,将她们之前大部分的话语淹没。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按时间算,徐荣所率领的援建部队七日前就已经抵达赤山。”黑衣女子终于说完最后一句话,半跪在地上等待主人的命令。她的身材干瘦有力,风吹起鬓角的一缕散发,看着有些透明。
“起风了。”阿生突然说。
阿石纹丝不动,没有对话,也没有思考。传信三十六年,一如当初。
麻布的袖口在几案上轻轻拂过,将被风翻乱的书页抚平。“你说徐荣代表军部出面,促成了精英票决一事。那么吕布呢?”吕布才是辽东军部战无不胜的门面,阿生带出来的嫡系。
“吕布曾在‘赤山事变’后第二日就请求出兵攻打乌延部落,但辽东军部拒绝了他的提案。”
辽东军部有老妖怪段颎坐镇,清醒得很。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复仇,而是争分夺秒将赤山城修建起来。同样是在辽东熏陶多年,徐荣学会了以“统治”为目的来制定军事计划,吕布却还是更多凭借本能在厮杀。
并不是说吕布不好,只是人与人的长处是不同的。吕布适合做先锋大将,而徐荣已经展现出了为帅的资质。就算徐荣是曹操的人,统军治下脱不去旧军阀的痕迹,阿生也不得不感叹他的优秀。
“如果说人治的社会有什么优点的话,那一定是极端的高效。一个有魄力的领导者,能够让整个系统的效率翻上数倍。徐荣是这样的人。我阿兄是这样的人,就连我自己,有时候也在迫不得已地扮演类似的角色。”阿生闭上眼,低不可闻地喃喃自语,“但话说回来,就算是我那个时代,危急关头也只能依赖少数人来做决定。这就是……所谓的……‘承担了国民的信任……就要成为国民的果断’……吗……”
“主人,我没听清。”阿石刻板的声音打断了她,“我的耳力有所衰退,还请主人说清楚一些。”
阿生笑了,虚抬一手让阿石站起来:“我没什么话需要你带的,我们一起回去。”
黑衣女子这才硬邦邦地站起,刷地隐入树丛就不见了。阿生愣了愣,好半天才想起来吹口哨将四散的侍卫叫回来。
“她这是闹脾气了吗?”阿生逮了一个谍部出身的侍卫问。
那年轻人尴尬得直搓刀柄:“怎么会呢?石老大就不是人……不不,石教官挺严格的,我是说,她没有脾气……不对,她……她不会在工作中带情绪,对,石教官不是那种幼稚的人,她对您一心一意。”
阿生:……
正好这个时候,树丛后面传来两个熊孩子急促的脚步声。人未到而声先至,是强压着嗓门仿佛犯了大错的语气:“曹子,曹子,咱快跑吧。”
那个倒霉的谍部出身的侍卫见状连忙溜之大吉,特地挑了个最远的位置放哨,还偷偷松了一口气。
阿生:……
然而诸葛亮和吕蒙已经跑到了跟前,迫使她将注意力送给他们。俩孩子都上气不接下气,不复黄朔和庞德公跟前那副世外高人模样。“曹子,此地不可久留。”诸葛亮说,“阿蒙不谨慎,庞德公和黄承彦都该怀疑我们身份了。”
阿蒙被小师兄坑了太多次,早已形成了条件反射:“黄承彦我认,庞德公那里可是师兄的锅,你还跟人小女郎约下棋。”
诸葛亮:……师弟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傻乎乎背锅的师弟了。感受到物是人非的小亮只能强行转移话题:“今日刘表来了鱼梁洲,且荆州征兵急迫,我恐怕襄阳有变。”
阿生抬头打量自家故作老成的大弟子。他穿着一身打补丁的粗麻布短衣,穷裤卷到了小腿肚也不嫌冷。自打跟随阿生旅行,他只在孙策那里过了几天偷闲的好日字,别的时候不是晒盐就是赶车,不是捕鱼就是划船,再到如今扮演难民打工,一路劳作让他手掌上长了好几个茧,就连原本白皙的肤色都有些晒黑了。但诸葛亮从没说过半个苦字,表面上依旧是个喜欢欺负师弟的熊孩子。
“那就启程吧,正好起南风了。顺风逆流,一天就能到宛城。”
“曹子今天这么好说话?”小亮跳上船,主动帮她收拾矮桌上的家伙什。
“反正想见的人已经见到了。”
“想见的人,是庞德公?还是黄承彦?反正我觉得不是刘表。看襄阳治下就能知道刘表如何了,不需要相看。”
“都不是。”阿生似笑非笑地瞥了诸葛亮一眼。
小亮只觉得后背一凉,连忙加快手上的动作。他和吕蒙一人提水壶书册,一人扛矮桌,一眨眼功夫就把船上船下的摊子收拾妥当了,还有两包没吃完的牛肉,也被扔进了甲板下面的储物柜。侍卫们汇聚起来,熄灭篝火,消灭踪迹,最后从芦苇荡中拖出之前藏好的小船,统共六、七艘的样子。
船桨划过水面,涟漪交错,直到离开浅水区,来到沔江深色的江面上。
风冷了,呼啸着,从背后推着船只逆流而上。比不得将他们吹来此处的狂风,但也已经是快得吓人的速度了。不一会儿,阿生他们就绕过河湾,远远能看到扩建中的水军大营。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是挑着担子的民夫,也是挥舞皮鞭的监工,更有可能是放哨的水军将士。
“这处军营若是修好了,整条沔江的水道都要被切断。到时候想走就难了。”
便是如今,也有不小的麻烦。因为已经有哨兵看到了他们的船队,正在招呼同僚。
十几双眼睛都看向阿生。“主人,怎么办?”
“挂帆,上机械桨,冲过去。”
两丈长的小木船,齐刷刷挂起船帆。瞬间风就将帆吹满,就连桅杆都嘎吱作响,仿佛随时都要弯折一般。太吓人了,船小风大,容易倾覆。
但同时速度上的效果立竿见影。随着机械桨入水,船队更是快得如同在水上飞。荆州水军营寨的岗哨刚把蔡瑁请来,人还没有登上望台呢,阿生的小木船就冲到了跟前。
“船上何人?”蔡瑁大喊。这位黄承彦和刘表的大舅子都已经紧张得拔出了剑。蜂拥而来的弓箭手忙乱地拉弓,瞄准江面上不起眼的民船。
阿生站在船头,呼啸的气流让衣摆一侧紧紧贴住她的脚踝,另一侧又鼓起来,像一个字母d。但她脸好看,碎发飞舞也不减风度。“我乃谯人曹仲华,因路遇寒流停靠于此。此前多有叨扰,今日南风已起,便作告辞。若有来日,必将相报。”
蔡瑁大惊:“拦下她,那是曹操的胞弟。”但转念他又犹豫了,“不,别拦,这得罪不起是要开战的。”
这两句话说完,七艘排成人字形的小木船就冲过了水军营寨的封锁线。
蔡瑁急得直跺脚:“快,快去通报主公。我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事?这可怎么办是好?这可怎么办是好?”
偏偏还有将士不识趣,问蔡瑁道:“将军,放箭吗?”
“放……放……放你老母!”蔡瑁大吼,吓得两个士兵一松弦,箭枝直直地弹了出去。蔡瑁只觉得心脏都停止了,我的乖乖啊,陶谦的前车之鉴可就在半年前啊,这位可是兖州的心头宝。
一支箭落入江水,另一支箭乘风势,竟然误打误撞地钉在船头。阿生踢踢那根毫无杀意的箭枝,微微一笑。她朝岸上一拱手:“承让。”
船已行过半里,无法再追了。
蔡瑁扶着亲兵的手,神色复杂地目送那些小木船消失在北方的江面上。
沔江上游,是曹操占领下的宛城;宛城以北,就是许县。
驶过疆界后,危险的船帆就被放了下来,只有机械桨仍在水中拍打,但巨大的发条组中储存的机械能已经逐渐耗尽了。没有柴油发动机,这就是个临时性用品。
吕蒙和诸葛亮从船舱里探出脑袋,望望两岸的青山绿水。“曹子,咱们接下来去何处啊?”
“见过了南方的烟雨,再陪我去看看北地的积雪,如何?”
“那感情好啊。”吕蒙没什么心眼地回答道,“我这辈子还没有到过大河呢。”
诸葛亮一如既往的敏锐:“是冀州要开战了?咱们是驻守许县,还是跟曹公的大军汇合?我觉得这时候分则两利。”
“分则两利……”阿生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然后朝着洛迟笑道,“你看阿亮说的话。”
洛迟将烧好的手炉塞进阿生手里,又用披风将她裹了,才道:“诸葛公子良才美质,但我们不驻守许县,也不与大郎一道。”
诸葛亮闻言扭紧了眉毛:“难道是去青州?那里是与袁绍接壤的前线,之前袁绍长子袁谭还率兵攻打过平原郡。但是如果是袁、曹决战,平原的战略作用就大大降低了。我不觉得袁绍会分兵打青州,他虽然蠢,但还不至于这般南辕北辙。”
阿生看着他。
诸葛亮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没注意到她的目光:“不是青州,不会是青州,那要去哪里?”
“阿亮,你之前说想要学习处理公文,我准许了。”
“什么?”诸葛亮从思绪中惊醒,转而脸上带了不可置信的笑,“真的?我还以为要花个几年才能得。”
“嗯。”阿生转身进了船舱,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真的天赋有些太好了。”
阿亮一直等她关上门了,才抓着吕蒙的手使劲摇晃:“你听见了吗?曹子夸我了。”
“是,是。恭喜师兄。”
于是诸葛亮的笑容更加张扬了,看得吕蒙实在内伤。他忍不住点醒自家的小师兄:“所以我们到底是要去哪里?”
诸葛亮:???
“你被曹子转移视线了。”
诸葛亮:汪,曹子你又耍我。
第199章 疑云
一直到了许县的城门底下,诸葛亮都没能弄清楚曹子口中那神秘的目的地是何处。
天光再次暗淡下来,呼啸的气流聚集起乌云,在城池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灰黑色的旋涡。道路两旁的树枝疯狂摇晃,发出咔咔的仿佛关节折断的声音。与无情的自然环境相比,反而是坚硬无言的城墙更具有人情味一些,甚至连墙垛上的铁甲利箭都给人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到家了。”阿生跟孩子们说,然后指使牛车跟到长长的入城队伍之后。
吕蒙诧异:“难道不是曹子的许县?为什么还要排队?”他经过这一路,逐渐与阿生亲近,能够畅所欲言,见阿生没有立刻回答,又加了一句:“我从没见孙将军入江陵还需要排队的。”
阿生抬起左手,指向前方:“城墙根那里有座矮碑,你去看——阿亮也去。”
吕蒙不明所以,但还是拉着小师兄下了车。
矮碑就真的只是一块矮碑,连个遮雨的草顶都没有,大喇喇地暴露在路边。石料青色近黑,底部爬有苔藓,它如同城墙一般坚硬,也如同城墙一般沉默。就连上面的字体,都是古拙的模样:
“初平五年,奉二公命重建此城,以迎汉帝。外墙东西四百零二丈,南北五百四十丈,学宫九百六十亩,长街二十五条,并官府、粮仓、民居、酒舍等,至六年中竣工,十又三月而已。此旷世举,唯庶民功:担水驭土,累石采木,彻宵达旦,迎暑送寒,亹亹劼劼【注1】,逾十万人,有罹难者,二十又七。故勒石记,为无名者彰,为肉食者戒。民心似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下面就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大多是带有“鸡”、“狗”、“猪”这样的字眼,要不就是姓氏加排行,如“陈三”、“王大”,更有连姓都无法考证的,只写了“南来某”、“某村某”、“某地匠”之类描述来历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