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运粮兵皱了皱眉:“兖州粮官?”
“啊,哦。”程昱回神,连忙在第一船的粮食数目后面签字,一式两份。
运粮兵收了其中一份,就折返到甲板上。“主人,第一船共一万八千一百石,已交接完毕。已近午时,主人是下船用饭,还是等待所有粮船卸装?”
阿生披起一件单薄的黑色披风:“粮食交接是你的职责。”
运粮兵肃然:“诺。卑职等必定尽职。”
阳光透过云层,在河面上洒上光辉,让大河染成与后世截然不同的黄色,闪耀得让人心动。阿生带着四十亲兵,从甲板上下来,迎面就撞上一脸兴奋的曹操,抓着她的手就大声说:“阿生,太多了,太多了。三十船!够兖州吃一年的了!”
“阿兄,我那里黍米少,这些多是杂粮,薯、豆一类,你们适应一下。”
曹操冷静下来,把阿生的手抓得更紧了。“杂粮就杂粮,有吃的,还容他们挑三拣四?怎么都比程昱吃人肉的主意强。”他刮了刮脸,“今年多郡大旱,你受灾了还要输粮给我,倒是让我这当阿兄的羞愧了。”
“我也羞愧。”阿生微微低头,“亲兄弟明算账,我是带着协议来的,我总要给手底下的人一个交代。”
曹操心下一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揭过去:“医官和塾师的那事吧,我给你赔罪了。”
阿生闭眼,摇摇头:“协议。”
“好好好,协议。先吃饭,吃完饭慢慢谈。”曹操揽住妹妹的肩,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带队回城。只留下一个程昱,饿着肚子苦哈哈地搬粮食。
剩余整整二十九艘粮船呢,搬到天黑都搬不完。
年纪最小的曹纯还要往伤口上撒盐:“我劝过你不要得罪二兄的。”
程昱:“我要是没看错,那是一位女君吧。”
曹纯连忙捂住程昱的嘴。“那是才名满天下的曹仲华。《曹氏算术》、《曹氏史略》、《曹氏五经》、《针药通古》都是她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连郑玄都自叹不如。”
程昱默默回去搬粮:我怕是要凉。
在程昱担心自己的大好头颅的时候,曹生已经进了鄄城曹府——一座经过改装的老宅邸。石砖的雕刻都是百余年前西汉的风格了。室内陈设也挺简朴的,就是婢女颜值偏高了。但转念一想,总归丁氏、卞氏都在兖州,轮不到她来管。
阿生只走神了一瞬,就将思路转回到正题上。在南方被藏匿了近二十年,玉米、红薯终于登上了中原的土地,这是多么具有历史意义的一件事。
选择这个时间点往中原引种新作物,是阿生反复盘算后决定的事。
大旱之后有蝗灾,这次大旱范围太广了,根据青州采样报告中的虫卵数目,恐怕蝗灾要持续两三年。如果今年不在兖州种相对抗虫的红薯,明年后年曹操还是要靠她输血。
如今曹操地盘有了,班底也有了。也不要求他能严格控制种子,能先在自己的地盘上普及开来,经济实力就能反超北边的袁绍。
“今日我带了大厨来,就请阿兄和各位贤良品尝杂粮宴如何?”
自家府邸都缺粮的曹操举双手赞成:“就吃杂粮宴!哈哈哈,如今还有比杂粮更好的美食吗?”
阿生坐在客席上,不动声色地将谋士武将脸上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席上多了个老熟人荀攸,自见了她就眉开眼笑,颜值不够亲和力来凑,也是帅大叔一个。只是眼角多了皱纹。
不说荀攸,曹操笑起来也有鱼尾纹了。同龄人都到了这个年纪了呀。
与此对应的,是多了不少年轻陌生的面孔,武将有于禁,谋士有郭嘉、陈宫。对面投来的目光不全是友善的,但阿生就当没看见,拍拍手。
开饭开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第一道菜:玉米红薯粥。
第二道菜:烤红薯。
第三道菜:水煮玉米棒。
第四道菜:咸玉米面炸薯条。
第五道菜:奶油蔗糖红薯泥。
结束。配菜不过是些野菜叶子罢了。
虽然菜式简陋,但席上众人还是被撑了个肚子圆。饭量小一点的如同郭嘉,最后一道红薯泥就没动过筷子。
曹操哈哈大笑:“奉孝这回吃亏了,前面的都是庶民的吃法,只有最后两道糕点是昂贵的美食。”
郭嘉嘴角还沾着红薯,闻言赶紧地将红薯泥用油纸包起来,塞进怀里。“士兵们许久没吃上饱饭了,也该让他们尝尝被红薯撑到的滋味。”
陌生的食物在军队里不讨喜,好在有三千石黍米,才能发下第一顿饭。郭嘉的意思,是要尽快在军队中推广新粮的吃法。既然曹生将玉米红薯的搬到了曹操的宴席上,只怕后面二十九船,全是杂粮,半颗黍米都没有。
“这位谋士头脑转得好快呀。”阿生夸了一句。
曹操自豪地介绍:“颍川郭嘉,郭奉孝,也是这个月才到。他今年才刚加冠,行事已经很有章法了,不比三十岁的人差。”但话锋一转,曹操语气又低下去,“志才病重,举荐了奉孝来帮忙……”
“病重?医官不能医治?”
当即叫了派在丁氏身边的大医过来问话。
大医跪坐在宴客广间的走廊下,低头:“主人,戏先生驻守的山阳郡,医官是娄冲,一年前就……就罹难了。”
娄冲,就是那个为了反抗征粮一头撞死的热血青年。
阿生深吸一口气:“娄冲死了,你呢?戏先生还能一直呆在山阳不成?”
大医突然抬头大声说:“戏先生是肺肿咳血,非大量白粉【1】输液不能救命。威海为了报复兖州,已经一年没有送白粉来了。我手中的这点,是要为孟德公和丁夫人留着应急的。”
曹操急眼了,蹭地站起来踢翻桌案:“这话你可从没有说过!你们都说是绝症。我和丁氏都身体康健,你有什么神药,都给志才用上。”
屋内的谋士武将也群情激愤,脾气最急的陈宫连剑都抽了出来。
阿生已经出了门,站在大医身边俯视她,轻声叹气:“你们真让我难做。”
小婢女川潭抱着医药箱跟在她后面,咬牙切齿训斥大医:“我虽然不是学医的,但跟随主人这么多年,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医者仁心。你们来中原才几年,就连本心都变了吗?”
大医红了眼,仰头流泪:“我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人,自称奴婢也就罢了。那些孩子从小在南岛长大,哪个不是通经史,知算学,十年破万卷的人才。即便是比起府邸中的这些人,也未必不如。因为守护百姓的一腔热血,在阡陌间被人轻贱,这些年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
她突然癫狂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他们这些大才,连白粉是什么药物都不知道,还以为是五石散一类呢!就这还敢说我们医者是贱业。无知之极,甚于井底之蛙。主人以天光照兖州,殊不知蛇鼠畏光如寇仇哉!”
随着她的控诉,曹操一系的人脸都白了。曹纯小声嘀咕:“还好程昱不在这里,不然怕是要被活活咬死。”
唯有阿生平静地看着这个女子发泄,直到她将话说完,开始无意义地重复最后一句。“走吧,带路。”
“主人?”
“我本不是天光,因为敬畏生命才受人尊敬。带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1】本文中的设定,青霉素粗粉叫“青粉”,高纯度青霉素钠叫“白粉”。
第136章 桂花茶
戏志才的家里人口简单到发指。没有父母,没有子女,没有仆人,夫妻两个而已。在鄄城曹府旁边立一个简单的院落,院中有一颗大柳树,就是戏志才的家。
室内干干净净,墙角的香炉里熏着薄荷冰片,竟使得封闭的房间里有一股清爽的味道。
“大医,主公。”戏志才的夫人毛氏低身行礼,她原本就只是中等姿色,现在更是形容憔悴。
大医此时已经恢复了一些神志,回礼道:“夫人安,这位是曹仲华公,来看戏先生的病情。”
毛氏有些麻木地退到一边:“贵客请。”
阿生也不说话,径直绕过屏风到榻边。戏志才是个脸颊凹陷的青年人,在榻上轻声咳嗽,像漏风似的。榻边的水盆里浸着好几块帕子,上面全是血痕。
中医望闻问切,切脉只是辅助之一,最主要的反而是“问”这一项。
阿生摸脉翻眼皮看舌苔查指甲的时候,大医就跪在榻边回话。“戏先生到山阳的时候,就有病史数年了。当时娄冲开的是蜂蜜杏仁枇杷汤。但兖州这个地界,那里去找蜂蜜呢?孟德公赏的那些蜂蜜很快就用完了,灾荒一起,便是枇杷果也被灾民吃没了。于是就改成贝母杏仁。郁林那边的贝母最好,接近川贝,但这类药品岂是能够送到兖州的?只能用秦贝替代。”
“娄冲那事出了,山阳就乱了套。戏先生忙了一个月才将山阳平定,回来就吐了血。我虽没用白粉,但食疗全是对症:猪肺、黑豆、蜂蜜、姜汁、百合、桂花……起起落落也拖延了一年。三个月前,起了沙,突然就病情恶化,到了今天这个样子了。”
阿生把完脉搏,示意婢女川潭打开药箱的第一层,取出一个金属和橡胶制成的听诊器来。在戏志才的肺部上上下下听完一圈,她才长出一口气。
“怎么样?能救吗?”曹操和谋士武将们不敢上前,就在五步远的地方干着急。
阿生替戏志才盖好被子。“好消息,肺还没坏,不用开胸切肺,算是活了一半。”
曹操:……妹妹还是这么恐怖。
还没等众人从“切肺”的震撼中回过神来,阿生已经开了药箱的第二层,借着开暗格的瞬间从空间里取出不足一毫升的青霉素皮试药,打在戏志才瘦成皮包骨的胳膊上。
皮试药需要现配、低温保存,在汉末还真没有这个条件,她通常都是配好了放空间里的,以备不时之需。作为一种被严格管控的药品,青霉素此时的主流用法是对严重伤口化脓的患者进行肌肉注射。战场上没有这么多讲究,一针下去听天由命。
皮试、输液,还真是第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等待皮试结果的时候,毛氏端来了一碗梨汤,喂戏志才喝。戏志才意识已经模糊了,喝两口吐一口,折腾了半天,又咳出血来。
荀彧、郭嘉面露不忍,而陈宫继续对大医怒目相向。
“阿兄也不要责怪他们。常言道,是药三分毒,这世上哪有千好万好的神药呢?药效好的,往往毒性也大,稍有偏差就是害人性命。大量使用白粉,别看她说得轻巧,但除了我,真没有人敢用。”
曹操垫着脚:“阿生自然是胜过他们百倍。那志才究竟是能治不能?”
阿生看了眼皮试的创口:“戏志才是个有运气的,希望这种运气能一直保持下去——阿兄帮我搬张几案过来。”
“好嘞。”曹操像活了似的,亲自将外头的书案搬到阿生跟前,还附带一个坐具,就差没给她按摩肩膀了。
阿生用酒精布将几案擦干净,才打开医药箱第三层,小天平、青霉素粉、注射器、袋装生理盐水……一样样取出来放好,开始配药工作。
室内安静得吓人,只剩下青霉素小瓶敲在桌案上的“笃笃”声,以及偶尔小天平失衡导致的金属脆响。十几双眼睛注视着曹生的动作,里面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敬畏。
等到所有的药都打进了输液袋,曹生才开口说话:“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妖法。这小瓶中的粉末,就是所谓白粉,以水溶解,用针筒抽取出来,打入盐水中,就算是配药成功了。只是剂量严苛,不能稍有残留,才要用到天平。这些针筒已经废弃,诸位若是喜欢,可以把玩一二。”
曹营众人连忙推辞,称不敢试探曹生的绝学。唯有郭嘉,朝她行了个大礼,说:“尊者赐,不敢辞。”然后拿起针筒滋滋吸水玩。他是多聪明的人,两下就弄明白了针筒的工作原理,脸上露出恍然的神情。
而另一边,阿生已经用极快的手法完成了“绑手腕,找静脉,扎针,解绑,固定针头,调整输液速度”多个过程,留下一个陈宫高举透明塑料软袋充当人型架子,手抖得不行。
“这是第一次给药,我就守在外间。”阿生和颜悦色地对毛氏说,“若是你家夫君有什么不适,一定要马上告诉我。若是袋中的药水快打完了,也要喊我来取针。”
毛氏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叩首三次。“恩公大德,妾身无以为报。”
阿生又转头朝陈宫笑了笑:“这位猛士,戏志才的命就交给你了。你若是倒了,那就……”
陈宫的身体更加僵硬,仿佛手上举着的是个炸药包。
谁叫你敢对我的人拔剑的?臂力这么好?那就举着吧。阿生扭头,毫无愧疚地驱散曹操等人。“粮食要分发,公务要处理,阿兄你们哪里能这么闲了?”
人群一哄而散。
生怕被二兄逮着揍的夏侯兄弟溜得最快。
这日的晚霞淡得像胭脂化水,如同一幅水彩画。逆流而上的巨大粮船,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山海奇景,给愁苦中的兖、青二州带来了生的希望。
戏志才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是三天后了。陈宫已经解脱,床头站着给他拎输液袋子的典韦,郭嘉绕着输液装置来回转。
“志才你醒了?我瞧了半天,没瞧出来这是什么材质。”
戏志才迷迷糊糊中还是有些印象的,这时翻着记忆慢吞吞地说:“曹仲华幼时就有奇闻,只怕不全是空穴来风。”
“诶,我没听见你咳了。”郭嘉大喜,没等他喜完,戏志才就“咳咳”两声,吐出一口脓痰。
郭嘉:……“不咳血了,也是好事。”他全身戒备,就怕戏志才马上吐口血出来打他脸。
戏志才没忍住,喷笑,结果又咳起来了。毛氏连忙小跑进来,一边给戏志才顺背,一边喂他喝蜂蜜梨汤,同时还不忘恶狠狠地去瞪郭嘉。
郭嘉摸摸鼻子,得了,又被嫌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