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着晃悠悠的步子,离开戏志才的卧室,去往隔壁的厢房。没进门,就看到院子里跪着一个人。
是程昱,袒露上身,绑着荆条。所谓负荆请罪,就是这个样子,也是上古留下来的传统了。
真惨。郭嘉心里啧啧两声。辽东来的三十船粮,要入库,要分发各地,程昱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忙了三天,现在眼底还是青色的呢。结果忙完后第一件事,不是回家睡觉,而是强打精神来请罪。
“仲华公明鉴。兖州四战之地,北有袁绍把持伪帝虎视眈眈,南有袁术自立,西面有贼寇骚扰,东边的陶谦劫掠泰山郡。我也知道连年受灾百姓困苦,但若是主公无法维持武备,则全境上下就是没有栏圈保护的肥羊,被四周的恶狼撕咬殆尽了。
“我才疏学浅,没有让田亩在旱灾中增产的办法。我只知道时逢乱世,武力乃主公立足之基。没道理前线的将士们将要饿死,百姓家中却有三年余粮的。为大军转运粮草是我分内事,若是仲华公觉得我做得不对,就摘取我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吧。”
郭嘉摸摸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觉得还是得替程昱求情的。他本就不觉得程昱有什么大错。
推门进屋,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曹生坐在澄明的窗户旁边查看舆图,轻柔静谧得如同一尊白玉雕像。她身后密密麻麻跪着两排人,都是各地抽调来的医官塾师,此时大气都不敢出一个。而坐在小火炉旁边煮桂花茶的曹操,举手投足则更有活人的气息。
“东郡东武阳?”曹生没抬头,开口问道,右手还提着笔。
后面跪坐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就开口回答:“东武阳临近大河本不该缺水,但四家大族瓜分河岸良田把控水源,百姓的田地想要灌溉却不可得。”
曹生笔下没停。“成县?听说你们在鄄城停留半年了?”
“成县多山,道路难行。山中贼寇与徐州勾结,多有袭扰。我等便带领几千顺民,迁来鄄城屯田。成县医堂未建先废,属下羞愧。”
“同样是边境,济阴南部的范明和姜蓉却做得很好。”阿生像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立马就有人不服气:“范师兄收大族子弟入学呢,这才名声好听。”
这就有意思了。阿生换了支狼毫,沾石青的颜色,继续在舆图上写写画画。“你想要没有大族子弟的地方,就留在南岛。交州还有士家,辽东还有公孙家、田家呢。”
“哈哈哈。”曹操没忍住,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从壶中倒了一碗茶出来。
小年轻们急了。“主公……”
“国家的控制力基础是什么?”
“人口、土地。”十多个人委委屈屈。
阿生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闲谈似的。“大族的人口也是人口,大族的土地也是土地。你们是国家的枝叶,从大族手中争取人口土地是你们该做的事情,不拘什么手段。人都送上门来了你不要?这是洪水猛兽啊?小傻瓜们,这是资源。”
阿生换了一支沾朱砂的小笔。“还有要禀报的事情没有?”
村官们之间眼神乱飘。最后,到底是派了个领头的出来问:“那程昱……”
阿生放下笔,转过身,郑重地问道:“他违背了兖州哪一条律法了吗?”
村官代表咬了咬牙。“兖州就没有律法。孟德公令程昱征粮,程昱就是法。哪怕杀百姓当肉干,也是法。”
曹操大惊,一个杯盏落在地上,幸好地面是竹席,这才没有碎,只是洒了一片水渍。他朝那个小官拜了个大礼:“君之言,让操羞愧了。”
阿生闭上眼睛:“你说的都对,乱世无律法,仁者守法反而自取灭亡,就像泓水之战【1】的故事一样。都去吧,整理整理行装,明天启程送你们回该回的地方。”
她微微笑了笑,然后像曹操一样拜了个大礼。“我送诸位的,依旧是当初那句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小年轻们抹了抹泛红的眼睛:“主公知道我们的辛苦,我们就知足了。若贪图安逸太平,当初就不来中原了。”
他们起身,鱼贯而出。有几个面软的,路过门口的时候还朝郭嘉行礼。
屋里空了下来,阿生继续画图,曹操也不煮茶了,走到她身后一边给她按太阳穴,一边看图。
“不是说痊愈了吗?华旉怎么治的?我看你写字比以前慢了不少。”
“一边想一边写,所以才慢。我眼神好得很。”
曹操嗤笑一声,凑到阿生耳边低声说:“骗子。”
阿生笔尖刷刷地写。“阿兄若是抽得出身,就花个半月走访各地,咱们把兖州安定下来。虽说乱世用重典,但一直用重典,百姓心中未免不安定。”
“半个月稍微长了些,”曹操犹豫,“我让人去司隶接废帝陛下。半个月,人该到鄄城了。这还什么都没有呢。”
“兖州穷困,百姓相食,难道还要建宫室?”
“我准备先将曹府让给陛下居住。再选一处好地,慢慢营造,总归汉帝临城,大族要出资,不会太过伤民。”
“阿兄、阿兄。”曹生打断他,“协议,我带来了一份协议。你给我半个月,我们把这份协议签了。”
“这……”
“主公。”郭嘉在这个时候开口,“我曾见过府衙中的《青州协定》,因此书而青州平定,三年没有祸患。今日既然仲华公这般恳切,想必是得在汉帝到来前定策,不可拖延。”
曹操蹲下身,小声说:“程昱那事一出,我想你是要往我这里派农官的了,我也想靠他们增产。还有律法,必须在汉帝到来之前修订,不然到时候处处掣肘。我都心里有数。”
阿生也压低了声音:“汉帝来,必有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腐儒整天吵吵,你想过怎么应对?”
曹操眼珠子转了两圈:“你想干什么?”
“我要在兖州建学宫,重开百家。”
曹操瞪大了眼睛。
“陛下年幼,还不到建后宫的年纪,为什么不让他住学宫中?汉帝住学宫,不愿投靠阿兄的大族儒生必将挤破了头往学宫中来。若有可塑之才,我教导好了就送他们为官。那些沽名钓誉风花雪月的,就在学宫里吵一辈子吧。”
“你——”曹操踱步,“这是天下从未有过的事情。”
“汉帝一路乞讨度日,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双胞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抬高了音量,站起来对视了。两双眼睛眨巴眨巴三下,就建立了共识。
“劳累阿生要替我牵制那些人了。”
“阿兄放心打仗去。”
郭嘉心中一叹,这位仲华公,远比他所想的要理智得多,格局也大得多。程昱,根本就不需要谁给他求情。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泓水之战。春秋时期宋、楚对战。宋襄公坚守春秋以来的礼法,不在敌军渡河中途奇袭,因此大败。宋国因此败亡。
第137章 许昌路
夫秋,刑官也。
对于兖州的许多人来说,这一年的秋天不是一个好季节。曹操率大军巡视全境,虽然带来了赈济的粮食,但同时也带来了武力镇压。
上到聚啸山林的山贼土匪,下到张村李村争夺水源的械斗,都在绝对的武力威慑下被一一摆平。曹军控制了以大野泽和大河为中心的兖州水网,召集流民疏通河道修建水渠,以此换取口粮。
修水渠是个大工程,富裕人家也不能闲着。商户要帮忙运粮;寒门要出刀笔小吏。就连陈氏家族,都将沿河的一千亩良田贱卖给了曹操,才压下了旁支子弟买菜人的丑事。
陈宫羞愧欲死,就差没提剑杀人了。“家门不幸!我陈家又不是吃不上饭的人家,畜生!畜生!”他虽然脾气暴躁点,但是个真有操守的,躲在帐篷里几天不肯见人,还是到陈留又摊上大事,才沉着脸跑出来。
陈留,兖州大郡,名士聚集。
其中有个叫边让的,诗赋周易样样精通,还曾经受过大将军何进的礼遇。要不是何进早早被袁绍坑死了,估计边让还能进中央当九卿。
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边让长成了个狂士。边家没有水路要地的农田,本来曹操要整人也整不到他头上。但谁叫边让是个狂士呢?不骂骂阉党后人怎么体现他是个狂士?
“曹阿瞒阉宦之后,强买强卖,小人嘴脸!”边让挡在他的世家朋友们跟前,“以你的门第,也配和我们说话吗?”
旁边请曹操进城宴饮的世家家主们欲哭无泪。
而曹操本人,都快被气笑了。挥挥手,自有典韦、曹仁等人一拥而上,将边让连同朋友们都绑了,直接压入军中。
边让被绑住了双手的时候还要继续破口大骂,直到嘴里被塞了东西,世界才清净了。
“使不得呀,使不得呀。”白发苍苍的边家家主想扑上来抓曹操的手,但又不敢,“不是老夫要偏袒家中子弟,但边让好歹是名士,曹府君若要处置他,恐怕兖州士人就要人人自危了。”
“老大人快请起。”曹操抬手虚扶了一把,等场面上的骚动停息了,才环顾四周,“我曹操是宦官之后,这本是事实,你们骂了也就骂了,我只当是耳旁风。但如今旱灾未退,百姓易子而食,四周诸侯虎视眈眈,兖州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救灾练兵乃第一大事!谁有功夫去跟你们掰扯出身名望之类的陈年旧故?”
曹操找了块城门口的石头踩上去,居高临下,大声道:“当初你们请我入主兖州,不就是看我能够保一方太平吗?今日我曹某人话就放这里了,大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同心协力将眼前的灾祸度了则皆大欢喜;若有人装疯卖傻,跟我玩声东击西的那一套,那——兖州百姓得不了好,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他一番话说下来,大义凛然气势逼人。任陈留大族有再多的小心思,明面上也无法拒绝。
“诺诺。正是应该共度时艰。”家主们纷纷点头,非常熟练地开始提议捐粮。三千石,五千石,因家中子弟刚刚被抓进去了,这次开出的价码可以说是格外有诚意了。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左右各地诸侯找到世家头上,都是要求捐粮。世家心里也苦啊,感觉自己就是被割毛的肥羊。
无奈曹操不按套路出牌啊。只见曹阿瞒“呵呵”笑了两声:“自我入兖州,得了诸位不少接济。想必诸位也腹诽我许久了。我也觉得不能这样长久下去。我,要担心怎么还人情,你们家的小子女眷犯法还得网开一面;你们,见我上门就愁眉苦脸的,仿佛见了破财瘟神。”
这话说得诛心了,但偏偏这就是各地诸侯和世家之间的相处方式。
话说明白到了这种地步,由不得陈宫不出面。他本来就是兖州世家和曹营之间的联络人。
“主公意欲何为啊?”
“交税吧。”
短短三个字仿佛在油锅中滴入冰水,炸得人胆战心惊。几乎所有人心里都觉得曹操在痴人说梦。世家大族明面上也是交税的,我说我家只有五亩田五口人,交的也就指甲缝大小的税。但事实上,每家有多少田,只怕家主自己都算不清。
曹操这里说的“交税”,就是指将所有的税给交齐了。真交齐,那可就肉痛了。但眼下恐怕是不得不将一些隐田隐户吐出来报官府备案。关键是:吐多少。
“我不多要。”曹操像是没看见家主们乱飘的眼神,自顾自地说,“我同胞兄弟在威海的果园,十税一。夏侯惇、夏侯渊,在平原郡的农庄,也是十税一。我与诸位约定,田亩十税一,人头税和杂捐免除。往后若有借粮,我打欠条,十年内奉还。文若、仲德。”
早就准备好了的荀彧和程昱应声而出,将一份份文书分发到各家家主手上。每家多少田地,肥沃程度如何,种植了什么作物,最后合计该交多少税,荒年如何,丰年如何,每一笔都明明白白的。
别说家族出面办置的隐田隐户了,连各家小妾私底下购置的田产都被查出来了,看得人胆战心惊。
最后的最后,是一份《临时税法》,白纸黑字,贴在城门口。相比粗略的口头说法,纸上的就详细多了。谁收税,什么日期收税,印信为何物,桑麻怎么收,谷粒怎么收,马草怎么收,测量用的工具是什么标准,若有税收官吏贪污该去何处举报,细节面面俱到。
“每年,是多少,就交多少。凡事有定数,你们心安,我也心安。”曹操露出一个森森的笑,指着胶痕未干的《税法》说道,“时局艰难,逃户众多,人头税名存实亡,只能从田亩上征税。免除苛捐杂税后,十税一可不算太刻薄。我这里有农官三十人,谁家同意,就领一个回家收税吧。今年大旱,产量低税也少,你们都是有往年存粮的,哭穷就不必了。”
清查隐田、核算税赋、制定税法,乃至于今日携威势逼压,竟然没有一件是让陈宫参与的。
被疏远了。
因为是世家子弟,所以被疏远了。
不对,荀彧也是世家子弟,难道荀家也交税了?等到散场后,烦躁不安的陈宫第一个找到荀彧。他还没开口,荀彧就猜到了他要问什么,抬起手比了个数:“十税一。”
陈宫愕然:“你家也是十税一?”
荀彧点头:“主公自己的屯田可是三税二的重税。曹氏自己尚且交税,公台,你可能挑出错处来?”
陈宫沉默不语。
“你们当初是为了什么邀请主公入兖的?是为了平安,还是为了一个明主?”
陈宫长叹一声:“总归我和他们还有些交情,我去劝劝吧。”
有人带头,有人斡旋,后面的人接受起来就更容易一些。终于,铁桶一般的隐田村庄也朝曹氏打开了一道口子。村口的破房子里建起了简陋的学塾和医堂,这次,还多了指导农耕丈量田亩的农官。
阶级矛盾在阿生心里泾渭分明,但对于大多数士族来说,他们看不了那么透彻也看不了那么远,稍微看得清楚些的如陈宫、荀彧,也会在中央集权和世家分权之间摇摆。加入地下党的还有大量资产阶级家的公子小姐呢,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可是读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成长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