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那样的聪慧活泼,带给父母无以计数的欢乐;她曾经那样多才多艺,带给父母无以言表的骄傲;她曾那样的贴心懂事,带给父母许许多多的关心体贴…………
而现在,她披头散发,扯开衣襟,露出浑身的伤口,抛开所有的骄傲,如灰尘一般的卑微的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泪。
裴氏为人母,只觉尖刀在心口绞着,心肝脾肺都跟着疼了起来。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用力挣开了甄父抓着她的手,扑上去抱着女儿哭了起来。
第100章 背着她
甄倚云痛苦的以头抢地,用自己的脑袋砰砰砰地磕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让自己模样更加凄惨。而她嘴里则是一声声沙哑绝望的质问:“为什么你们就不能饶了我?!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放过我?!”
裴氏见状,哭得差点晕过去,她伸手搂着女儿,试着想要止住她磕头自残的行为,跟着落泪不止,口上连连唤着:“倚云,倚云……”
一时间,母女两个抱在一起,痛哭不已。
甄父站在一侧看着也觉心下悲痛,他心知长女所作所为皆是再难饶恕,有意上前把裴氏拉开,可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般,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动足上前,只能噙着泪别开头,不忍再看爱妻爱女跪地痛哭。
然而,但他别过头时,正好便看见了仍旧站在一侧的幼女。
比起地上抱在一起的母女,站在边上心情复杂、挣扎旁观的甄父,以及被侍卫们簇拥着的摄政王。甄停云仿佛是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一边。
但是,她仍旧站的笔直,腰背挺直,肩头瘦削纤弱,身形更是单薄,看上去薄且易碎的宣纸,不可触碰,一碰即碎。哪怕是站在满是哭声的厅堂里,她也依旧如局外人一般的冷静,雪白秀美的脸容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只余下冷漠与嘲讽。
甄父定定的看着她。
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甄停云执意要去女学住宿时,她与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候,甄停云立在院门口,仰着头望着他,认真并且郑重的与他道:“还请父亲放心,我从未为此怪过你和母亲。”
她一字字的背诵着甄父自己都已经忘了的那封信,一字一句的念出“犹记倚云幼时,爱娇爱闹,总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稚子天真,童言无忌,时时逗我开颜,且爱且恼。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够安坐桌前,认真练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殊为难得。惜不为男儿身,否则儿子后继有人,此生无憾矣”。
那时候,她的眼里还含着泪却依旧认真恳切的道:“小时候,我总想着,一定要似长姐一般成为父母的骄傲,让父亲母亲写信去与旁人炫耀才是。”
那时候,甄父是真正的觉到了心痛,他甚至无法面对幼女恳切的目光——哪怕那里面已经没有孺慕。
因为,他知道自己作为父亲确确实实是失职了——当他抱长女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当他满怀骄傲的将长女之事落于纸上,写信回去炫耀;当他怀抱怀抱娇妻,看着长女幼子,满怀喜悦时,他却缺席了幼女长大的每一刻。
他不曾看她出生,不曾看她牙牙学语,不曾扶着她教她走路,不曾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不曾手把手的教她练字…………他为了自己眼前的幸福,将幼女老母丢在乡下,只当不知。哪怕接了她们回京,依旧是一次次的为着情势,为着自己的偏心,让她们一次次的退步。
直到如今。
难道,到了现在,他还要再一次的舍弃这个孩子;还要纵容恶人恶行,委屈真正需要怜惜抚慰的孩子吗?
一念及此,甄父终于下定决心,强行上前去把裴氏拉了起来,呵斥道:“你够了!倚云能有如今,皆是我们做父母的教养不当,是她自己动了歪心,是她自作自受,你有什么好哭的?!她都已经及笄,难道还能和孩子一般,哭一哭、闹一闹就把事情混过去了?她也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裴氏自不是傻子,她如何不知这里头的道理,可她仍旧是悲伤不能自抑,哭得肝肠寸断:“我如何不知倚云她是做了错事。可,可那到底是我们的女儿呀!她都已经这样了,我们为人父母的,如何能够忍心看下去?你就不能……”
“不能!这一回,便是我也不能饶了她!”甄父冷下声音,目视着裴氏哭红的脸容,一字一句的提醒她,“沅君,停云亦是我们的女儿!当年,你为了上京,将她丢下,难道这一回你又要丢开她?!”
裴氏自觉愧疚,竟是无法与丈夫对视,只能低了头,泣声道:“可,停云如今安然无恙,反到是倚云自己受了这罪。难道,真要逼她去死,非要叫她偿命不可?!”
甄父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停云得以安然,一是她自己机警,二是燕王世子恰好在侧。若非如此,这回受罪的岂不是停云?!”
说到这里,甄父已是垂目去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甄倚云,咬着牙道:“这孽障为着自己一点私利就能对幼妹下手,可是一点都没有犹豫——你还记不记得,她执意要去慈济寺上香时是怎么与我们说的?言辞切切,全无半点犹豫,可见是铁了心要害人!难道她就没想过,出了这样的事,停云只怕也要没命?难道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害人?!不过是利欲熏心,自私自利,为着自己,什么都顾不得了。”
顿了顿,甄父又转目去看裴氏:“小小年纪,恶毒至此,对幼妹尚且如此冷血残忍,对我们这父母又能有多少真心?”
裴氏哭得不行,犹自挣扎:“可,可她到底是我们的女儿啊……十五年了,我们养了她十五年啊……”
“是啊,养了十五年却养出这样的女儿,是我们为人父母的不是。”甄父一字一句的道,“这十五年,你就当是丢水里了吧。”
说罢,甄父没再去看身侧哭得不能自抑的妻子,也没去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甄倚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是转目去看仍旧立在一侧的甄停云,最后又将目光落在自入门后就甚少开口的摄政王身上:“家门不幸,养出这样一个孽障,倒叫王爷见笑了。”顿了顿,他沉声道:“事已至此,还求王爷看在停云也姓甄的份上,容臣给这孽女一个痛快吧。”
事已至此,铁证如山,甄倚云是再无法抵赖的。
与其再哭求讨饶,不如直接给她个痛快,既是给了甄停云一个交代,也是全了甄家最后一点颜面。
当然,这也得看摄政王的意思。
然而,也就是此时,甄停云忽然开口了:“不必了。我从未想过叫她偿命。”
在场众人皆是转目去看甄停云,难掩惊诧。
便是傅长熹,他也不由微微侧目。
甄停云却是神色如常,淡淡道:“送她回老家吧。以她如今模样,京城必是再待不下去,不如送回老家,教族里长辈看着,给她在老家寻一门亲事,这辈子也就能过去了…………”
这是梦里的裴氏以及甄父对甄停云的最后处置,然而梦里的甄倚云却怀着斩草除根的心,非要人命。
而现在,甄停云却觉得这对甄倚云来说反到是最合适的处置——甄倚云如今为着活命,磕头哀求,无所不用其极,仿佛只要能够活下来,让她做什么都好。可实际上,这就留了她一命,叫她去乡下过苦日子,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汉子,让她以及子孙后辈一辈子土里扒食,只怕甄倚云又要生不如死,恨不能死在眼下——可惜,她这样的人,能对别人狠心却又无法对自己狠心,八成又是不会自尽的。
如此,与其叫她死得痛快,不如叫她去乡下长长久久的受折磨,一辈子生不如死。
这才是对甄倚云这样的人,最好的折磨。
………
既然甄停云已开了口,傅长熹也没有意见,直截了当的道:“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了。就依停云的意思吧。”
甄父轻声道:“我这就叫人备车,今晚上就送她回乡下老家。”
裴氏和甄倚云这才反应过来。
裴氏是又惊又喜,上来握着甄停云的手又笑又哭:“停云,好孩子,是娘以前想错了……到底还是你心软……”
甄倚云亦是惊喜不已,但是惊喜过了,她又觉得茫然,伏趴在地上,面容苍白的转着念头:回乡下?回老家?
她还记得自己刚穿越时那个低矮的屋舍,那些粗俗无理的村夫村妇,左邻右舍乱七八糟的鸡鸣狗吠,地上的鸡屎牛粪…………
那时候,她真是恶心的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所以眼见着裴氏忍不下去要上京,只觉浑身轻松,恨不能立时就走。后来,她还暗暗使计把甄停云留了下来,每每想起,心里都是十分得意——这样的地方,哪怕是女主,只怕也得跟着吃苦受累,必是过不了好日子的…………
可是,她现在又要回那地方,而且是一个人回去?由族里叔伯看管做主?还要嫁个粗俗无理的村夫?
甄倚云浑身发起颤来,不知怎的就觉得眼泪冰凉凉的往下掉,满嘴的苦涩却又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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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至此才算告一段落。
傅长熹令人将那太监拉下去处置了,自己拉了甄停云去院里说话,由着甄父和裴氏给甄倚云收拾行李——反正今晚上就得送走,又能收拾出什么东西?便是真收拾了什么好东西,甄倚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到了乡下,只怕也是守不住的…………
甄停云是真有些累了,身体累,心里也累。
她入京前做了那么个梦,本以为甄父和裴氏也就是一对会偏心的普通父母,虽然有些失望难过,但到底还是理解的。哪怕入京后收了不少亏待,她也只是一点点的疏远他们,只当自己父母缘浅,强求不得。
可是,依着傅年嘉的话,梦里的甄停云横死街头后,傅年嘉起意要查死因,他们却是一个个的上前劝解,拦着不让查。
甄停云不知道梦里的裴氏和甄父究竟是真的为了她地下安宁不让查,还是被甄倚云劝动去拦,更甚者他们其实已经知道了幼女真正的死因却又为了长女、为着长女的地位而隐忍不发,试图隐瞒真相………
甄停云甚至不忍心再想下去——毕竟,这都是眼下还没发生过的事情,她总不能用这莫须有的罪来审判眼前的父母……
可到底还是累,甄停云跟着傅长熹,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忽然便顿住步子,不想走了。于是,她小声与边上的傅长熹道:“很累,走不动了。”
傅长熹沉默片刻,忽然便蹲下身,道:“我背你,好不好?”
甄停云仰头看他,眨巴了下眼睛,一双杏儿眼黑白分明,仍旧是剔透明亮如同最干净的水晶珠子。
傅长熹回看过去,然后笑着伸手,握住了她垂落在身侧的小手,温声道:“七夕那日,你崴了脚,我就想背你的。只可惜那时候我们还没定亲……现在,就叫我背一背你,也算是一偿宿愿?”
甄停云这才稍稍缓了神色,半推半就的上了他的背。她用双手环住傅长熹的脖颈,把头埋到他的肩窝。
傅长熹背着她,走了几步,笑着道:“这么看的话,你家院子还是有些景致能够入目的。”
甄停云并不说话,只是埋着头,在他肩上蹭了蹭。
傅长熹能够感觉到她的眼睫细细长长的,轻轻的在他颈部的皮肤上蹭着,然后是湿热的液体沾湿了皮肤——她哭了。
傅长熹下意识的顿住脚,在他喉间哽了那么久的话,此时仿佛终于能够自然而然的开了口,他终于还是开了口:“对不起,停云,这次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第101章 祸水
甄停云本还一肚子的不乐,听到傅长熹这话,反倒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反问道:“谁要你保护了?!”
其实,撇开甄父和裴氏这对父母不提,撇开梦里的那些事,今日慈济寺这事对甄停云来说也确实不算特别危险。所以,她擦了把眼泪,便拿手指去戳傅长熹的后颈,笑道:“其实,就算世子他不来,我也不会喝那茶的,更不会有事。”
傅长熹想着自己听到的情景,不免蹙起眉头,道:“若非年嘉今日正巧路过,将你从那个厢房带出去,你说不定还会在厢房里遇见那和尚……”
“那我也不会有事的。”甄停云已经恢复镇定,说起话来既笃定又从容,语声更是清脆脆的,已无半点阴霾,“那厢房虽僻静也不是一点人都没有,我要是撞见那和尚,只要大叫一声就会有人过来的。哪怕没有人,还有你派来的暗卫呢——他们听见声响肯定也会赶来救我的!”
傅长熹闻言神色微缓,过了一会儿还是摇头,叹息道:“说到底,若不是我,你也不会遇着这样的事情。”
他还没把话说完,甄停云就拿自己的手指尖儿使劲戳他后颈。
她一边拿手指戳人,一边趾高气扬的哼哼道:“怎么就偏有你这样没事找事,专门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的?其实,那天在宫宴上见到你,知道你的身份,我就猜到肯定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我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即使是这次,要不是你给我派了暗卫,太后随便派个人就能把我弄死,何必非要大费周章的去找甄倚云………单是在慈济寺里,我跟着慧通出去提水那会儿,我一开始虽然有些疑心他,但他还真没有露出过半点破绽。要不是他顾忌着你派来的暗卫,半道上想法子弄死了我,只怕还更方便些,哪还有那么多事?”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脆的,就像是落在玉盘里的珍珠,又像是那嫩的能掐出水来的嫩柳叶,似乎都能看见那浓翠鲜嫩的颜色。
说话间,她用手指戳着傅长熹的后颈,指腹柔软,指甲坚硬——就像是她给人的感觉,既柔软得不可思议,同时又坚硬得难以置信。
傅长熹沉默片刻,还是将郑太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然,说到最后,他还是求生欲十分顽强的表示:“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这次上京前,我都没见过她!”
甄停云听了,气得想要咬他,嘴里还是道:“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