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择梁一直和张家这几个孩子关系不错,张皓亮对他还算比较信赖,听见陈择梁跟他说话,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说道:“我……我没去哪儿,我就是瞧见有个卖糖人的从铺子前边过,我、我看着新鲜,就跟着往前走了两步,后、后来我就不知不觉走远了,不过我还记得铺子叫啥,我就一边问一边又找回来了……”
张皓文盯着张皓亮的表情,只见张皓亮一边说,一边偷偷瞟两眼张传荣和张传华。
“好了,我念了一天的书,肚子饿了。你们也都累了吧,爹,咱们先吃饭吧。”张皓文开了口。
“哟,宝儿回来了。大哥,开饭吧。”现在张家上下对张皓文都有点又敬又怕,张皓文一开口,张传华也就不在追问张皓亮了,和张传荣、陈择梁坐在一旁说起铺子里的事情来。
因为张皓文一家人搬进新居,也因为张传华的到来,李氏带着张家和陈家的下人准备了满满一桌饭菜,在后面花园旁的跨院里摆开酒席款待众人。
张皓春穿着崭新的天青色盘领茧绸褙子,月白的缎裙,头上插了三四支小银簪走出来帮着李氏前后张罗,张皓文仔细一瞧,只见自己的姐姐虽然腰身粗了许多,但面容却更比出嫁前更红润娇艳了。看来,她确确实实嫁对了人。
天色渐渐暗了,朦胧的月影透过树枝树叶,变成了斑驳的光斑落在石桌上,男人们推杯换盏的喝着酒,张皓文则简单用了些饭菜,就打算回屋看书去了。张皓亮也一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没多久就离席走向了前头的客房。张皓文对陈择梁小声说了几句,便跳下石凳,跟在张皓亮身后沿着走廊往前走去。
张皓亮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从自己的怀里摸索着,不知道掏出来一样什么东西,在灯光下看了起来,不料此时门口却传来一个声音:“皓亮,我能进去吗?”
张皓亮抬头一看,原来门口站着的是张皓文。他拧着眉头把手中的东西往袖子里一塞,低声道:“我要睡了。”
“皓
亮,你在想你娘,对吗?”张皓文忽然出声问道。
张皓亮猛的抬起头来,双眼直直盯着张皓文,他压低了声音,满是恨意的道:“你管我做什么?!我娘不就是你赶走的?!从小到大,人人都说你听话、你懂事,可是我也有好好读书,为什么都不曾有人夸我一句?!”
“张皓亮,你可以恨我……”张皓文把门一关,缓步走了进去:“每个人都会遇到不公平的事,这是你无法控制的,但你并非没有选择。你娘也并不是被我赶出张家的,只是她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总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眼看张皓亮跳起来要反驳自己,张皓文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了他,接着说道:“……你想帮她?帮你自己摆脱如今的困境吗?!”
“怎么帮?!”张皓亮一下子泄了气,坐在床沿低着头,哽咽的自言自语:“现在已经这样了,人人都说我是没有娘的孩子……呜呜呜……娘已经不会回来了……”
“你娘在郭家过得不好,你今天没发现吗?!”张皓文的下一句话一下子让张皓亮惊异的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张皓文,张皓文那熟悉的脸一下子显得那么陌生,他的堂哥,真的只比他大半岁吗?!为什么他在堂哥眼里看到了那种大人才有的沉稳和冷静?甚至还有一丝高高在上的威严?
张皓亮的声音开始发颤:“她……她没有说……但是……”张皓亮停住了话头,没错,娘身上手上戴的金光闪闪,跟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判若两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娘,她脸上的愁容在自己面前是如何掩饰也掩饰不住的……
还有那个满面笑容的郭掌柜,张皓亮一想起他心里就忍不住泛起一阵恶心,他爹虽然不算高大俊朗,但也算是斯斯文文、干干净净,和自己的娘多么般配呀,那郭掌柜看着比爷爷岁数还大,怎么还能站在娘身边一口一个盼兰的叫呢?!
“皓亮,要不要把今天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是你的自由,但是,你若是做了对的选择,不仅能救你,还能救你娘!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你现在好好想想,明天早上告诉我吧!”
第59章 本经
“等等……!”张皓文刚起身, 身后就传来了张皓亮的喊声:“你……我……你等等,我告诉你………”
张皓文慢慢转过身坐了下来, 张皓亮紧张的看了他一眼, 半晌才开口说道:“我、我那一天在学堂门口隐约听着王老三和王老大的话,说是什么琼州……琼州的布商要对付张家,还、还跟娘有关系……后来,我是从大舅舅那里打听出来,娘她确实是嫁到琼山的一个大布商家里做……做妾去了, 那个布商……姓郭……所以这次我缠着二伯来,就是想来找我娘的……”
“是你自己打听到那姓郭的布商家里去的吗?”
……
张皓亮一开始面对张皓文还有几分不情愿, 后来在张皓文的引导下,他一咬牙,毫无保留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走的时候,那姓郭的让我以后多到他家里去玩,他还找了个人把我送回来, 可是娘……”
“嘘!”张皓文忽然低声止住了张皓亮, 轻轻一跃, 在窗户下对张皓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半晌过后, 屋里哗啦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下一刻,张皓文的声音响了起来:“皓亮,我不过是说你两句,你摔东西做什么?!”
“说我!你凭什么说我!”张皓亮发抖的反驳声响了起来, “我爹都不会这么教训我的,你不过就是考中了个童生嘛,干嘛就对我指手画脚?!”
“哼!真是不知好歹呀!”“哎呦,你敢打我……!”
乱糟糟的声音传出屋子,房门“啪”一声被推开了,张皓文和张皓亮扭打着从屋里跌跌撞撞一起滚了出来,动静传到后面,走廊上很快响起了脚步声,还夹杂着大人们的不停嘀咕“这咋地了?”“俩娃儿怎么吵起来了?”。张皓文停下来扶着院里的树干躬身穿着粗气,眼角余光却往院墙边上斜瞟了几眼,一个身影正匆匆忙忙的转过身,跳进廊下的花圃里去了。
“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张皓文走过去伸手拉起了张皓亮,同时对他微微眨了眨眼:“谁让我到底比你大呢!”
张皓亮起身的时候,张皓文却对他小声道:“就按我说的做,记住了没?!”
一众大人赶来的时候,张皓亮拉住张皓文的手站了起来,他看似对张皓文的话没有什么反应,但张皓文却感觉到张皓亮拽着他的手紧紧握了一握,最后才松开了。
“没事,没事。”张皓文对赶来的张传荣摆摆手:“爹,本来皓亮说要请教我几句经义上的话,不过我有点累了,这两天他要是还住在这儿,就等我明日散了学再说吧。”
“哦,是这么回事呀!”张传荣看着张皓亮闪躲的目光,多少有些不太相信。不过张传荣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是帮他两人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便道:“也好,那皓文你就赶紧回屋歇着去,皓亮呀,你今个也累坏了,睡吧。明天一早让你姐夫带着你到外头转转,你要是还住的惯,就在这儿多住两天,你跟宝儿有啥要说的话,慢慢说就是了。”
第二天,整个张府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张皓文早早起来赶往攀丹书院,不过,还是比昨天晚了些,等他赶到书院的时候,大多童生早已坐在案边开始了晨读。看样子,丘洵今天已经发表完他关于郑和下西洋的高见了,他的认真呢。
张皓文知道丘洵憋不了太久,肯定待会儿就会把昨天没讲完的事情告诉他,因此他不慌不忙的把书篓往脚边一放,将自己的书也掏了出来。
昨晚,张皓文要想的事有好几件,其中一件就和自己身边这位言行举止都有些异于常人的同窗有关。
张皓文自然不相信什么“未卜先知”的神话,丘洵能够准确的“预言”一年后发生的事
情,这肯定不是因为他能掐会算……张皓文转头瞥了一眼丘洵乍看之下有些滑稽的大脑袋,心想,这个问题,他还要在丘洵身上寻找答案。
“皓文,听说你明年想去考道试,你选好了本经了嘛?”丘洵果然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凑过来问道。
“没有。”这就是张皓文昨天思考的第二件事,按照现在攀丹书院的学习强度,他只要尽快从五经中选出一门精读,到明年四五月间参加道试时间应该是充裕的,可关键是,该选哪一本“经”呢?
或许自己可以征求一下丘洵的意见,张皓文坦率的摇摇头:“我五经读的都还不够深,最先读的是《诗经》,因为为我启蒙的业师,他的本经就是《诗》。不过,琼州的士子选《诗经》的太多了,我不想凑这个热闹,更何况,虽说诗词歌赋这些,可以娱情养性,但‘当今天子重文章’,八股文沾上太多诗赋气,恐怕大部分考官都不会喜欢吧。而且《诗经》在其他几经中都多有涉及,花太大时间去研究,我觉得也没那个必要。”
丘洵点了点头,好像很同意张皓文的看法。张皓文顿了顿,又接着道:“至于《春秋》嘛,我倒是很喜欢读,但《春秋》一经配了三部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篇幅实在是太长了,一本本仔细研究起来,恐怕数年的时间都未必能够将其中的关键都一一记住,我想明年去考道试的话,选《春秋》时间上怕是就来不及了。”
“你该不会想选《尚书》吧?”丘洵把脑袋一歪,斜着眼睛瞅着张皓文:“《尚书》是上古之书,艰深晦涩,难懂的很,有些篇章就连我至今都不是很明白呢!”
“是啊,丘兄你说的没错,《书》太艰涩,实用性又不大,我不想选,”张皓文很有同感:“至于剩下的两部当中,选《礼》还是选《易》,在一直下颇为犹豫……对了,丘兄,你选什么?”
“我嘛……”丘洵晃了晃脑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丘见深三岁识字,五岁作诗,诸子百家无不涉猎,只要我想读的书,我无论想尽什么办法都要读到,五经我现在本本都能倒背如流了!选什么对我来说并无太大差别。”
张皓文对丘洵的自信已经习惯了,但他知道丘洵并不是胡乱吹嘘的人,丘洵每次开口,都会给他提供很多有用的信息,果然,丘洵接着道:“……不过,虽说这攀丹学堂五经各有先生讲授,但唐家士子的本经,主要还是《易》和《礼》。”
说完这句,丘洵神秘兮兮地趴在张皓文耳边,小声道:“只是随着唐知州靖难后下落不明,唐家读《易》的士子已经越来越少了,现在的唐门子弟,多以《礼》为本经。”
听到靖难两字,张皓文不禁愣了一愣,眼下虽然离多年前那场残酷的政变越来越远,永乐之后的两任皇帝又都以仁慈宽容闻名于世,靖难中获罪的臣子后来也有些洗清了罪名,继续入朝为官的。但毕竟龙椅上的人换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很多士人从那之后就和曾经的皇帝一样,销声匿迹,下落不明了。
张皓文听罢慢慢挪回椅子,坐在自己案前思考着,他知道丘洵口中那位“唐知州”是谁,那就是传说中唐家第一个出仕,应该也是琼州在这一朝第一个通过科举做官的唐珏,他曾经在山东做过一任知州,靖难时成祖带兵南下经过山东,命官员们随他一同进京,唐珏拒而不从,后来成祖登了基,问起罪来,将他贬了官,后来,他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如今琼州岛上的人对这位唐知州已经知之甚少,他的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无人提及,现在几乎成了一个传说。
对张皓文来说,这倒是有点可惜,他确实慎重的考虑过选《周易》来着,《汉书》上都说了:“孔子读易,纬编三绝,而为之传。”书院的先生也说过,《周易》是“大道之源,群
经之首”,可不论他怎么想学,没有前辈引导,那就相当于是瞎子摸象,很难摸到大象的模样。看着丘洵手中的《礼记》,他在想,难道自己就剩下这一个选项了吗?
“见深,你说皇上这次派郑内监出使南洋,是最后一次了?”到了中午,张皓文和丘洵两人结伴去后面的斋房里用午膳,却被邢恕叫住了。邢恕是生员,并不和他们两人在同一个斋房读书,不过看样子,他早上也来听丘洵讲郑和下西洋的事了,而且还听的听意犹未尽的。
丘洵虽然对书院里别的同窗都不怎么搭理,但是张皓文发现他对邢恕倒是挺热情的,听见邢恕发问,丘洵点了点头:“是啊,虽说下西洋确实有些劳民伤财,不过,一旦我们不再出海,难保那些番邦能永远臣服于大明呀!更何况,你们可别小看那些夷狄之邦,自古来周灭商,秦统一中原,哪个不是偏远地方的部族征服了中原大国?唉!希望我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不,见深你说的有理。”邢恕点头道:“可是昨天你说有两件可惜的事,除了以后不会再派人出海之外,第二件是什么?”
第60章 打起来了
后院的斋房是学生们用膳之处, 这里的饭食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都已经很不错了,但张皓文看着那一盆炖的稀烂的肉, 心里还是有点怀念李氏的手艺。张皓文打算回去后跟陈择梁商量商量, 在府城镇附近的村子里买两块地给他做“试验田”,他打算好好利用空间的优势,尝试着在地里种一些更加美味,或者是更高产的作物。
正当张皓文一边进行‘头脑风暴’,一边继续听丘洵和邢恕聊郑和下西洋的事情的时候, 旁边的桌边传来了几个讥笑的声音:“瞧瞧那个小猴子,只知道哗众取宠, 谁不知道三宝太监年纪大了,这次出海听说也挺勉强的,当然没有下一次了!”“就是嘛,我看他也没什么学问!进书院这么久了,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文章, 不信你们等明年道试之后看看, 他肯定名落孙山!哈哈哈……”
“‘食不言, 觉不语’你们几个在这斋房里喧哗本就不对, 若是再口出狂言,诋毁同窗, 我就要请训导来了!”邢恕站起来走到旁边桌前,对着那几个童生斥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