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恕是今年学道和知府选□□的生员,年纪又比张皓文、丘洵大几岁,童生们见他开口, 都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开始吃饭。丘洵却咽不下这一口气,他脸色发白的站起来指着他们道:“谁有学问,不是你们几个说了算,是考官说了算的。名落孙山的滋味我是没有尝过,不过几位仁兄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要不然这样吧,若是我考不中道试,我就离开书院,你们几个也是一样,你们敢跟我比一比吗?”
张皓文瞧了一眼,只见那几人当中,就坐着和自己同村的王金汇,其余的人穿着打扮明显比身着蓝布长袍的丘洵、邢恕讲究许多,他们一个个都穿着光滑鲜艳的绸缎长袍,腰系丝绦,脸上带着几分不屑看向丘洵和张皓文。王金汇也时不时往张皓文这里瞟上两眼,不过,他没有了在天赐村是昂首挺胸,高人一等的模样,一脸谨慎小心的坐在这一群人当中观望着,显出了几分底气不足和寒酸。
“哼哼,我知道你们也没这个胆子,郭处逊,你今年都二十了,还是个童生,我好心替你出个主意,你还是让你那卖布的堂伯替你出银子捐一个生员,否则到了明年跟我和皓文一同入场,我俩的岁数加在一处还没你大,到时候放榜出来你再考不中,我怕你脸上不好看呀!”
丘洵从来没在打嘴仗上吃过亏,几句话就把郭处逊气的七窍生烟,一推桌子站了起来:“你……我的童生好歹是自己县试、府试入场考出来的,你不过是做了几首歪诗,骗的县太爷把你选入了县学,你不在县学好好呆着,又跑到攀丹书院里来天天妖言惑众……再说,谁不知道你是个家徒四壁的穷鬼……”郭处逊越说越气,几步跑到这边桌旁,挥起拳头就要打人。
邢恕赶紧起来阻拦,但郭处逊身高体壮,邢恕毕竟才十几岁,一时没有拦住,丘洵慌得把头一缩,往一旁躲去。谁知郭处逊的拳头还没碰着丘洵,他就两脚一歪,“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还被丘洵坐的木椅子磕破了头,鲜血涌出,这下子学生们纷纷慌了,马上就有人跑出斋房,叫来了今日当值的训导解决这场纠纷。
训导唐乾之一踏进斋房,就看见郭处逊捂着脑袋坐在凳子上哎呦哎呦的叫唤,那几个童生副科的学生站在他身旁,一个个满脸气愤的瞪着丘洵。丘洵见训导来了,急忙上前申诉道:“唐先生呀,方才吃饭的时候,这郭处逊在一旁辱骂学生,学生气不过辩解几句,他就站起来挥着拳头要打我,结果自己把头磕破了,不管学生的事!”
“胡说!” 郭处逊身旁一人道:“明明是你们几个推了郭兄,要不他怎会跌倒?”
“都闭嘴!”唐乾之的脸拉了下来,眼前的乱象让他非常气恼,这不是攀丹书院一个以教书育人而闻名整个琼
州岛的书院应该出现的场面,而这一切发生在他当值的时候,让他顿感脸上无光。
他严肃的出声斥责道:“你们都给我抬头看看,这斋房的牌匾上写的是什么字?!‘持静斋’就是告诉你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了身为一名士子的礼仪风度,再看看你们几个,竟然在用膳的地方吵吵闹闹,大打出手,成何体统?!你,还有你……你们都到我斋房里来,其余的人赶紧用膳,下午的课若是有谁误了,经长都给我记录在册,月末奖罚升降时一并处置!”
攀丹书院管理严格,在张皓文看来大概类似于积分制,若是表现出众,尤其是月中月末的考核成绩优异,就可以得到相应的分数,相反,若是不遵守学规,迟到早退甚至是有什么不符合礼仪的言行举止,经长也要记录下来,每个月末,季末,训导和山长就会根据这些记录的分数的高低决定是否将一个学生从副科升到正科,正科的学生由于表现不佳降到副科也是可能的。
“皓文,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丘洵走在后面张皓文身边,小声问道。他隐约看见张皓文冲着郭处逊抛了个什么东西过去,白光一闪,郭处逊就跌倒了,不过,他当时急急慌慌也没看清楚,更没想到事情会闹到唐先生这里:
“丘兄,你放心吧。”张皓文一脸镇定,转头对丘洵笑了笑:“他自己先是言语挑衅,然后又动手打人,难道还要怪到你我头上来吗,你等着看就是,训导那里自会有公断的。”
“我看他们这伙人,好像是早有准备呀……”丘洵仍然十分不安,皱着眉头说道。
张皓文还没来得及答话,他们已经到了最后一进院落先生们休息的地方。唐乾之把张皓文、丘洵、邢恕,还有童生副科那一众生童叫进屋内,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半晌方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邢恕,你说来听听!”
邢恕躬身对着唐乾之行了个礼,然后把他所见的事情经过,从郭处逊出言嘲笑丘洵开始说了一遍,最后又道:“……他挥着拳头过来要打见深,不知怎的就摔倒了……”
“胡说!” 郭处逊捂着脑袋圆瞪双眼,一梗脖子道:“谁看见我要打丘见深了?!是这小子……是他说话实在是太气人了,而且训导啊,他整天擅议时事,其中不少言语纯属毫无根据的胡说八道,可气还有不少同窗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学生是觉得,这种歪风该止住了,就想着好言好语劝他两句,让他以后注意着点,谁知道,谁知他竟然嘲笑起学生上次落第的事情……学生气不过,上前想和他争辩两句,结果……”
说到这里,他竟然一指张皓文:“就是他旁边这个小子,竟然趁我不备,把我绊倒了,训导,您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郭处逊说完之后,他身旁那几人也纷纷出声附和:“是啊,是啊,丘见深平日里太狂妄了,张皓文才来两天,就仗着自己是今年的府试案首,直接入了童生正科,眼高于顶,不把我们几个年长的童生放在眼里,训导,咱们攀丹书院的院规不是‘正身明德’吗?这两人实在是身不正,德不明,不配待在咱们书院呀!”
“不是这么回事!”邢恕连忙替他们辩解道:“先生,确实是郭处逊先动手的。”
“他可以作证!” 郭处逊一把把王金汇推了出来:“他是张皓文的同乡,总不会向着我说话吧?训导您问问他,是不是张皓文故意绊倒我的?!” 郭处逊这一下子跌的不清,现在捂着伤口的手一拿开,脑门上鲜血淋漓的一片,看着颇为吓人,加上他满脸义愤,乍一看还真的挺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王金汇躲躲闪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唐乾之看了看他,却没问他话,而是打量起张皓文来。山长说这孩子非同一般,让他平时多注意一下张皓文的言行举止。谁知道,第二天张
皓文就和同窗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不过,唐乾之也有些纳闷,丘洵的性格他是了解的,从来没对哪个新来的同窗这么和气过,平时见他都是独来独往,也就是邢恕平素里还能跟他说上几句话,这张皓文到底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丘神童对他高看一眼?
唐乾之想了想,直接对张皓文道:“张皓文,你自己说吧,到底你有没有绊郭处逊?!”
“唐先生,”张皓文也恭敬的行了个礼,接着道:“整个斋房的学生都看得见,我离这位郭兄至少有两三步的距离,就算我的腿再长,也不可能绊的倒他。”
“你……”郭处逊本来以为张皓文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见识,肯定两句话就被吓得哭了,谁知道张皓文不慌不忙,应对的十分从容,倒让他自己的阵脚先乱了几分。
张皓文早看明白了,这伙人看不惯丘洵是个事实,不过,这位郭处逊和王金汇望向自己时那阴冷的眼神让张皓文觉得,他们主要的目标,恐怕未必是丘洵呢!
第61章 金鸡岭特产
“先生, 就算我跌倒是个意外,那……那您也不能对书院里有些人妄议时事坐视不管呀, 自从他来到咱们书院, 这书院里每天早上晨读的时候,生员、童生四个斋房的人都跑去听他一个人胡言乱语去了,晨读的寥寥无几,就算学生想坐下来静心读几句书,也被他们吵的读不下去了。先生……”郭处逊见一条路走不通, 又转头攻击起丘洵来。这两个人今天他必须先扳倒一个,剩下那一个就好对付了。
“嗯……”唐乾之沉吟着, 其实,他本人还是很喜欢丘洵这个孩子的,他本来只是唐家的旁支,因为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这才被唐家二房三房看重, 请到这里来做了一位训导, 地位仅在唐旬之下。这些年他也教了不少学生, 贫富贵贱各种出身的都有, 这位丘洵所发表的见解经常让他眼前一亮,只是, 书院到底是个做学问的地方,要是书院里的议论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传播开,恐怕还是不太好的……
“先生,学生的看法, 倒是和郭兄有些不同。”正当唐乾之思考的时候,张皓文忽然开口了:“学生来攀丹书院读书,并非完全是为了学习四书五经,应付科举考试,科举是为了做官,做官是为了治世安民,咱们琼州岛本来就地处偏远,消息不甚通畅,若是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那将来离了岛,做了官,却只知道引经据典,搬弄书上的学问,这又怎么能做个扬名千古的好官呢?”
“那依你看,应当如何?”唐乾之不自觉的站了起来,走到张皓文身前问道。
张皓文往窗外一指,院中大榕树的枝叶正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学生以为,作为一个读书人,应当做到‘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学生昨日听丘兄谈论皇上派人下西洋之事,受益匪浅,况且学生听得清楚,丘兄言语中绝无针砭时弊之意。先生,依学生愚见,虽然道试只考八股,但乡试中,不也要考‘治国之策’吗?不妨以此为由,每隔一段时间就开一节‘策问’课,由山长或训导选择几个题目,让大家发言讨论,一来可以为乡试时写策论做准备,又满足了大家对时事的兴趣;二来这样的课上,您和其他训导可以在一旁指引,也避免我们私下议论有什么不当之言,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好!”当听张皓文说道‘事事关心’的时候,唐乾之眼中的神色就已经变了,后来,张皓文建议书院里开‘策问’课,唐乾之心中一下子明亮起来,如今的世道已经变了,先前成祖刚刚平定天下,对士子们的管辖比较严苛,如今已是太平盛世,读书人越来越多,若是再向以往一样干巴巴的讲授四书五经,恐怕学生们会觉得越来越无趣,十年,几十年之后,琼州岛上的攀丹书院还会是士子们最向往的求学之地吗?
这时,唐乾之看看张皓文,再一看一旁郭处逊几人神态各异,不知所措的模样,此事到底谁对谁错,他已经心中了然,不过,郭处逊的大伯平日对攀丹书院资助不小,郭处逊又确实在书院里受了伤,他还要将此事上报唐旬,看看他要怎么处置。
“哦?这个建议是张皓文提出来的?”后面精舍之中,唐旬听了唐乾之的话,望着外面陷入了沉思,当然,这么做还是有风险的,不过好处也不言而喻,当一个书院所传授的不再是死的知识,而是活的思想的时候,攀丹书院,甚至是唐家的影响力才能在琼州岛上真正发挥到极致。
“没错,他后来还私下里提议,咱们也可以开设一些投壶、骑射之类的课,帮助学生们强身健体,您也知道,咱们琼州地处南端,士子们往往不够高大健壮,到时候考乡试还要坐船出海,长途跋涉,往年因为体力不支病倒甚至一去不返的人也不少呀!”唐乾之见唐旬似乎很感兴趣,心里也更有底了,说的越发流畅,对张皓文也赞
不绝口:“山长,还是您看人准,这孩子乍一看文质彬彬,性子沉静,想不到却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呢!”
“不是我,是三叔公眼光好呀。”唐旬放下手中书卷,低声说了一句:“对了,他可曾选了本经?”
“没有,”唐乾之摇了摇头:“据我所知,他大概想选《易》,可如今我们书院里以《易》为本经的先生……”
“我知道了……”唐旬道:“三叔公自从回到攀丹,从没有再收过弟子……不过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对他来说如此,对三叔公来说,也是如此。”
两人一起望精舍后面看去,那窗外就是一片广袤的农田,无论是官府办的义学,大家族的学堂,还是像攀丹书院这样介于私学、族学、官学之间的书院,大多需要田产来供应平日的开销。书院后的这块田属于唐家,就是唐家专门用来支持攀丹书院的“学田”。
田埂旁边,立着一座十分不起眼的草庐,庐前一道篱笆围着,隐约可见院里一位老人弯着腰慢悠悠打理花草的身影。
两人同时收回目光,互看了一眼,唐旬先开口道:“书院是学生们求学之地,仗势欺人的歪风不可滋长,你先回去,对那几个在斋房里故意生事的童生,不论是谁,一并从重发落,如有再犯,就让他们的父兄来把他们领回去吧。”
“至于张皓文……既然他确实是个可造之材,那你就好好教导他便是!”
琼山靠海,夏日的炎热总是在白天结束时随着西沉的太阳悄然逝去,月光下拂面而来的微风中总是一丝海水的清凉。张家一家人用过晚膳,围坐在花园中的卷棚下喝着茶闲聊。张皓春产期将近,半躺在藤椅上,李氏轻轻为她按摩着她有些肿胀的腿脚,而在另一边,张皓文正和陈择梁、张传荣一起聊着琼山城里最近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情。
“周知府调任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年底。”陈择梁低声对另两人道:“要派来的到底是谁,我还没打听清楚,不过,要让这新知府也像周知府一样对咱们的生意关照着些,那就要重新打点一番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张皓文点了点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希望到明年,我和皓言,还有五叔能考中秀才,有了功名,至少这些官老爷会对咱们客气些。还有,咱家那么多地,每年交的田赋不少,考中秀才就不用交田税了,也能省下一笔银子。”
想到田赋,张皓文又问道:“姐夫,我让你在府城镇附近买几块地,可有什么合适的吗?”
“唉,琼山有钱人多,良田早都有了主人。”一向很有办法的陈择梁这回也皱起了眉头:“而且,前些年闹过一次台风,海水倒灌,不少地灌了海水以后没办法种田了,都荒废着,这样的地倒是不少,可咱们买来也没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