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长邢恕又觉得有些不妥,他四处看着,小声提醒丘洵:“见深,别忘了下午还有课呢。”
“你去书院通报一声,就说他们三个在这里陪我下棋呢。”老人年纪虽大,耳朵却一点不背,马上如此吩咐身边小童道。
邢恕见状,拱了拱手,站到一旁不说话了。
张皓文和丘洵一样,也一心想解开这位老人身上的秘密,他知道,这就是丘洵一心要留下来的原因。他和邢恕一道站在旁边的树荫里,看着丘洵和老人对坐,两人一个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另一个则是一脸云淡风轻,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望着对面的丘洵:“该你了。”
“兵五进一……”丘洵一举起手中的棋子,平日的倨傲都已经烟消云散,认认真真的落了一子。
“观棋不语真君子”,尽管棋艺不佳,这个道理张皓文和邢恕两人还是懂的。时间在张皓文眼中过得有些漫长,但他还是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两眼盯着棋局,他能感觉到,两人已经过了开局时的互相试探,进入了
紧张激烈的厮杀阶段。
丘洵果然不愧他神童的名声,棋艺着实不错,虽然老人有意相让,此时也不免为丘洵敏捷的思维感到惊讶,这种对后辈的赏识赞叹很快又变成了棋逢对手的欢喜,一来一往间连张皓文也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相五退七……你,你这是‘解杀还杀’之法,又叫做‘起死回生’啊,小小年纪,你的棋艺竟然在我之上,小子!你到底是何人?!”老人把手中的棋子往树下一扔,满眼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丘洵。
“知州大人……老先生……”丘洵腾的从那小小一个木头圆凳上站了起来,双膝跪地,拜了三拜,道:“老大人明鉴!学生实在是……是死而复生之人呀!”
说罢,他的脸色忽然轻松了许多,仿佛这个秘密已经让他憋了太久,这次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机会。
他接着叩首道:“老大人啊,您有所不知,如今我大明宣仁二君宽以待民,看似一片歌舞升平,可比‘文景’、‘贞观’ 之治,可不到二十年后,瓦剌大军将长驱直入,掳我君王,屠我百姓,学生日日梦见当时的惨状,却不知如何才能扭转局面,救民于水火,防患于未然,还望老大人指点一二!”
张皓文着实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今日机缘巧合,竟然让丘洵把他的来历说了出来。当然,他早就觉得丘洵不寻常了,一直在琢磨这‘万事通’的家伙到底是重生还是和自己一样穿越来的,但如今一盘棋局,老人和丘洵都猜出了对方的底细。
当然,张皓文早就料到了,这老人应该就是唐家第一位出仕之人,靖难之后下落不明的唐珏。
“果真如此吗?”老人闻言也是一惊,但随即神色又渐渐变得平淡,似乎生出了几许悲悯。他抬起藤杖缓缓扫过棋局,指向不远处的农田:“《周易》之中,丰卦有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乎人乎!’……而况乎国乎?小子,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死而复生’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天时轮回,世道循环,盛极必衰,这正是万事万物的规律。你想要改变它,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呀!”
“我……我就怕是如此!”丘洵颓然倒在地上,抬手拍打着身下的泥土:“可是难道我重生一世,就是为了再看一遍这样国破家亡,血流成河的景象吗?若真是如此,那我的执念又有何意义呢?”
“不,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张皓文忽然走上前去,一伸手把瘫在地上的丘洵拉了起来,他自己却再次弯下腰,掬了一捧地上的泥土,递到唐珏面前,对他说道:“老大人,《易》中还说,天就是乾,地就是坤,‘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有人说《易》是‘巫术之残余’,学生是不信的,正如老大人您所说的那样,《易》之中,包含着人生的哲理,万物的规律。不过,凡事凡物的发展,并不都是注定的,这也正是孔子读易,韦编三绝的原因吧?”
“呵呵,”唐珏抚摸着自己的长须,接着张皓文引用的那段话自言自语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
“没错,学生从先前那几句中读出的,是人这一世,须得以静为动,如地一般博大广阔,坚守住自己的位置。而后几句所说,就是所有的变化并非发生在一朝一夕,凡事都有着他的源头和根由,坏的事情可以早早扎根,好的事情也可以如春风细雨般播散,二十年之后的事,如今仍然有改变的机会,就看我们能不能找到那些关键的契机,努力去寻求破解之法,您说对吗?”
张皓文一口气说出的这一段话,让在场的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唐珏抬头往远处望去,那
些村民们认出了他,都恭敬的向他弯腰示意,然后转身继续忙碌着。就在这一瞬间,唐珏仿佛悟到了什么,迎着正午的烈日,他的满是沧桑的脸却显得有些落寞,他喃喃道:“瞧瞧这些百姓,兴亡成败,王侯的雄才大略,万里江山多少次化为灰土,这块土地上的百姓却仍然生生不息!——‘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地并不是为了顺应天而存在,而是为了和天一同孕育万物生长……这个道理,我也是方才才意识到啊!”
“孟子所说的‘民贵君轻’,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邢恕也若有所思的道。
“你们三人……”唐珏重新坐回案边的木椅上,重新审视了并排站着的张皓文他们几个,缓缓地道:“唉,我是真的老了,大明的百姓和江山,将来若是有你们这样的后辈守护,我有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丘洵,张皓文说得有理,既然上天肯让你重新回到一切的起点,你口中那场二十年之后的祸乱,也并非就是不能改变的啊!不过,我送你一句话‘括囊,无咎无誉。’扎紧袋子的口,不要让不该流出的东西流出去……尽管你提前知晓了天机,但是你绝不可随意泄漏给他人。包括你这两位同伴的命运,你都不能告诉他们,你明白了么?”
“……这个……”丘洵出乎意料的苦笑了几声:“不瞒您说,这一世重来,很多事情都变化了,比如张皓文,我上一世根本就没有遇到他呀!”
第64章 拜师
“不过, ”丘洵镇定下来,继续道:“看来这一世, 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正如皓文所说, 变化并非发生在一朝一夕,或许现在就已经有了苗头。要想避免祸乱的发生,就不能等到那时候再想办法,必须早早行动……”
唐珏点了点头:“没错,我早对你们的山长说过, 你们三人都是栋梁之才,若能早早入朝为官, 想必能琢磨出扭转时局的办法。邢恕,我听说你选择的本经是《尚书》,张皓文,你呢?”
张皓文一愣,自己不是一直想要选《易》作为本经吗?眼下就是一个绝好的拜师的机会呀!他连忙深深一揖, 道:“弟子有意选《易》做本经, 但书院之中并没有合适的先生指点, 因此一直犹豫不决。”
“呵呵, 这有何难,从此之后你就是我唐珏的关门弟子了!”老人一抚胸前长髯, 抬手扶住了张皓文:“天下事如日月运行交替,都有必然的道理,可这其中也有难以预料的变数,如果真如丘洵方才所说, 他在上一世并不曾见过你,那么,你就是这个时代的变数了!”
说罢,他把张皓文领进草庐,让他行了拜师礼,并且与他约好,往后书院早课开始之前和下午的课程结束之后,他到后面来随着唐珏学习半个时辰的《易》,然后再到书院读书或是回家。
这会儿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三个人肚子里咕咕的响声此起彼伏,唐珏笑着让小童备了饭菜,和他们一起树下用了午膳。临走前,张皓文来到田埂上,趁着另外两人陪唐珏说话的功夫,从义田中取了一点泥土,撒入了空间的田地里——暂时买不到更好的地,他想先用义田的地试试。
很快,炎炎夏日眼看就要结束,书院里一次又一次的朔望考让张皓文无暇顾及家里的生意和他的试验田,一心扑在了四书五经八股文上。皓春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取名陈璋,小名小宝。原本有一个两岁的张皓广就已经够热闹的了,再加上刚出生的小宝,家里更是难得一刻平静。
不过,张家和陈家的人都似乎很享受两个孩子带来的欢乐。远在金鸡岭的张传荣一接到消息就赶回来看望张皓春和他的外孙了。当看到陈璋和自己六七分相似的脸庞的时候,他一下子记起了当时张皓文出生时的场景,时过境迁,想想张皓文出生后这些年家里头的变化,这个年近四旬的汉子竟然有些眼眶发酸。
“这些就是刚做好的第一批橡胶底的布鞋。”晚饭过后,张传荣命人扛上几个箱子来。“宝儿,择梁,你们瞧瞧怎么样?我在附近镇子上请了个专门做鞋的老师傅,跟他一起商量着做的。”
“看,”眼看下人捧上来一只鞋,张传荣用手指按压着靴底:“这就是宝儿说的搀了硫磺的橡胶。说来也巧,我带去的那两个道士试了好多遍,都没成功,正赶上有一天,他们不小心把丹炉碰倒了,房子着了火,大伙儿都忙着救火,后来火灭了之后,第二天早上,他们清扫的时候才发现几块烧剩下的橡胶,就跟宝儿说的一样,既不粘,又不硬!那两个道士一琢磨,慢慢就掌握了火候,后面烧出来的越来越好了!”
“辛苦你了,爹。”张皓文接过那鞋子观察了半天,只见和当时的读书人脚上穿的布鞋十分相似的黑色鞋子底部,涂着厚厚的一层橡胶。他穿在脚上走了两步,虽然这鞋子太大,不合他的尺寸,但他能感觉到脚底橡胶的弹力,果然比自己整天船的木屐舒服多了。
陈择梁那边也换了一双橡胶底长靴,他颇感新鲜的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这两天琼州刚下过雨,待他回到屋里脱下鞋一瞧,鞋底的水都顺着胶底滑落了下来。陈择梁不禁惊叹道:“爹,这什么橡胶也太神了吧!”
“这样吧,”张皓文坐下来想了想,对张传荣和陈择梁道:“咱们不如先做一批,不要
太多,在布店里当成赠品送给买咱们布的客户试试,看看他们反响如何,然后再投入市场。还有,爹,那个老师傅能不能做档次高一点的,给达官贵人穿的靴子?布鞋的价格咱们不能定的太高,还得靠把鞋卖给有钱人来赚钱。”
“好,我都记下了。”张传荣点了点头,“过两天我就动身回金鸡岭,先让他们做上四五十双布鞋,再做几双靴子试试!到时候,我就不来回跑了,让送布的船一块给你们送来,怎么样?”
又开启了一个新的赚钱方式,张皓文心里当然是高兴的。另一件让他高兴的事,就是他的试验田又丰收了!义田的泥土撒入试验田之后,很快就长出了两种不同的作物。一种高高矗立在地面上,一棵挨着一棵,另一种却只露出了层层绿叶,覆盖着黑色的肥沃土地。
琼州气候温暖,眼下虽然已过仲夏,夏季的粮食已经收割,但只要不是土地太过贫瘠,这时候还可以再种一波甘薯、薯蓣,以弥补稻谷收成上的不足,帮助百姓度过冬季。
从宋朝以来,琼州人就有这种‘薯蓣为粮,杂菜作粥’的习惯。张皓文刚听说的时候还颇为惊讶,难道这个时候已经有了地瓜?后来他才发现,这种“薯”其实不是地瓜,而是芋头和山药一类的根茎作物。虽然营养和充饥的效果也很好,但产量还是不如番薯那么高,而且年年耕种同样的东西,土地肥料更不上,产量也会逐年降低。
这次,张皓文心想,他一定要让唐珏说服那些村民,种一种他这两种新作物试试!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象传有云: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这日一大早,张皓文照例来到唐珏的草庐中,跟着他继续学习《易》。快结束的时候,唐珏忽然问张皓文道:“皓文,你年纪虽小,但以你的学问,明年考过道试应该不成问题,做了生员,就算是有了功名,你可否想过现在取个字呢?”
张皓文早就考虑过这件事,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只见互相称呼都是称呼对方的字,张皓文眼下没有字,大家“皓文”、“皓文”的叫他,让他感觉自己在同窗眼里还是个小孩子。既然唐珏提起,让他为自己取一个字,是再合适也不过的了。
“先生,还请您为学生取字吧。”张皓文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
“我也是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想到的,皓文,那天说起‘坤’卦的篆辞,你见解独到,让老夫也有茅塞顿开之感,正因如此,我才决定收你为徒。如今重读这‘含章可贞’四字,老夫心中颇有些感慨。你的名是‘皓文’,本来就是个好名字——皓,光大也,文,‘坤为文,文即章’。今日我恰恰选到这一卦,此卦为内卦,文在内,故言‘含章’。阴爻处阳位,阴中含阳,有动有静。文而成章,本是外露之意,却含晦章美,说的正是你内含美质,因此方得‘可贞’二字。不如你的字就叫‘可贞’吧?你看如何?”
“多谢先生!”这一段读了多遍,张皓文早已耳熟能详,他不禁喜欢前边这几句,也很喜欢象传的分析:从王事,知光大——正是辅佐君王建功立业的意思。
唐珏笑着点了点头:“快开始晨读了,你先去吧。”
“张小相公,您的小厮来了。”张皓文正想着家人怎么还没把东西送到,唐珏的小童忽然从屋外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那小厮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还隐隐冒着热气呢。
“先生,这是学生用自家种的菜蔬做的,您尝尝吧。”张皓文从小厮手里接过食盒,打开以后,是黄澄澄的一叠小饼,还有一碗清香四溢的粥。
“哦?这是什么?”人上了年纪有时候也会贪嘴,唐珏正是如此,闻到那香中带甜的气味,他忍不住有些食指大动。
“您先尝尝?”张皓文竟然卖起关子来。
“呵呵,你这小子!”唐珏先是舀起了一勺粥送进嘴里,嗯,用的是琼山特产的粳米,不过熬的火候把握极好,米顺滑粘糯,粥浓而不烂,更让他惊讶的是,粥里似乎还掺杂着一块块带着微微甜味,不知是瓜还是薯的东西,唐珏慢慢品尝着,半晌好奇地问道:“皓文呀,这里面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