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大人有令!”丘洵还想再接着说些什么,却被外面传来的嘈杂混乱的脚步声和一声高喊打断了。
“大人有令, 现有人状告陈择梁经营的恒昌布店通倭,人证物证具在,陈、张两家皆有嫌疑,所有人不准喧哗,不得出府,陈择梁、张传荣跟我们到府衙走一趟!”外面的声音继续喊道,其中竟然还夹杂着兵甲簌簌声。
“怎么回事?!”丘洵和邢恕比方才更震惊了,一起望向张皓文。
“公子!”屋门一开,张吉面带几分慌张,一步跨进来道:“公子,徐知府来拿人了!”
“过来,把我这腿上的布拆了!”张皓文对张吉招招手道:“爹不在家,我要和姐夫一块去见新知府。张祥,你去问问他们,能不能放我这两位好友回家,他们只是来拜访我的,与我家的事毫无干系。”
“好!”随后进来的张祥明显不如张吉那么沉稳,他往外看去,脸上尽是不安,但张皓文对他的话就是命令,他调整了一下心情,转身跑向了门外。
“皓文呐,我们和你一起去如何?”丘洵转转眼珠,忽然提议道。
“去对簿公堂,又不是去登高踏青,你们俩凑什么热闹呢?”张皓文摆摆手:“你们都是书院的学生,邢大哥还是生员,外面的人不会为难你俩的,多谢你们这两日来看望我,现在快点走吧!”
丘洵的脸上又露出每次剧透的时候心痒难耐的表情,伸手把邢恕往身前一拉:“呵呵,你别小瞧了我俩,我丘见深……”
张皓文哭笑不得:“好了丘兄,我知道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但这不是策论课呀!不是你高谈阔论的时候!”
“让我们去吧,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万一能帮上你的忙,早点帮你解决困局不是更好吗?”就连一贯沉稳的邢恕也开了口。
“这……”张皓文正要继续想个办法拒绝他们,结果房门哗啦一响,被两个差役一把推开了,为首的人张皓文看着还有些面熟呢,原来正是先前镇抚黎人叛乱的千户长王偊。
“张小相公,得罪了。”王偊冲着张皓文拱了拱手。张皓文也是一愣,没想到来的竟然是琼山卫所的千户,估计是因为通倭的罪名比较严重,新上任的知府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才调动了卫所的兵力。
“您的书童说了,您这两位朋友是来看您的,若是他们想要离开,请便。”王偊还记得张皓文在招降黎人中起到的巨大作用,对他十分客气。
“我们没打算走。”丘洵气定神闲的背着手走到
了王偊面前,他虽然身材矮小,貌不惊人,但双眼中的精光和一丝威严看得王偊这个武人不觉后退了一步:“这……这位……”
丘洵和邢恕分别上前表明身份之后,邢恕也道:“皓文他们家肯定是被冤枉的,如今伯父外出了,皓文年纪还小,他家中又没有其他成年男丁,我们也跟着一起去吧,若是有需要的话,也可以为皓文作证。”
“那……”王偊有点犹豫,新知府的脾气他们谁也没摸透呢,不过,反正张皓文的爹张传荣也不在,这几个人陪张浩文上公堂,帮他造造声势也好——虽然根据之前的呃记忆,他觉得张皓文并不需要太多帮手。
“那就走吧!”他终于点点头,抬书人,不用绑了,直接带走!”
熟悉的府衙大堂里,明珠高照,堂上坐着一名陌生的中年人,他一张略长的脸,下颌方方的,眼角吊起,两道浓眉高挑,和先前出身江南士族,举止文雅,瘦小精悍的周颐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一眼看去就很不好对付。
这就是琼州府新任的知府——徐鉴。
陈择梁早被带了上来,此时正跪在一旁,大概先前有人给这位徐知府汇报过了,张皓文是县案首、府案首,且又是主动来的,跟来的这两位也是童生、秀才,徐知府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宽和,开口道:“你三人不用跪拜了,问你们几句话就可以回去。”
然而,当他目光投向陈择梁的时候,马上就严厉起来,士农工商,商人在大明虽然不是贱籍,但也常为士人们所不齿。徐知府把脸一板,道:“陈择梁,有人前来报官,说你家人趁着村中家家户户忙着重阳祭祖,将数箱铜钱埋入你岳丈张传荣的空宅之中,而这铜钱……”
徐知府抓起案前一个不小的布口袋往地上一扔,哗啦啦一阵响,铜钱从没有扎紧的口袋中洒了出来,有几枚滚到了陈择梁和张皓文他们的面前。
“这劣质的铜钱看上去很眼熟吧!”徐知府怒喝道:“陈择梁,你身为大明子民,竟然违背律例私下通倭,你可知罪吗?!”
“大老爷何出此言?!”陈择梁的表情又惊又怒,抬头辩解道:“小人刚从天赐村赶回来,确实曾经去岳丈的宅子里打扫了一下,却是小的一人前去的,哪里有什么搬着箱子,私藏铜钱之说?!敢问老爷,报官的是谁?小人愿意与他对簿公堂!”
“好啊,带上来!”徐知府一声怒喝,差役牵上来一名看着有点面熟,面黄肌瘦、畏畏缩缩的年轻人,这人张皓文以前见过,是村子里头一个光棍,姓孙,叫啥没人知道,人人都喊他孙癞子。他家里没有了田,就靠平时农忙给有钱人家打打短工,听说干活也不怎么卖力,经常吃一顿没一顿,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看来,王家知道,告状的事,不能让自家的人去做,因此便找了这么一个缺钱又不怕事的家伙来打头阵。
“老爷,是小人财迷心窍,见陈家往张老大家搬箱子,就想去看看是不是什么好东西,结果等他们走了,小的大着胆子挖出来一箱看了看,竟然都是钱呐!小的……小的实在家贫,就……就拿了一袋子,但到了镇上一问,有先前出过海的老人告诉小的,这铜钱呀可有来头,都是倭人那边来的!小人虽然穷……但也不能眼像陈老三这样的人私通倭贼呀老爷,听说前几年倭人攻打咱们文昌,害死了个千户老爷呢!”孙癞子越说越理直气壮,临末了还义正辞严的瞪了陈择梁一眼,只不过在他那皱巴巴的脸上,这种眼神显得很不和谐,让人看的哭笑不得。
“所以,本官就让人前去查看,果然!在张家宅子里挖出了十箱铜钱!”徐知府这下子更是怒不可遏,喝道:“全是倭国的铜币!陈择梁,你有何话说?!”
“知府老爷,可
否容学生说一句话!”陈择梁还没回答,却见张皓文身边的邢恕一拱手站了出来,躬身问道。
旁边的琼州同知在徐知府身旁耳语几句,徐知府点了点头:“邢秀才,你说吧。”
张皓文以前只是听说邢恕对审案子的事很感兴趣,常常抱着本大明律看来看去,一转头,对上了丘洵那一副看好戏的目光,他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想起了丘洵坚持要来的时候说过的话,丘洵虽然不怎么对他们说以后的事情了,但是,从现在这个状况来看,莫非……莫非邢恕将来是个断案高手?
邢恕立在公堂之上,双目灼灼发亮,一身青袍加上他少年人高挑却略有些削瘦的身材,带着凛然正气,显得格外挺拔出众,他又拜了一拜,开口道:“小人方才听了此人证词,心中有个疑问。我常听皓文说,他在老家有座宅子,但因为他们一家都来了琼山,那宅子里常年空无一人,全村都知道此事。既然是有人往宅子里非法私藏铜钱,应选在夜深无人之时,前些日子琼山一直阴雨连绵,文昌的天气大老爷应该一查便知,如此黑夜之中,你是如何看清那些搬箱子的人是谁的呢?不能因为他们把箱子搬进张家空宅,就认为此事和张家、陈家有关吧?”
“哎,你……你个后生你可不能乱说话,不是他们陈家的还能是谁?我、我认得那几个人,都是陈家的人!错不了!”刘癞子也早就想好了对策,虽然一上来就被这个不认识的少年质疑,他还是很快就开始反驳。
“抬十箱铜钱,那可不只是几个人就能做到的呀。”邢恕紧接着问道:“所有抬箱子进张家的人,你都看清楚了吗?”
第69章 人证物证
“你……你怎么这么啰嗦!我当然没有一一看清, 但走在前头的是陈择梁的大哥还有他弟弟,这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剩下的就是他们家的家丁吧?大老爷, 这小子是谁?他怎么敢在您面前审起我来了……”刘癞子打心眼里觉得不太对劲, 马上开始转向徐知府:“大老爷,我不想和他废话,他一看就和张皓文是一伙儿的呀!”
这会儿,徐知府的脸色却和刚才不太一样了,开始的怒气似乎消散了些, 仿佛也对邢恕的问话产生了兴趣:“邢秀才,你还有何要问的吗?”
“有, 还有很多,这整件事情连我一个局外之人一听都觉得十分蹊跷——大老爷,您想,他说看得清清楚楚,那想必是天色还早, 陈家这么多人浩浩荡荡抬着箱子进张家, 难道就无其他村民看见吗?张家长期空着, 箱中又是钱财, 他们怎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事?难道就就不怕被人惦记上?你……”
邢恕回头一指目瞪口呆跪在地上的刘癞子:“到底是什么时辰看到此事的,除了你之外, 又有谁能证明领头的人是陈择梁的大哥和弟弟?他们将箱子埋在何处?是如何埋的?你当时又身在何处?你到镇上之后又询问了哪些人,到底是谁告诉你这枚钱币来自倭国?这些你若不都交代清楚,你的话又如何让人信服呢?”
邢恕一口气说完,丘洵在一旁兴致勃勃的抬手拍了两下:“邢兄说的好呀, 这样的铜钱,不说别的,就问问座上诸位,有几个能知道它的来历?朝廷早有规定,民间可是‘片甲不准入海’的,你说的‘出海的老人’是谁,不如说出来让知府大人也把他传来作证吧?”
“这,这这……”潭牛镇上哪有什么认得这铜钱的人?刘癞子一下子有点发慌,两只眼睛开始四处乱扫。郭守鑫可没跟他说过,知府会盘问的这么详细,而且还说若是有人在堂上问出什么刁钻的问题,自有人会出面替他周旋。他所要做的,就是时时刻刻保持镇定,不能让知府看出端倪。
于是,他赶紧收敛心神,开始想办法应付,不过,他要是有这个本事,那也不至于整天吃了上顿没下顿了,直觉自己额角的汗水不停往外冒,刘癞子抬手胡乱抹了抹,整个人显得越发狼狈。
“知府大人,”阶下一名幕僚走了出来,道:“这几位读书人虽然说的有些道理,但刘癞子的证言也并非全不可信。他乃是一介乡野村民,偶瞻大人神威,心生恐惧,具体的事回想起来一时怕是有些困难,不如这样吧,先把他们几人都押下去,小人和同知大人再慢慢审问这刘癞子,把所有证词都记录在案,您看如何?”
“择梁哥,我记得你说过,你大哥随我爹去金鸡岭了,因为有事耽搁,根本没有赶回来过重阳节,是不是?”张皓文此时站了起来,开口说道。
刘癞子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解放,谁料张皓文忽然说出这话,彻底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顿时忘了郭守鑫的嘱咐,跳起来道:“……啊?不可能呀!我明明那天早上见过陈老大的!你……你骗人!”
张皓文一言不发,冷冷的看着刘癞子,刘癞子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何不妥,反倒是那幕僚走了过来:“好了,公堂之上,不要吵来吵去!成何体统!刘癞子,你回去好好回想回想你所见的事,待会儿说清楚些,不要像这般前言不搭后语,否则叫大人如何审案?!”
张皓文抬眼往台上望去,正对上徐知府满眼疑惑,又带着几分威慑的两道目光。这目光在张皓文脸上稍作停留,又将台下众人扫了一遍,最后方才缓缓道:“好,今日就审到这里吧,刘癞子、陈择梁都带下去,暂做关押,张皓文你们三个,跟本府到二堂来,本府有事要问你们!”
张皓文看看邢恕,又看看丘洵,邢恕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一直都很镇静,
这会儿却显得有点紧张,额角覆着一层薄薄的汗,丘洵则好像在想什么似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三位请吧。”从台上走下来的琼州同知对他们一伸手,带他们往后堂走去。
“你,让我带的人把府里进进出出的门都看好,不准任何人离开,出府报信。”张皓文他们几个落座之后,听到徐鉴如此吩咐一直立在他身后的一名下人。
“是!”那人身影一闪,几步跨出了这侧厅。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呀!”徐知府方才在大堂上满脸的严厉随着他一杯茶下肚而渐渐消散,再次望向张皓文他们几人的时候,方才严厉的目光中已然带上了几分赞许。
“邢恕,举神童入县学,十四岁被学道拔为生员。丘洵,三岁识字,五岁作诗,琼州岛上有名的神童、才子。”徐鉴放下茶杯,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看着他们几人,接着道:“张皓文……我听艾巡抚提起最多的就是和你有关的事了,小小年纪便得了唐家青睐,还立下大功,令琼州汉、黎百姓化干戈为玉帛,实在是‘英雄出少年’呀!”
“最令本府惊讶的是,以你的才华和名气,直接入县学就可以了,你却坚持要自己参加县试、府试,结果一举拿下两试案首……本府倒想问问你,你为何不愿意接受举荐呢?”徐鉴一脸好奇的看着张皓文。
“这个,也不是学生坚持不接受举荐。”这问题回答起来有点困难,毕竟面对着都是举神童出身的丘洵和邢恕,张皓文不敢说不是自己考出来的怕不能服众,只能道:“小人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子,虽说蒙业师照顾,开始读书比别人早些,但总觉得自己和‘神童’二字还相去甚远,所以便想着入场试试,毕竟科举之路还长,万一小人的文章有什么不足之处,也能尽早发现,尽早改正嘛。”
“你这孩子倒是实在的很。”徐知府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和你们兜圈子了。本知府初来乍到,就遇上你们这一桩棘手的案子,若是不能办得彻底让人心服口服,接下来本府的政令就难以在琼州推行下去。邢恕,方才你问那一番话,本府已经看出来,刘癞子是在编造事实,至于指使他的人是谁……张皓文,你和你的家人想来应该是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