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郭守鑫到底想怎么对付他们?张皓文还是不太确定。按理说,如今恒昌的生意有一部分已经从琼中转移出来了,下一步,他们打算把商铺开到广州去,再慢慢往南方诸地扩展,可是周知府的提前离任,让张皓文感觉到郭守鑫并没有不计前嫌,和他们各走各路的打算。
“姐夫,广东那边的宅子和店铺办置好了吗?”沉默半晌之后,张皓文忽然开口问道。
“好了。”陈择梁说这话的时候却没有看张皓文,而是往张皓亮那里看去。
“我……?”张皓亮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娘真的……只给了我这枚铜钱,不过、不过过几天她说了还想再见我一回。”
“这个,是准备给你娘的。”张皓文接过陈择梁手中地契,递到了张皓亮手上:“这宅子不大,不过好在地方清净,也很安全。若是到时候你娘离开了郭家,想找个地方容身,她可以住在这里。”
“还有广东的生意,”张皓亮震惊的目光中,张皓文接着说了下去:“爹、姐夫还有我一起商量过了,打算让四叔过去打理。你也可以一起跟着去广州。到了那时,你和你娘……”
张皓文还没说完,张皓亮已经两眼通红,呜咽起来:“皓文哥,谢、谢谢你。我真的只想多见见我娘,但不是在那姓郭的眼皮子底下……我知道,娘之所以今天落到郭家那个火坑里,都是外祖母,都是二舅干的好事!我不该怨你们,要不是皓文哥你,我哪里还有书读呀!我……前几日姓郭的让我想办法来府城镇,我……我还没全想明白,可我心里知道,不能像娘那样,一步错,步步错!”
“好了皓亮,你别伤心了。”张皓文道:“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往后咱们好好打算便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赶紧摸清楚郭守鑫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说着,张皓文终于拿起桌上那枚铜钱,仔仔细细研究了起来。
“这枚‘永乐通宝’看着可有年头了呀!只是……怎么造的如此粗糙呢?!”刑恕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铜钱,又解下自己腰间荷包,取出一枚
永乐通宝仔细比较着:“恕为兄才疏学浅,实在看不出这铜钱有何异常之处,咱们还是等见深来了问问他吧。”
“嗯?还有一个‘治’字,这是……?”刑恕用手指着铜钱背面,问张皓文道。
“成祖时开铸永乐通宝的钱局共有六处,但造出来的铜钱之间的差异却是微乎其微的。”两人背后忽然传来了丘洵的声音:“张可贞,赶紧把你这枚铜钱和你那扇子一块藏好了,这两年之内,都不要随随便便拿出来!”
“什么意思?”张皓文心中一凛,赶紧拉着丘洵坐下了。
“你瞧……”丘洵耐心的拿起邢恕那枚铜钱,对两人解释道:“大明六处钱局造的通宝铜色紫红,真书直读,光背无文,且铸工精湛,整齐划一,钱文秀逸,是自古来少有的精美的官铸铜钱!再看你这一枚,无论是边缘还是字迹,都比真正的官钱相去甚远,你们想,这是从哪里来的?!”
“私造的!”邢恕一脸震惊:“但怎么会……造的这么差呢?”
丘洵一开口提起先前折扇之事,张皓文就已经明白了,现在听邢恕问的这么直接,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想了想,替丘洵答道:“大概……大概是那里没有像大明这么高超的铸钱技术吧!”
“没错,”丘洵估计张皓文已经猜出了这枚铜钱的来历,指着后面那个‘治’字,道:“永乐九年之后,官府并未再铸造永乐通宝,民间私铸铜钱由来已久,因此绝无如此粗劣的铸钱之法。若这些还不足以断定此钱来自倭国,那这一个‘治’字就是铁证!”
第67章 意外受伤
“《易》中, 六为阴,九为阳, 九月初九, 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而叫做‘重阳’。”傍晚时分,张皓文又来到唐珏草庐中补课。此时,唐珏正端坐案旁, 对面前手捧书卷的张皓文解释着《易》里一段和九九重阳有关的话。
张皓文抬着头,眼看着草庐墙上挂着的那太极阴阳图, 如同两条小鱼一黑一白,首尾相接,在天地之间旁若无人的互相追逐,自由自在的游动这。这不就正如阿拉伯数字的6和9吗?张皓文一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点惊讶。正在发愣,却听唐珏问道:“皓文呀, 重阳节的时候, 你要回文昌祭祖么?”
岭南一带的人向来有重阳祭祖的习惯, 虽然张皓文一家如今都已经搬到了琼山, 但理论上九月初九他和张传荣是要回天赐村,随张成才一起祭拜祖先的。自从前几日丘洵一眼看出那枚铜钱是来自倭国的仿造的永乐通宝之后, 张皓文和陈择梁就一直在琢磨郭守鑫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动手,连越来越近的重阳节都差点忘记了。
这段时间,一直留在张皓文家里的张皓亮也“偷偷”跑去了郭守鑫家两次, 虽然他和王氏的见面仍然在一众人的监视下,而且王氏每次都会对他讲许多张家的不是,但是她说的时候,总会把张皓亮的手拉入自己的衣袖之中,手指在他的手心里轻轻划来划去,好像在否定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
母子连心,张皓亮也在衣袖中回握着王氏的手,仿佛在告诉她,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
“重阳节……”走出空无一人的书院,张皓文一眼看见了自家的马车。他的两个书童一左一右,恭恭敬敬垂手站在车旁,等待张皓文的出现。
“辛苦你们了。”张皓文一脚踏上车槛,其中那名身材高大些的书童抬手扶了他一下,趁机在他耳边道:“公子,前面有人等您,都是些不速之客呢。”
张皓文顿时了然,微微笑了笑,问道:“可有准备?”
书童点点头。张皓文道:“那就好,咱们不打无准备之仗。张吉,你也上来吧。”
张皓文先前给这几个贴身伺候他和陈择梁的孩子起了名字。明朝官方是不允许买卖人口的,买来的孩子都要跟着主人姓,表面上是被主人家收养的。张皓文的两个书童一个叫张吉,一个叫张祥,陈择梁那两个小厮则叫做陈亨、陈通,取的是他正在学习的《易》中泰卦的解释“吉祥亨通”四字。
张吉今年十岁,比和张皓文同岁的张祥沉默却更稳重些。他跟着教习练武,是所有孩子中最能吃苦的一个,加上张皓文总是会多赏给他们一些灵水,几个月下来,他的力量和敏捷度都有了明显的提高,一般看家护院的家丁偶尔和他较量较量,一竟然一时半会儿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攀丹书院在府城镇外,和别处不同,府城镇的官道两旁,长的是高大挺拔的木棉树,此时正值木棉开花的时节,团团簇簇的深粉色花朵挡住了他们头上的天空。平日每次踏上这条路,张皓文都会吩咐放马车放慢速度,让他能稍稍享受一下一整天学习结束之后这短暂的悠闲时光,可这次,张皓文吩咐张吉、张祥关紧车门,马车隆隆向前驰去。
“张贤弟留步!”不知何时,另一侧也驰来一辆马车,车内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王老大的孙子王金汇。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坐上马车了?张皓文心里一阵冷笑,不过,他早有预料,探出头去对车夫道:“慢些。”
张皓文的马车往旁边一侧,后面那辆马车赶了过来,和张皓文的马车并驾齐驱,一同放慢了速度。那马车上帘子一掀,王金汇探出头来抬手拱了拱,有些不自然的问道:“张……贤弟,你可打算重阳时回天赐村么?”
“王兄啊,”张皓文也拱手回了
个礼,“祭祖乃家中大事,自然要回去的……”
他话音刚落,王金汇又道:“呃……张贤弟,咱们刚入书院那会儿,为兄多有得罪,想向贤弟陪个不是,能下车说几句话么?”
此时两匹马都走得慢了,张皓文盯着王金汇的眼睛,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不安和慌张。王金汇见张皓文两眼直直看着他,越发不知所措了,生硬的扯着嘴角笑了笑:“贤弟,你我都是同村,将来少不得也要共赴乡试,万一为兄有幸,咱们同登金榜,还要彼此多多照抚……”
就在王金汇紧张的就要语无伦次的时候,张皓文忽然嘴角挑了挑,道:“好啊,停车,我要和王兄叙一叙旧。”
官道两旁本来自古就多送别之处,木棉花树之下,每隔一段就有个简陋的亭子,为那些依依惜别的人遮风挡雨。张皓文刚下车走到道边,王金汇开始左顾右盼,话还未出口,就见树后晃晃悠悠走出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对着张皓文和王金汇笑嘻嘻的道:“两位小相公,瞧你们衣着光鲜的,拿点银子出来,给我们兄弟花一花吧?”
“你……你们是谁?!”王金汇扯着嗓子喊道,他的声音倒是不小,只是少了几分应有的意外和惊慌。
“我们也是琼州的百姓呀!也是这几日手上没了银子,逼的没法,才让两位小相公接济接济,快点,实在不成,把你们这两套袍子脱下来,也能去当铺里换几个铜板,吃顿饱饭呢!”
张皓文的车夫腾一声从车上跳了下来,带着张吉、张祥两个往这边走来,他手中的马鞭刷的一收,鞭柄处闪过一道金属寒光。
张皓文用眼神对他们示意,暂时不要靠近,他们都有些不安的停住了脚步,靠在不远处王金汇的马车旁边,王金汇的车夫早已不知去向了,只剩下一匹马呼哧呼哧穿着粗气。
“光天化日,你们敢拦路劫财?”张皓文厉声道。那几人没想到张皓文人虽小,却满身正气,眼射寒光,为首的那乞丐被他吓得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笑道:“不,这算是借,暂时借小相公你几个钱花花,快点,你两个也急着回家见爹娘吧,要是因为这几个钱见不着爹娘了,那岂不是因小失大?你们读了一肚子书,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难道真是读书读傻了,哈哈哈……”
“算……算了,皓文,钱财乃身外之物……还是给他们吧……”王金汇一把扯下了挂在腰上的钱袋。
眼看张皓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领头的乞丐和王金汇交换了一下眼色,低声道:“动手教训教训他!”
说罢,其中一人一步窜了过来,伸手就要拉张皓文的袖子。张皓文这时仿佛真的怕了,一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这边跑去。
张皓文的车夫和两个书童赶忙回身赶往车旁,那几人也追了过来,只剩王金汇一个哆哆嗦嗦站在路旁。张吉先一步跳进车厢里,对张皓文把手一伸:“公子,咱们走!”
张皓文也像张吉似的,用力往车上一跃,谁知他一脚跨上车槛的时候,不慎脚下打滑,往车下跌去,跟在他身后那几个乞丐见他抬手去扯旁边的车帘,将车帘哧一声撕开了一道口子,整个人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公子!”张吉跳下车,抬手扶住了张皓文,张皓文却“哎呦!”一声痛苦的喊道:“我的腿!”
后面几人面面相觑,仿佛想上前看看张皓文的伤势,谁知那两个书童迅速的把张皓文搀上车,叫了声“快走!”车夫就拼命把马鞭一甩,整辆车扬长而去了。
“大哥,您看那小子是不是真的摔着了?”留在原地的几人疑惑地问那领头的道。
“看样子不想作假,况且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娃儿,这一下轻则崴到脚,重则摔断腿,怎么也要在床上躺上
几日,走吧,老爷说让他回不去文昌就成,咱们可不想害他出个好歹,那什么陈家也不好惹,万一陈择梁找咱们算账咋办!”
说着,那领头的人一脸蔑视的瞥了一眼旁边的王金汇,将手中钱袋掂了掂,却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了进去,抬手一扔,啪一声掉在王金汇的面前。
“赏你的。”几人大摇大摆走进了旁边的树影之中,连一句废话都没对王金汇多说。
王金汇艰难的弯下腰,从满是尘土的路面上,两手发颤的把那已经脏乎乎的钱袋捡了起来。
“来来来,你们瞧瞧这是什么?”张皓文面对着眼前意外来访的两位同窗,带着几分欣喜也带着几分无奈双手抱胸倚在床前,眼看丘洵挤眉弄眼的伸手往书篓里抓了两抓,提出一只双耳酒壶来。
“你我喝两杯也就罢了,哪能让皓文喝?”邢恕瞪起眼睛:“再说,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祖父那里,你放心,这是菊花和糯米酿的,好处大着呢!”丘洵恢复了一本正经色的神色,把酒壶往桌上一放,又从袖中掏出三个木头酒杯来,摇头晃脑的说着:“西晋人早就知道:‘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为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我还能害你们两个不成?不过皓文,你这腿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一天两天都不见好呀?”
第68章 新知府审案
“我这腿呀……”张皓文冲两人笑了笑, 往床下一跳,裹的厚厚的右腿竟然和左腿一样活动自如, 两步就走到了他们坐的桌旁:“它没好是因为时候没到, 时候到了就好了。”
“你……”两人惊讶的看着张皓文:“原来你没事儿!”
“没事,不过这酒我还是不能喝,拿出去给张吉、张祥他们喝吧。”张皓文的屋前,两个书童如小小的石像一般巍然而立,警惕的看着院子四周的动静。
“我就说嘛, 重阳节已经过了,你还闷在家里不肯出门,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丘洵忽然若有所思的压低声音:“莫非和那枚倭国的永乐通宝有关?!”
张皓文点点头,算是默认,但也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接下来几天,你们要是听到我家里吃了官司, 千万不要着急, 也不用为我四处奔走张罗, 先生那里, 要替我好好安抚,告诉他这边很快就会没事的。”
丘洵和邢恕吃惊的面面相觑, 但张皓文平静的模样却让他们很快安下心来,丘洵皱起眉头琢磨半天,道:“张皓文……这一世你让琼州岛热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