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水河畔植了大片大片的杨柳,柳絮纷飞,惹得顾七姑娘连连失态了好几回。顾四姑娘见状,忙说不如到前头的亭子里坐下歇歇。
亭子里却是早就有人了。
是个竹青衣裳的少年郎。因着小路曲折,竹林又茂密,是以她们一时不察走得近了些,已经是能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的距离了。
顾簪云飞快地抬眼打量了一番,心下做了判断,又迅速收回视线。
一个少年通身无甚配饰,竹青衣裳也是乍看普通,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那衣裳是竹青色暗八仙纹库锦,极是贵重。而唯一一个配饰羊脂玉万事如意佩,玉质温润细腻,堪与萧顾二家相比。
想来也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果不其然,那少年似乎只是怔了一瞬,很快就放下手里的白釉模印花云雁盏,起身出亭与她们见礼:“承安容氏容七见过诸位姑娘。”
北容南顾,容家是与顾家齐名的诗礼之家,两家来往也颇多,不过往年常见的都是容三公子四公子一类的人物,今年倒是换了个容七公子。
双方一一见礼,又续了齿,攀谈了两句。容七公子单名一个宣字,因年方十三未及弱冠所以尚未取字。不过直呼姓名总归有几分失礼,大家便还是“容七公子”地叫着。
因着男女有别,众人不过略谈两句,顾家姑娘们便先行告辞。
到了中午,果然是容家顾家的长辈相谈甚欢地归来,容顾二家同开宴席,容七公子就坐在上首容家长辈的身侧。
萧昱溶借住于此读书,虽然算客,但他早就坚持要求不分尊卑上下,只与顾家子弟一同按照年岁排位置便可,因此顾簪云与萧昱溶就坐在面对面的位置上。
萧昱溶对上头坐了谁不甚在意,他关心的是桌上的菜肴是否有元元喜欢的。
顾簪云便见他飞快地把送上来的每个菜都尝一遍,若是有什么合她胃口的,便在第二次夹菜时停顿一下冲她示意。
顾簪云看得好笑,心里的欢欣却止不住地冒上来,像是有一条小鱼儿在心底慢慢悠悠地吐着泡泡。
她一笑,伸箸去夹菜。
凉拌木耳爽脆可口,加的是圆葱,圆圆的一小段看着就十分清爽可爱。炒面筋上盘时用的是毛撕手法,看着尤其漂亮。加了虾米泡成的汁,又用甜酱炒了,用时既有虾的鲜美,又带一点提鲜的甜。桌上有一道汤,她瞧不出是什么,盛了一小碗才发现原是豆腐皮加入了紫菜、虾肉做成的,吃的同样是一个“鲜”字。
顾簪云最为喜欢的是一道名字不大好听的“假野鸡卷”。
这道菜是将鸡脯肉斩碎了,用鸡蛋调清酱丰富滋味。再将网油画碎了,分成数个小包,于油中将鸡肉炮透,再加上清酱、酒等作料,起锅时撒一把香蕈、木耳和一小撮糖。在顾簪云心中,这可以与前不久吃到的假蟹媲美。
萧昱溶见她这副模样,扬眉一笑,悄声对身旁伺候的点春道:“一会儿记得给元元送点山楂丸过去。”
点春连忙应下。
上首的容七公子容宣端着白釉模印花云雁茶盏坐着,看似无意地将下头的顾家姑娘扫视了一圈,最终目光在顾簪云的方向定格了片刻,意味不明地浅浅一笑。
第16章 冰镇酸奶
太阳实在是大得有些过分了,日光明晃晃地铺在地上,白得甚至有几分刺眼。热浪滚滚,扑面而来,连周围的草木屋舍看上去都带了几分扭曲。
杜衡带着几个丫鬟穿过眠霞居外头的桃林,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听得人心烦意乱。她一面想着待会儿要叫人来把这些蝉用杆子粘了去,一面尽量挑些阴凉的地方走。顾忌着礼仪姿态,杜衡连抬袖掩面遮阳的动作都不敢有,只能尽可能地走快些。
她步履匆匆地进了眠霞居到了主屋前头,这才掏出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汗,又吩咐那几个丫鬟先在廊下候着。守门的丫鬟见她来了,忙打起帘子。
进了屋子,杜衡这才松了口气。
顾家的屋子建得高了些,比平常的房屋会阴凉不少。屋内摆了雕成一池莲花模样的冰山,阵阵凉意袭来。顾簪云就坐在上首,杜若轻轻地替她打着扇子,好将带了冰山寒意的凉风送过去。更多小说关注GZH:龟*酱*推*文*
见杜衡进来了,顾簪云停下手中的绣活儿看她一眼,见她额发沾湿,热得双颊都红了几分,便吩咐道:“给杜衡上碗凉茶。”
杜衡先对她行了一礼,然后才接过丫鬟送来的凉茶一饮而尽,身上的暑气散了几分,她对顾簪云感激地笑了笑:“多谢姑娘。”
“容家七公子今日是代叔父前来辞行的,他们明日便要动身往丰州去,还特地给府上大小主子都备了礼物。姑娘的那一份已经送过来了,礼单在这儿,姑娘可要看看?”
说着,杜衡上前两步,递上一张单子。
顾簪云微微点头,说了句“打开来看看”,一面接过单子扫了几眼,见又是些二色金库锦、抹梭织锦、芙蓉妆这类的名贵库锦料子。库锦库锦,自然是要输进宫廷内苑的,不过有些料子实在太过漂亮难得,为免送进去后讨了贵人喜欢却难以再拿出来,惹祸上身,这些精致的衣料就会流落到民间。容七公子如此大手笔,真是叫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正想着,杜衡已经叫了那几个丫鬟进来,三口楠木箱子依次排开,打开箱盖,里头除了流光溢彩的库锦,还有不少珍玩器物。还有两个小香炉,炉身精致自不必说,一个炉顶用了青玉镂雕花鸟纹,一个则用了穿花鹭鸶纹,精致玲珑得紧。
顾簪云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容七公子如今随叔父在各地游学,三月初正好到了江州拜访顾家,在江州容家别院里住了两个月,隔三差五就来顾家与众人品诗论道。他们学问好,眼光也不俗,顾家众人倒也乐意与他们相交。只是初见时的见面礼,诸人都收了三口箱子,偏杜衡打听出来,她这儿的礼比各位姐姐妹妹都厚了三分,几乎都要赶上顾大奶奶了。怕惹出什么事儿来,她特地告诫了院里众人不得往外说,这才没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这回辞别礼,她的不消说,看着这名贵的库锦就知道了,容家再家底丰厚也不可能给顾家人人都送上这么多东西,她的礼物肯定又是比诸位姐妹厚了的。
容家是个什么意思,顾簪云实在是琢磨不透。
她身上又无利可图。
顾簪云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收……”
话还没说完,丫鬟就通报:“萧世子来了。”
音儿才刚刚落下,萧昱溶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顾簪云也不在意,反正她不久前去枕水居也是免了通报的。只是萧昱溶一进来就瞧见了这一地的名贵礼物,他唇边的笑容微微一凝:“这是容七公子送的辞别礼吧?”
顾簪云点点头。
“真贵重啊……”萧昱溶看看地上那些华丽的库锦,面带不屑,“挺好的,像个骤然大富大贵的人家给县太爷送礼。”
这话说得实在促狭,好好的百年诗礼之家,硬生生叫他说得像个发了横财的人家一般。明知失礼,顾簪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叫他们听见了,非得恼你不可。”
左右萧昱溶也不会说出去,她为此笑了不是什么大事。
萧昱溶在红木圈椅上坐下,懒洋洋地靠上椅背,手里把玩着一个光滑的文玩核桃:“你不说,哪个敢让他们听见?”
顾簪云抿唇一笑:“好,为了你着想,那我就不说了。”一面挥挥手示意丫鬟们把箱子收好,拿下去入库。
萧昱溶手上的动作一停。
像是有千万个人一齐在他脑中放烟花,砰砰砰的,震得他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快,一下又一下,心脏跃动的声音大得过分,在他耳边清晰可闻,他几乎都要怀疑顾簪云是否也能听见。
明知道这不过是句玩笑话,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欣喜。这份喜悦不是一点点漫上来的,是宛若洪水冲堤一般,飞流直下奔涌不息,带着无可抵挡的千军万马雷霆之势。
萧昱溶看着顾簪云笑了,眼里明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河。
顾簪云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慌忙转过头去。正逢杜若上前问她可要传膳,顾簪云这才得以掩去被他那一眼看到的动心:“传吧。”她又平复了一会儿,方才转过头去问萧昱溶:“午膳可要在我这儿用?”
萧昱溶笑吟吟地点点头。
饭食很快就上来了。
爆炒鸡丁、干蒸鸭、醋搂鱼、清炒芹菜、蒋侍郎豆腐等菜品一一上桌,顾簪云却只各动了一两筷子,米饭也只吃了小半碗。萧昱溶看得暗自皱眉,劝她:“不如再多吃点?”
顾簪云摆摆手:“不了,吃不下了。”
饭后的点心荷花酥,顾簪云也一块都没用。
萧昱溶看得奇怪,却不好多问,只能暗自着急。毕竟这样下去,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下午回了枕水居,他就派了晴山出去打探消息。
消息回来得倒是快,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顾家九姑娘一向苦夏,每每到了夏天,就没有什么食欲。
苦夏……
萧昱溶皱起了眉头。他一面吩咐着“把我那口丙字号的楠木箱子带着里头的物什都给元元送去”,一面抬脚进了书房。
眠霞居里,顾簪云看着一整箱的名贵器物,再看看不远处毕恭毕敬的晴山:“……”
“谢过你家世子爷的好意,但是这真的太珍贵了,我不能收……”就这一箱子,几乎都是大有来历的东西,比之容家那三箱东西珍贵了十倍。
哪知晴山当即猛地跪在了地上:“姑娘不可啊!若是您不收下,小的待会儿回去一定会被世子爷骂死的!小的命苦,求求您……”
顾簪云被他吓了一跳,最后终于在晴山情真意切漫长无止境的演说下屈服了:“好好好,我收下便是了。”但到底还是回了不少礼,起码有这箱子八分的价值。
送走晴山,顾簪云长舒一口气倚在榻上,微微摇了摇头。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到了晚间,顾簪云吩咐传膳,来的却是萧昱溶。
顾簪云:“……”
“你来做什么?”她有些诧异。
萧昱溶笑吟吟地道:“我看元元中午有些吃不下,就替你备了些晚膳。元元尝尝看?”
顾簪云不忍拂了他的面子,点点头,心下打定主意一会儿要多吃些。
先上来的是酸梅汤和山楂丸,酸甜可口。顾簪云一看就笑了,瞧了身侧的萧昱溶一眼。
他这是知道她苦夏了?
待会儿一定要多吃些。
顾簪云更加坚定了这一决心。这毕竟是萧昱溶的一片心意。
随后上来的却不是正经饭食。荷叶粥清香阵阵,米甜荷清,粥也不十分浓稠,防止她看了就失去胃口。冬瓜排骨汤尤其消热解毒,凉拌海带丝、圆葱拌木耳、拍黄瓜都是下粥小菜,食之可口。另有一小碗细丝面,以免一碗荷叶粥不大够。面条整整齐齐地码在碗里,轻薄如云雾,汤是排骨汤,极是清亮,翠绿的葱花洒在汤中,惹人喜爱,肉不是大块大块的,是一根根小巧的肉丝,又加了酸菜、酸笋、酸豆角,淋了醋又放了辣油,酸酸辣辣,美味至极。
而之后送上的点心也不是栗子糕、象眼小馒头一类的,是一盘酸酸甜甜的枣糕搭着冰镇过的酸奶,淋了果酱在上头,红白相衬,看着就食指大动。
顾簪云心满意足地用了这顿饭,总算是恢复了从前的食量。萧昱溶看着,不免暗自松了口气。顾簪云却突然转过头来看他,一双眼清亮清亮的,像是一汪春水:“多谢你,萧……”她迟疑了一会儿:“哥哥。”
在顾簪云不解的目光中,萧昱溶落荒而逃。
夏夜微暖的风在他奔跑的途中呼呼地吹过他的耳畔,送来了一池荷花香,今夜的月亮很圆,皎洁而温柔的月光披了月下奔跑的少年郎的一声。
少女清甜的声音还在脑中一遍遍回放:“萧……哥哥。”
耳朵太烫,月光也太过明亮,连一丝一毫的遮蔽都吝啬,他的心思好像在一瞬间无所遁形。
他真的是……太喜欢元元了。
第17章 安静
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立夏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天气越发热起来。不过今日午后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待顾簪云午歇后起来,空气中将要蒸发殆尽的点点水气随着微风自半开的竹窗而入,吹得屋内轻纱微动的同时也带来了些许凉意。
顾簪云难得地偷了个懒,半靠在床头拥着锦被望着竹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下开得正艳的石榴花,鬓发蓬松稍乱,清亮的眼里带着些许将醒未醒的迷茫,一时间竟然如同一幅美人夏眠图一般。
入了夏因着天气过于炎热,除去以科举为目标的学子们,旁的人都免了去书院,只不过待在屋中也不能懈怠,仍旧要日日温习。
顾簪云便又在床上坐了会儿,而后才扬了声儿朝外头唤道:“杜衡。”
杜衡在外头听到姑娘唤人,忙带着一众捧着毛巾脸盆牙刷牙粉的丫鬟进了屋子,服侍姑娘重新洁面梳头更衣。
顾簪云由着她们侍弄,待坐到妆镜前,她总算是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了,开始在心底慢慢思量着待会儿要做些什么。
今日的功课倒是做完了,不过昨日临的邱大家的画笔法还不够成熟,今日既然得了空,不如再练练。
这样想着,梳洗罢顾簪云便进了一侧的书房。作画不比先前的罚抄顾家家规,这种时候她为求心静,向来是不许旁人来打扰的。杜衡杜若也知她习惯,为她奉了一盏茶后就转身去了外间守着。
但是杜衡杜若知道,她挂在窗边的百灵鸟却是不知道,还在一声一声地兀自叫得欢快。顾簪云听了片刻实在是静不下来,不过她也没恼,只是搁了笔走到鸟笼前,抓了把谷子逗着它:“小东西,你知不知道自己很烦人?”
鸟笼里的百灵鸟没回答顾簪云,只是将全副心神都扑到了她手里的美味上,见她半天都不给自己,还歪歪头诧异地看了看面前这人,一对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试探地叫了几声。
顾簪云被这鸟逗得笑了起来,将一把谷子都给了它:“你莫不是成精了?”
鸟儿自然不会回答她,只专注于面前的稻谷。
顾簪云却是想起了这鸟儿真正的主人,萧昱溶。都说物似主人形,这鸟儿与萧昱溶分明也没见过几面,怎么这性子……竟然是差不了多少?
逗了半天鸟儿,回到书桌前,原本微温的茶盏已经是凉透了,顾簪云一面唤了杜若进来换茶,一面又回了案前,重新润了笔。
杜若见她心情似乎不错,便也凑趣,笑吟吟地道:“再过十几天就是萧世子的生辰了呢,姑娘可想好送什么了?”
“生辰?”顾簪云将要落下去的笔在纸面上三寸许处堪堪一停,她抬起眼,面带诧异,还有一点点的懊恼,“什么时候?我……倒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