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淼喝了口朴实无华的凉白开:“没有。”
柳漪笑了笑,那笑容像极了曾经不知哪本书上写的“明媚的忧伤”,又好似故作坚强似的:“让你看笑话了。”
鱼淼没说话。
她也不知道接什么。
又不能说没有,因为真的挺可笑的。
鱼淼不接话,柳漪也沉默下去,杯子里方糖搅拌到完全融化,她喝了一口,还是很苦。
往里又加了一块儿,她轻轻搅动,视线微垂,不知在看哪里,温煦嗓音里疲态稍显:“当初接他走的时候,他明明很听话,没有表达出一点儿不愿意,也没反抗过我一句,接他去了帝都之后,他也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什么叛逆情绪,虽然话少,但我再怎么回想,那段时间的相处,也能称得上和睦。”
她委顿地叹出长长一声气,口吻里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理解:“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似是喃喃自问,又看向鱼淼,像是想听到女孩儿的答案。
鱼淼知道,她不是在阴阳怪气地影射什么,她是真的对这件事情感到难以理解,想破头都想不明白的难以理解。
手随意地握在玻璃杯杯身上,问她:“您当初,为什么要从临城离开呢?”
柳漪嘴角抿下去。
对她而言,那是一段可以选择的话真想从自己脑海里剜掉的记忆。
痛苦的回忆在眼前浮现,男人粗鲁的咒骂、拳脚落在身上发出的沉闷声响、老人带着哭腔的沙哑阻拦声……混混沌沌,交杂错乱地又在耳边响起。
鱼淼看见对面的女人捏着小勺的手发白,唇血色褪去,眸色闪现几分痛苦。
而后她用力地咬着牙闭上眼,好几秒才睁开,像是恢复了平静,可又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终于开口:“为什么?当初那个小区里,应该传遍了吧。”
家暴带来的痛苦,是身体上的摧残,也是精神上的毁灭。
足以将人逼疯。
柳漪嗓音是天生的带着一点儿柔,却没了刚刚的故作腔调,低低的:“没有人能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所以我只能选择自救,我只能离开。”
“……没经历过的人,确实无法感同身受。”鱼淼说。
柳漪笑了笑,拨弄了下杯子里的小勺,语调几分锐利:“所以呢,你问这个做什么?”
“可我多少,能够感受一点儿。”她缓缓又说。
柳漪用力拨一下小勺,往后靠,有些讽刺地笑起来,女孩儿的话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虚伪而表面的共情,她嗓音冷下去:“小姑娘,不要轻易对经受过痛苦的人说这种话。你的家庭幸福美满,我是看见过的,世上永远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
“所以,我也只是说了‘一点儿’,”鱼淼抬眼看她,“您不知道吧,我曾经……差点儿被谢承杀死。”
柳漪愣住。
“他就这样,抓着我的头发,要拿我的头去砸墙,”鱼淼指了指自己脑后,神色不见惊慌和恐惧,平静地道,“就那小区外头那个大理石的墙壁。”
“我那会儿才十四岁,头得多脆啊,撞上还不得当场开花啊。”
柳漪皱起眉,身体埋藏长久的警觉性被调动起来,肩往上紧绷,迟疑出声:“那你……”
“您说巧不巧,那墙都贴我眼前了,有人救了我,”鱼淼笑了笑,“我一看,可不就是您儿子吗。”
听到没事儿,柳漪肩膀放松下去。
她没说话。
小姑娘一双杏眸勾着笑意,语调轻松:“我当时就觉着,您儿子真好,我这辈子都得保护他。”
柳漪扯了下嘴角,似乎是在觉得她搞错主宾语了。
鱼淼嘴角的笑渐渐敛下去,轻轻说:“所以,您就是他亲妈,我也看不惯您伤害他。”
刚刚松懈下去的气氛再次紧绷,柳漪皱着眉,面色沉下去:“我伤害他?”
“是啊。”
柳漪冷笑,语带警告:“他是我儿子。”
她怎么会伤害自己儿子。
她和谢承是不一样的。
鱼淼懒得笑了,晃了晃杯子里凉白开,语气淡淡:“那为什么接走了他,却不告诉别人他是你的亲儿子呢,偏偏要说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柳漪反驳道:“如果我不说他是领养的,我先生怎么会那么快就接受一个陌生的孩子?我这都是为了他好,为了整个家的安稳考虑。”
“是吗?”
柳漪深深呼吸一口,压着火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鱼淼掀了掀眼皮,没什么情绪地看她一眼,笑了声:“难道不是为了你自己吗?”
小姑娘清清淡淡的话语,像一把利刃,毫无预兆地直直插进柳漪内心极力忽视的一处。
她整个人错愕地僵愣住。
“你只是怕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因为这个被前夫教育成不知道什么样儿的儿子给破坏掉,”鱼淼缓慢说,“你根本不在乎亲儿子听到母亲对所有人说自己是孤儿是什么感受,你甚至连安抚都不给他,只强硬地让他接受自己是个不能被亲妈承认的‘野孩子’。”
柳漪胸口起伏,又气又急,手攥成拳紧紧地压在桌面上,咬牙否认:“不是这样。”
鱼淼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垂眸自顾自继续道:“你现在对他这么示好,是不是因为愧疚?”
“……”
“而这个愧疚,你也告诉自己并不是因为不爱他,只是因为说了几句让他还养育之恩的气话,不懂事的不是你,而是他。”
“够了!”柳漪疾声打断,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胡说八道!我爱不爱我自己的孩子,难道你一个外人比我更清楚吗?”
“哦,那是不清楚的,不好意思啊,”鱼淼敷衍地道了个歉,语调随意,“我就这么随口一分析,您别太在意。”
“……”
柳漪重重咬着牙,头脑中的理智提醒自己在公共场合不要失态。
鱼淼喝掉最后一口水,砸了砸嘴巴,说:“我就是想说……既然您都没把他当儿子,又何必现在来苛求他把你当妈呢?这么多年养着他应该很累吧?法律义务摆脱不了,又欺骗了自己老公把他领回家了,只能养着,”她叹了声气,“您也不容易啊。”
“鱼淼,你家里就是这么教你和长辈说话的吗?”柳漪受不了她敷敷衍衍又阴阳怪气的强调,皱眉冷声斥道。
“家里?”鱼淼歪了下头,无辜地笑笑,“对不起啊,我们孤儿院的野孩子,就算被领养回去教育这么多年,小时候的本性难改,说话比较口没遮拦,让您不高兴了真不好意思。”
“……”
冷静,一定要冷静。
柳漪觉得自己快被着小丫头给憋疯了。
她再一次深呼吸,冷冷道:“鱼淼,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了解一下你,毕竟我儿子要和你结婚,当婆婆的总不能对儿媳妇儿一点儿认识都没有,”她一顿,“但你今天的表现,真的让我很失望。”
鱼淼挑了挑眉。
柳漪下巴微扬,神色几分傲慢,体态依旧优雅:“我觉得,你配不上我儿子。”
冥顽不灵。
鱼淼只有这一个想法。
她垂眸笑了声,腿往地上一伸,带动椅子往后推了半步,人站起来。
居高临下地俯睨对面的女人,淡漠的神色和语调和谢梓洲学了个十成十。
“配不上?”鱼淼淡淡道,“你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错过了媳妇儿霸气直播的小谢同志正在后台默默地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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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掐指这么一算——
好像就快完结了哎!
第80章 夜莺无声(1)
谢梓洲刚回到部队是中午, 门口轮岗的哨兵正好换了一拨, 前一拨人去吃午饭。
刚回来就收到了上面下发的任务安排,下午一点半和晚上八点各有一场白天和夜间的飞行训练。
谢梓洲先回宿舍换了衣服,手机接着要上交, 他从手机壳里取出那张纸叠的小三角包, 然后拉开床头柜, 轻车熟路地翻开一个本子, 准确地翻到夹着一张因为年岁久远变得又软又脆的一张纸, 上面也写着“鱼淼”两个字, 小孩子的字歪歪扭扭,但仍是一笔一画写得清晰认真。
铅笔印子像是被照着描过许多次,纸面上爬着皱巴巴的浅浅折痕。
他打开小三角包, 把这张纸叠好, 放进新的纸张里。
然后照着原本的折痕,重新折成三角包。
手机关了机,谢梓洲将这个小小的三角纸包收进上衣口袋。
收拾完东西,他带着一张打印好的单子,去了政治处。
主任刚吃完饭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见谢梓洲已经换好了飞行服, 手里拿着张单子进来了。
他看了眼墙上挂钟,和蔼问:“吃过饭了?”
“吃过了。”谢梓洲走上前,把手里的单子递过去:“主任,我来交这个。”
“我看看, 什么啊?”
主任低头一看,喃喃念出声:“结婚报告……”
他惊讶地瞪大眼,倏地抬头,舌头都差点儿劈叉:“要结婚了?”
谢梓洲:“嗯。”
主任看着他,眼中聚起感慨的神色,摇头晃脑地边啧啧感叹,边低头继续看结婚报告里写的基本情况,又十分欣慰:“没想到啊小谢,转眼你都要结婚了。”
说着拎起旁边的章啪嗒盖下。
他边准备给谢梓洲打印申请表,边随口好奇道:“下个月不是就要去阅兵基地统一训练了吗?怎么这么赶,不干脆等到阅兵结束再申请?”
谢梓洲抬手按了按口袋,能感受到三角纸包凸起的轮廓。
他勾了下唇,淡声平静说:“等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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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周末的商业街熙熙攘攘,一改早时的冷清,每家商铺都开了门。
咖啡店的玻璃将外头的喧闹隔绝在外,店里放着一首舒缓的英文歌,女歌手嗓音沙哑低柔,诉说着动人的情感。
柳漪对面的位子已经空了。
面前的咖啡已经是续的第三杯。
她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
两个年轻小姑娘手挽手从她身边走过。
她抬眸看了一眼,一个说:“你可想好了啊,有很多人结婚之后才看得出真面目的,现在对你这么好,指不定结婚后是什么样子。”
另一个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说出来的话自己都没什么底气,却还要嘴硬:“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柳漪有一瞬晃神。
当初,她也笃定谢承不是那样的人。他年轻有为,英俊高大,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的结合理所应当,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一件事情。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毁的?
她也不知道了。
至今她还记得,谢承第一个巴掌扇过来的时候,那种极度的震惊和脑子里的嗡鸣。
思绪的空白甚至让她遗忘了感官上的疼痛。
他像是从那一巴掌中寻到了郁气发泄的快感,柳漪还未反应过来,密集的拳脚如雨点砸下。
那一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也是,爱情和婚姻,共同走向灭亡的日子。
柳漪想起鱼淼走之前说的最后几句话。
“阿姨,我提起这些,并不是为了戳您的痛处。在那个家庭里,你也同样是家暴的受害者,选择离开这样的自救方式,我不发表任何意见,您觉得是对的,那就是对的吧。”
“但谢梓洲又有什么错呢?您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吗?六岁的小孩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全是家暴留下的伤痕,脏兮兮的,还不如孤儿院里的‘野孩子’。”
小姑娘忍耐着什么,顿了顿,对她说:“既然您一开始就不想养他,那么现在也就没有必要在他接受这件事后,又把自己所谓的‘苦衷’强塞给他,要他来分担你的不得已,最后还要让他感恩戴德地接受你姗姗来迟的母爱。”
“世上所有的不得已当然都有权请求别人的谅解,但对方谅解与否,是他的事儿,与您无关。”
——“与您无关”。
柳漪耳边回响着这句话,手指动了动,回过神来。
让店员加送的方糖全都放进了咖啡里,咖啡已经凉透。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苦涩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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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淼一回家,鞋子一踢,马不停蹄地掏出手机给林以珂打了个电话。
“气死我了!怎么有这样的人啊,自己痛苦就好像所有人都要陪她痛苦一样,凭什么啊,还让谢梓洲理解她,那谁来理解谢梓洲啊!”小姑娘像个烧开了正在喷气的热水壶,“还说我配不上他!呜呜呜……我哪里配不上了,我这么漂亮,画画得这么好,手里的小钱钱也不少吧,人又聪明,让我打架我也可以的啊,我能一个打十个呢!!!”
林以珂:“……”
林以珂:“也就十个陈炀那样的吧……”
“陈炀那样的怎么了!”鱼淼不服气地反驳,气得胸口都在大起大伏,“好歹也是个人啊!”
她话说完,那边诡异地沉默了好长时间。
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两个人在用气声隔空对话。
“行,没怎么,鱼姐超厉害的,”好一会儿林以珂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她斯斯文文地耐心说完,把手机往支架上一放,接着涂自己的指甲油,不满地抬眼看了眼坐在旁边臭着脸的陈炀,“那这事儿算解决了?你要告诉你家谢长官吗?”
“告什么告,不告。”
“为什么啊?”
鱼淼挠了挠脸,嘟嘟哝哝:“我怕谢梓洲揍她。”
林以珂:“……”
林以珂想了想记忆里谢梓洲毒蛇一样的眼神,打了个冷战。
别说,搞不好还真是大魔王能干出来的事儿。
鱼淼的冷静在家里那就是个屁,她抓着手机给林以珂把槽大吐特吐,心里才终于舒坦些,
结果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接到了谢梓洲的一通电话。
她没多想,也完全没提自己和柳漪有过单独会面这件事儿。
“你不是今天才回部队吗,怎么马上又能摸手机了?”鱼淼已经洗了澡,发卡把刘海夹了上去,乖乖地根据夜晚气温穿了套长袖睡衣,窝在电脑面前赶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