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珠忙道:“是。”略退了些。
她心中一暖,公主算是替她解了围了。若不然,她虽忠心,但是拦着这个事,可大可小,后果不好说。
“妹妹,”弘历端了酒上前,道:“妹妹虽不能饮,好歹喝上半杯,也是过年喜庆。”
翠儿能拒绝吗?!便是要拒,也不能硬刚的拒绝。
敬到面前来了,她不能不接。而面对这些,她更不能全依赖于雍正。她得自己去应付。
这样的敬酒,是必须要吃的!不吃就是不给面子。因此哪怕翠儿心里也恼火升了起来,却不得不接。
因此便伸了手接了,道:“四哥哥所言不错,那妹妹就借此酒敬四哥哥一杯,恭贺新年。”
她将杯子端了上来,弘历也倒了一杯酒,道:“新年大喜。”
碰杯之际,看到她的手,手背极白,青筋毕现,而手指上,却有茧子,虽红红的不怎么显眼,然而弘历眼极尖,这样的茧子,明显是读书握笔拉弓而磨出来的,而她大指上,还有玉扳指戴过的痕迹,扳指一般是男子所戴,用来拉弓时用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戴这样的东西?!难免引人猜想。
翠儿将酒放到了纱帽里,一饮而尽,不是喝了半杯,而一杯饮尽了。
烛光通明之下,依旧看不清相貌,哪怕他用了力气去看,也只是依稀看到一个光洁的下巴,是她饮酒时微抬时,纱飘过而透出来的一丁点。
这样的一个小细节,虽不足以看出她的面容,但若说面貌丑陋,弘历并不相信。
弘历似笑非笑的,道:“如今见过,也算熟悉了,以后我若来寻妹妹谈诗论画,拉弓射箭,还请妹妹勿要拒绝方好,可不能只与五弟好,而不理会我。若不知的,都以为我是那讨人嫌的了……”
这话,也是目的性非常明确了。
翠儿不能不给面子,便道:“因五哥哥活泼好动,这才稍微亲近些,但绝无嫌四哥哥之意,四哥哥言重了,若是有空,只管来寻便是,只是怕我拙技不能见人,倒要叫四哥哥笑话的。”
“笑话什么,我的技巧也不过如此,附庸风雅罢了。看来要与妹妹亲近,还得学学五弟的歪缠方好,虽然有点不规矩,但是有用。”弘历这话是笑着说的,可是这意思,难免听着不舒服。
翠儿不答话,只是笑。
一杯酒虽不多,但她的年纪,乍然喝了,也是有点上头。侍珠忙上来扶住。刚刚若是她强拦,这个事就僵住了,这梁子也就结大了,不止是公方与宝亲王之间的面子,而且她的命,怕也得早晚送了。
侍珠心中一酸,此时倒对翠儿更多了些倚重和依赖。终究是主子,以前只是不得不服侍,如今却有点心服口服了。这魄力与勇气,不输于男子气概的。是个好主子。
弘历看了看她,真的有一种不管不顾,一掌把她纱帽打下来的冲动,他站了一会,总算没有失智,到底是又退回去坐了。
翠儿头晕晕的,撑着,也不说话了。
良久方散席,弘历见雍正疲累,不得不告退,也就回去了。
弘历走后,翠儿这才告退,回了侧院去。
侍珠有点不安心,服侍翠儿洗漱,懦懦道:“公主,今日可是已得罪了宝亲王?!”
“我这是躺着也中箭!”翠儿笑了一声,想起以前奶经常说的口头禅,竟是会心一笑。这话形容眼下处境再妙不过的。
“以后要警醒些了,”翠儿晕乎乎的,人却十分清醒,道:“他针对的不是我。只不过,我这里,最易突破。”
王嬷嬷与侍珠哪能不懂?!都是在宫里的老人了,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
只是这般的风浪,非比寻常啊。
侍珠见翠儿还笑,便道:“公主还如此的轻松,这可不是小事,果真如公主所言,躺着也中箭了。”
人活着,身边的事都是难免的。
翠儿倒是看得挺开。在一日,兵来将挡便是。她倒不怕。会应对得宜,不叫大爹爹为难的。
翠儿睡了,她其实很清楚,今天不管是露不露真容,宝亲王都会冲着她来。
从她出现开始,从他到游园偶遇开始,都不是巧合,就是冲着她来的。
人睡下了,王嬷嬷对侍珠道:“以后小心服侍,若是宝亲王再来,公主身边,不可稍离。”
侍珠郑重的点了点头。
王嬷嬷叹道:“怎么好好的搅入其中了。公主这性子,是个清净无为的性子。然而也知轻重世事,知道便是躲着,该来的还是要来,清醒的不得了,只是万万不曾料到……”
怕还是要搅入到夺嫡之争中去了。
侍珠的心砰砰直跳,张了张口,是说四阿哥与五阿哥?!
可是皇上偏疼五阿哥,关公主什么事啊?难道五爷与公主好,就……
便不是区别对待,只恐在不得志的人眼中,也是区别对待。
人这一辈子,想真正的清净,真的太难了。王嬷嬷忧心的看了一眼内室。
而雍正睁着眼睛呢,讽刺的略微笑了一声。宝亲王忍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忍住啊。他是识大体,知进退,会谋事。只是,针对一个公主,把一个不相干的人扯入其中,难免叫雍正心里不大舒服。
苏培盛怕雍正不高兴,心里闷,便道:“今日观公主言行进退,十分得宜,公主已是能应付人与事了,真是个难得的天份。与老人家一样,果然像她奶。”
雍正一想,也是一笑,这一点,雍正也颇为赞赏和放心的,道:“本以为朕要出言,不料她一个人应付了。也是,老人家的孙女儿,又能差到哪儿去?!”
“公主这悟性已经能独挡一面了。”苏培盛笑道:“既能全了万岁爷与宝亲王的父子颜面,不会闹的太难看,又不软不硬的怼了话,叫宝亲王知道她不好惹。这种分寸与把握,奴才倒是觉得,便是真的风霜刀剑来了,她未必是坏事。”
雍正一听,便明白他的用意了,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奴才这不是怕万岁爷生气吗,又担心公主,反倒自责起来。今天这个事,实不是万岁爷的错,倒不必自责的。”苏培盛太懂雍正了,知道他此时心里肯定窝着火对弘历,又对翠儿歉疚呢,说是来教养,结果还要她面临这样的事,难免心里自责与郁闷。
苏培盛道:“公主不是温室中的花儿朵儿,她自己也知道,唯有经历风霜,才能傲视寒雪,凌寒独开。她心里很清楚。所以不怨不恨,不悲不怒,反而还乐观从容去应对。怕是心里也清楚,呆在这里一天,便是有一天的应对。无论这个风霜什么时候来,该来的总得来……”
“翠儿是少见的清醒的人了,在这人间富贵处,她也能知道,这里,并不只有富贵。”雍正道:“也罢。这些事若要经历,对她也算是一种历练。只是弘历,朕原以为,他是能忍得住的。”
“到底年轻,以前又顺,再加上兄弟不多,也没的争的,如今乍然遇挫,又出现了一个兄弟相争,再加上贸然出现的未知的公主,以及万岁爷的变化,以及秘密,能如此隐忍,已经很了不起了,若是一般人,只怕早已经发怒。”苏培盛笑道:“万岁爷的儿子,便是再优秀,也是有脾气的。不是奴才像着宝亲王说话,而是万岁爷有这样的儿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雍正听了便笑,心里的恼火也去了不少,道:“你这老东西,越来越会说话了。”
弘历的确压抑到现在,已经算是克制了。虽然试探,终是出了手,但终究不算太过份。
然而雍正只是自责将翠儿也牵扯了进来。
可能弘历觉得她必是弱点,好突破吧。所以寻了这个点来隔山打牛了。
翠儿冤,无辜。而雍正却迟早知道,总有这么一天的。
如同当年大哥与二哥,后来的二哥与八弟,再到后来……
有人的地方,总有纷争啊。
雍正此时竟有一种颇无奈的感觉,还是开始了啊。虽然早就知道,可是真的到来的时候,他也不能怨弘历贪心。因为这是必经的过程。如同当年,他也一样。
“朕还未老,却不得不面临当年先帝爷一样的处境了,”雍正克制而冷静,道:“当年,是有太子在,所以其它兄弟虽有心,也不敢。后来太子废了,才有后来的争夺。如今,朕却未立太子,争,也理所当然。只是朕却愧疚,怕是翠儿也得被扯入其中。真不知道当初接她来,是对是错,只能说世事无常。关键还在于,一个想争,一个只想退,到现在都不知到底会不会出彩……朕这心里,真是说不清的滋味。”
一方面叹息老去的年华,还未老的如何,还未死呢,儿子按捺不住了。
一方面,也有点伤心,大抵与普通人家,儿子们闹着要分家的伤心是一样的。都是做家长的,无论是国君还是家长,多多少少都有些怅然吧。
这种混织在一块的东西,叫伤感,还有余悲。
“弘历虽不提弘昼,只问了一句弘昼去了哪儿,朕虽敷衍过去,然而,他心存了疑,难保他日登基以后,会不会逼迫弘昼,如同当初对翠儿存了疑心,现在来逼她一样。”雍正道:“而老五,到底成不成器,谁又能知道?!”
雍正头开始裂了。
强势的宝亲王,而一个只想退的老五,其它的儿子都还幼,不具备参与的资格。
以后若不定,只怕会越来越烦啊。
此时雍正是一万个嫉妒始皇了。纵然有了太子,心里难免有落寞之感,总比他这烈火焚心的好吧?!
雍正只是还真的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苏培盛道:“五爷如今只恐还需要时间。万岁爷少不得多担待些年头罢了,万岁爷只是头发白,其实还年轻呢。”
再年轻还不如始皇年轻,这五十一,就已经后继有人,无需太操心了。肩上的担子和心里的负担,少说也卸了一大半。
而他,五十九了,不仅不能卸,还得盯着儿子们混乱。
真是太虐了。
“要不要把翠儿送到秦去?!”雍正道。
苏培盛道:“现在只怕不宜妄动。一则是老人家家里正乱着,怕是公主心细发现了,到时若送不去秦,反倒又回了家,岂不是危险?!老人家的世道说乱就乱,公主这就更不放心了。二则是秦宫里,怕也顾不上照顾呢。始皇多少事?扶苏太子又有多少事?!那边正在征战,想必也没时间照顾公主。奴才瞧着,公主在这,好歹万岁爷能与之说说话,大清现在无有战事,太平的很,便是真的有什么冲突,还有万岁爷能护呢,总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宝亲王还能吃了公主不成?!又有人说话,反倒不寂寞,去了秦宫,没人相陪,怕也是孤单呢。再则奴才觉得,公主能应付得来,不会有事的。万岁爷也实在太小心了。”
雍正这才打消了念头,道:“也罢了。孩子有孩子的路。朕不能替他们走。一切皆看缘法吧。”
“就是这个理儿。万岁爷这是太有儿女心,才如此。”苏培盛笑道。
雍正转了转佛珠,去上了柱香,念了会儿经,这才睡了。
大年初一这一大早,就开始各种赏封,封有功的大臣,赏各色年礼,衣裳,等等,好在一切都是早就筹备好了的,也因此,礼部与内务府也只是照着旨意,按例下发便是。
便是京里的老大人们,以及各地的有名姓的官员也都接到了赏赐,一时喜庆庆的,都朝着苏州方向遥空谢恩呢。
谢恩的折子也如雪花片似的飞来。
而更多的贺年礼的折子也是一箱子一箱的抬进来。
包括送给皇上的年礼等等。
雍正大年初一也忙,光处理这些,都用了不少时间,再加上还要面见苏州府的大臣们,还有江南各府道来接驾的大臣们。
这也算是除了祭天以外,雍正正式的露面了。
因此,大年初一到初三,很是忙了一阵子,先是露面见所有的大臣们,赐宴,游园等诸事。
然后便是一个一个的接见,因是过年,又是赏,又是赐酒赐食的。
因此雍正是忙的晕头转向。
社交累人,便是普通人过个年,光走礼也能累死人,更别提帝王之家了。
因此直到年初四,雍正才真正的喘匀了一口气,好歹能悠着点儿了。
古人礼节多,重,因此各样礼节,虽是按部就班的走着,也是累的。
雍正见翠儿有点心不在焉,还劝她,道:“想必是老人家家里忙,这才没上线的,等年节里忙完了也就能见着了。”
“嗯。”翠儿心中感动,倒没疑心,只是笑道:“怕是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不方便上线吧。一天里光顾着与人说话了,怕是到了晚上,也累的只想睡觉,不想上线。”
“如此倒好,趁着都忙完了,再见面才清闲。”雍正笑道。
“大爹爹的年过的也跟打仗似的,”翠儿笑道:“都是忙。”
她没有再打扰雍正,见他只得这一刻闲,便让雍正休息,自回别院去了。
雍正对苏培盛道:“别说漏了嘴。”
“知道,”苏培盛道:“便是再忙,小老太也是能抽空上线说句话的,可见,怕是出事了。”
“还好翠儿没疑心。”雍正道:“只能等老人家再上线的时候问问了。”
忙的连上线的功夫都没有,怕是不好的事情。
雍正多敏锐啊,一下子就猜中了。心里难免也有点担心和着急,却只能忍着,不透出一丁半点的来。
翠儿正在练字呢,却听到侍珠来,道:“公主,宝亲王来了,在院子外头,这,是请进来还是拒了?!”
拒?怎么拒?!
宝亲王先前就已经明言过,千万别只与五哥哥亲,不与他亲。这话,说的目的不就是让她别分亲疏吗?!
若是拒了,就太难看了。
翠儿苦笑一声,放下毛笔,道:“果然人长大了,就得有应酬。”
爹爹是这样,奶也是这样。大爹爹还是万岁爷呢,不照样忙的脚不沾地?
可见,只有孩童才有最最天真无邪的时候,而人只要长大了,就会要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这种麻烦就是交际。无论你是穷是富是贵人还是庶民,都得应付身边种种的人际关系。无论你喜不喜欢。
所以成年人,才会觉得相交之时的天真无邪真心更为可贵。
翠儿才觉得始皇,雍正与奶之间的友谊很珍贵,也更明白了扶苏对她的耐心,弘昼浑闹中也有点可爱。
这些大抵都是成年人的真心,更为难能可贵吧。
她道:“赶紧请进来吧。”
王嬷嬷也早料到必会有这么一天,便道:“皇家公主,这怕也是在所难免。奴婢觉得宝亲王不会只是第一个,外面都在看着风向呢,若是公主不见宝亲王,一个也不见,只恐想来见的,也都不好再来。只是这若见了,只怕后面还有无数个要见的。公主若是都不露面,只恐外面又有非议。这别院侧院,也会成为是非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