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雍正真正有所顾忌和难办的地方。
来到侧院的时候,雍正突然心里一松。
因为翠儿正拉着弓瞄准了靶子,在练箭了。哪怕天极冷,风在刮,她从不懈怠,哪怕手冻的冰凉,红通通的。
这个孩子,从不因旁人而止了自己要走的路。
雍正心里一松,笑着上前,道:“今日没午休?怎么这时候在练箭?”
“这几日怕是午休不得了,得趁着这空多练练手,若不然人一来,我都没时间练了,只能抽这些时间。不能荒废。”翠儿笑道。
她是不得不牺牲午休时间,因为后面几天,怕是因为宝亲王来过,其它什么大臣的女眷都要来请安了。
凡事开了一个头,后面就堵不住。
雍正见她一脸轻松,道:“你四哥与你说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是扶苏哥哥的事,他怕是疑心了,”翠儿道:“也是我没注意,扶苏哥哥写的一些提纲,我没及时收起来。”
没收起来是小事,可是弘历这么盯着去看,雍正一想就皱起了眉头,道:“无妨,扶苏下次再来,总要出别院,面对旁人,他总不能一直不出去,因此,朕会为他安排一个身份。有了一个你,倒不介意再多一个。等天暖和些,去游南,延途与弘昼,与扶苏一并看些风景。多好!”
翠儿松了一口气,笑道:“我正愁着这个呢,万一以后扶苏哥哥再来,我也与四哥哥熟了,他真闯进来撞见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大爹爹安排好了,我才放心。只是少不得,又遭旁人疑心猜测。多一个我已经这么多事端,再来一个,怕是更麻烦,而且扶苏哥哥的服饰和头发,确实更难解释。”
“无妨!”雍正慢吞吞的道:“有本事,就敢质问到朕的脸上来!”
拿翠儿当突破,算什么本事?!
因此雍正一想到这个就有点戾气。
“朕就不信,他们哪个敢怼到朕的脸上来直接敢问扶苏是什么身份!”雍正森森的道。
翠儿便知道他定是生气了,心里便不自在,道:“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
“你竟自责起来,这个事与你不相干,你可别自己为自己找不自在。”雍正笑道:“没有你,也有别的人,也有别的事,总有冲突点。”
只要老四想进,就会有无数的别的事,翠儿的事只是巧合,其中的一件,必然的罢了。
翠儿笑道:“反正以后,我尽量多应付些便罢了。也算融通感情了。总归是大爹爹的儿子,不至于那么不堪的。”
也不是真的太失礼。无非是尖锐了些,说话带机关。她小心应付便是。人生在世,哪能世世圆满。
见她乐观,不受影响,雍正松了一口气,笑道:“总归是还有朕替你作主,护着你呢。便是他再无礼,你只管怼。无妨!他再没脸,若真与妹妹计较,也是他出息!”
翠儿一乐,倒笑了。
雍正看着她也笑,这件事,的确不能现在就发作。总得把她摘出来。
便是父子有一日真的怼上了,也不能牵扯到她的身上,一丝一毫都不能有。
所以雍正忍着。
倒是翠儿心下有些隐忧和伤感。当初家里分家时,她还替奶难过,但是分家只是分开过,财产分割一下也就算了。原以为富贵人家,不至于此。
现在才知道,天家更是风起云涌,更加的残酷呢。
她倒有点心疼雍正了。无论是帝王,还是平民,都不容易啊。只要活着,就有各种各样的烦恼。
所以,人生在世,那些珍贵的感情和人,才如此的珍贵而稀有。
她真的很幸运,被这么多人护着,疼爱着。
她的手紧紧的捏了弓,要长的更高,弓拉的更满,要更强大,去保护她所在意的人。才是她的志向!
而不是纠结着去依靠别人,利用别人,只是去消耗别人对自己的疼爱。
雍正笑着道:“取弓来,朕也试试身手,许久不曾练过弓马骑射了,如今倒落于你身后喽。”
苏培盛见雍正高兴起来,便笑着去取了弓来,雍正拉了拉,笑着射了一箭,却没中靶心。雍正哈哈大笑,道:“如今连你也不如了,更别提弘昼了。这小子弓马方面,的确出奇的很。”
“嗯。”翠儿笑道:“五哥哥和扶苏哥哥的弓马都很弦熟,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雍正笑道。
翠儿果然是什么都没说,这孩子既懂事,又贴心。可见弘历的事,她虽然烦恼,但真的没怎么入心。
也好!
不要执着于不必要的小事上,也有利于她的成长。
这孩子,倒是个难得的心性坚定,不为旁人所动的性格。将来,迟早要独挡一面。
后面几天,果然弘历天天来歪缠,要么就带了丹青来,要么就带了什么诗什么孤本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虽不再有攻击性,却依旧让翠儿十分郁闷,因为他真的太吵人了。让她不能静心做她想做的事,而且束手束脚的也放不开手去练剑。更是时时提着三分的心,面对他可能又要挑她帷帽的手。
这种紧张,一点也不轻松。
再加上后面很多大臣的臣妇,臣女的要求见,翠儿也不能拒,也得客客气气,十分有礼的接见了,然后见礼分座,再接收他们献上的礼物,还得挑,太贵重的,一定拒了,不贵重的虽收了,还要收拾像样的回礼,赐下给她们。方不落人话柄。
她虽应对没出错,但是这一场场的下来,确实是累人。
雍正一直忍着没吭声,直到初八那天,始开御笔,重新看折子的时候,雍正一道旨意下去了。
是给弘历的,命宝亲王先去督造码头船厂事宜,协助海外办事处去处理先期事宜。
雍正是冷处理的这件事。他写下圣旨的时候,眼神是有点冷的,不是想要参与海外的事吗,行,这个首功,给他就是了!
倒要看看,对海外的事,他态度到底会不会转变,是否是始终如一,一直不改初衷呢?!看你做的有多好。
这一道圣旨,外臣不知道的,只以为是恩宠,因为这件事将是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最盛的事,是皇上最重视的,最要紧的事情。谁不知道万岁爷啊,想做的事一定会去做成。而这头一份的首功之人,多么重要,他们都眼热,还一个个的说呢,宝亲王果然受看重,受宠的很。这么大的责任原来是给和亲王的,没想到这头一份,先期之事的章程,规划,还是给了宝亲王啊……
只有宝亲王看了旨意,像一道闷棍给敲了下来一般。
他的心底沉沉的。
那天的事,皇阿玛什么话也没说,什么骂也没挨。
而他其实知道,这不说的,积累下的东西才可怕。
皇阿玛若是生气,真的骂过了人,其实当下不管是打了,还是骂了,看着受了训斥,丢脸的很,然而那个当下,发作出来以后事情也就过了。
可这不动声色的反应才是最吓人的。
因为通常这种时候,皇阿玛不止是拿他当儿子一样对待了,而是用政治的角度去对待他如儿臣。
弘历如坠冰窖。
他不禁苦笑冷笑一声,“皇阿玛,儿子到底哪里不合你意,哪里不如弘昼,事事瞒着我,事事还要支开我!便是连一个公主,也不叫靠近……五弟他,就这么好吗?!”
原本给弘昼的差事给了他,那么弘昼到底在哪儿?!
弘历眼睛红了,因为不知道,他未知。
圣旨已下,他不能抗旨,接到圣旨就得立即出发,不能在苏州停顿过夜,否则就是对旨意不遵。
而这事,是半点没与他商议。就这么定下了。
看来他们父子之间,隔阂依旧还是越来越深。
弘历只是难受,既然这么瞧不上儿子,为何还要把这事交给儿子呢?!
旨意是苏培盛亲自来传的,弘历竟是忍耐不住,放下旨意追了出去,也不说话,红着眼睛就提住了苏培盛的衣领,道:“告诉我,五弟他,到底在不在别院?!”
这旨意,像极了发配,明明知道,他不愿意离开皇阿玛身边。不愿意外放。一放出去,何时能回来?!
一旦有事的时候,他就再没机会了!
苏培盛看着弘历的眼睛,道:“还望宝亲王遵旨。万岁爷叫宝亲王不必去复旨。还叫奴才给宝亲王带一句话。”
带话的时候,为何不在宣旨的时候说?
弘历怔了一下,脸皮一抽,也就是说,皇阿玛料到了他会反应激烈的愤怨。因此这话只留到他追出来说。原本是不追就不说了,是吗?!
“唯有受得住挫折,才得担得起轻重,万岁爷希望四爷去了那边,多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要只盯着一亩三分地。”苏培盛道:“如此才能分得清什么才是重。”
弘历的手微微松开了,挫败的放下了手。
这是警告他不要执迷于五弟的事。这不是他该盯着的事。
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不要盯着一亩三分地。
弘历苦笑一声,松了手。他的确是失态了,他看着苏培盛,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出去也好,至少可以冷静的吹吹海风,不再会犯错和失礼。
再这样下去,他钻牛角尖,又会将自己逼到更失礼的境地,对他也未必是好事。对父子兄弟关系更没有好处!
也好!
看他略灰心,败落的脸色,苏培盛恭敬的请了安,便回别院去了。
雍正等着他回话呢,苏培盛道:“宝亲王怕是以为,这是发配……灰心丧气的。”
“若是发配,也太小看了朕。”雍正道:“他终究不如老五,老五虽也不信任朕,却不至于此!”
对宝亲王,他还是希望,能看到转变的。并没有因此事而排除了他的可能。
让他去那边主事,也历练一下眼界,还有修一修心。
是满心怨气的在那做事,还是能将眼界放宽,心态放平,不再执迷,才是雍正真正的考验。
再将他放在身边,真的对父子太不利,迟早要出事。
雍正突然有点理解了始皇。
怔了怔神,对苏培盛道:“当初原以为始皇将扶苏打发去庶边,是发配。现在才知道,当初的他,也是颇为无奈。因为不想毁了扶苏的前程,不想毁了父子的关系,不想让这父子关系变得更糟,才会发配扶苏的。原来终是朕浅薄,以前小看了始皇啊……”
“父亲之心,做儿子的,未必懂。”苏培盛道:“便是扶苏公子当初,也是灰心,只以为真的只是发配,以至于后来发生那么多的事情,也是始皇一生的遗憾,一生不能解释。好在现在可以弥补了。只是希望宝亲王能慢慢的明白万岁爷的用心,不至于怨恨。”
“谁知道呢?!”雍正道:“有时候说做父母的小人之心,其实做儿女的才是真的小人之心。便是他犯下大错,朕都想各退一步,略保一保。而他,只会以为朕偏心吧?!要偏心也是偏心他。对老五,朕都没这样过。”
前面的多少年,包括现在,雍正都是偏心他的时候多。
对老五,以前是放养,现在呢,虽也有所期待,可终究还是欠缺了真正的放心的。
因为老五的性子,总归是……
“他出去也好,”雍正道:“不是朕狠心。只是这一次,真的发现了他性格的巨大弱点。也许是因为遇挫,他性格的弱点,被放大了……能不能管得住,压得住,得看他自己。”
苏培盛道:“若还是牛角尖……以后若担了重任,只恐如今之怨恨,会转移到公主和五爷身上……这……”
这样的话,这两位的下场,就说不好了!
雍正头开始疼了起来。
他不能放弃是因为老五这个混不吝,到现在都不给个态度,这个老五实在太可恨。
雍正道:“为父母者难,而要选一个真正的嗣子,非得选一个,更难!”
倒不如普通富人家呢,管他多少子女,再打再闹,平分了就完了,管他们分了家以后来不来往?!可是这天家,不管立谁,都是事啊……
没完没了!
即使如此,雍正虽然愤怒,虽然也会疑惑,他一手教导的弘历怎么会这样子呢,难道是因为期待太高,所以失望越大吗,他这几天里,还会审问自己,是不是对弘历太苛刻了,对他与弘昼之间是否真的一视同仁了。
是不是因为一个期望高,所以失望大,一个期待低,所以才觉得有惊喜?!
他怀疑过自己,下了这个决定,心里莫名的也有点难受起来。
雍正道:“为人父母,便是再难的时候,也不愿意轻易放弃孩子的吧?总归是不希望他重复弘时的命运的。所以,现在算是给我们父子一条退路,再这样下去,迟早他得犯错,朕也不能容。还不如外放出去,冷一冷……”
“朕突然有点明白,老人家对她家老三的心情了,恨铁不成钢,更恨他。却在那个当下,不忍心,真的对他如何,只能将他困在家里罢了。”雍正道:“朕如今也有一样的困境。不知如何是好。如今,不求这老四心里无怨,只希望他能想开,别困住自己再继续犯错……”
再犯错,就真的要走死角了。这对父子君臣关系都是不利的。
是雍正极力想避免的情况。
弘时啊。一想到,心就难受了。当初就是一步步的纵容着,然后就……到了那个地步。
他也想弘时,也难受。当初实在是太忙了,应接不暇,根本没空去管弘时。以至于……
“朕是不是不适合作父亲?!”雍正心里难受极了,与此时的弘历的孤愤完全不同。
“万岁爷,已经是天底下最仁慈的父亲了,况且,宝亲王万不至于到李延治那个程度,终究还是有底线的,现在只是一时想不开……”苏培盛道。
雍正心累的难受极了。
“原本宝亲王也不至于此,只怕是五爷消失的无影无踪,半点踪迹也没有,查不到任何,叫宝亲王不安了。”苏培盛道:“这件事上,的确是有欠妥当……”
面对未知,人总是会先乱阵脚的。
雍正怔了一下,不吭声了。
可是告诉弘历秘密吗?!也不现实……
这个误解,好像对弘历确实是有些不公平。可是,对弘昼也不曾公平过啊。以前遗失的,现在弥补而已。雍正头开始痛了。
至少,他能平等的正视这两个儿子身上的优缺点,不偏袒,做到公平就好了。
然而,也许这种公平本身,就是对弘历的不公平。
这世间的所有事,都是难以两全的。
不管如何,弘历还是收拾了一下,出了苏州城,一路去沿海一带了。
那里并未开发,只是小渔村,更多的,还有芦苇荡,无边无际的江堤,以及河堤。从这里开阔的地方看出去,是没有尽头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