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郎当时脸就白了。既有尴尬,也有担心,当然还挺害怕的。
但端王只是训斥了他几句,就把本子还给他了,还再次强调“你是能练成上乘先天功的啊不过你得禁欲到二十岁”“你可不要浪费自己的天赋呀”“你这个年纪还小不要整天想这个事情”“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就不像你思想这么复杂,我整天就想着好好练功天天向上”等等。
十七郎羞愧又懊悔,老老实实认了错,重新当回乖宝宝。但现在想来,端王兄对他的关怀远比平时表现出来的要深。
他以为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但端王很可能暗中派了人去查探他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也许是想看看是谁教坏了他,也许……他当时已经有所怀疑了。
班师回朝后,皇帝论功行赏。十七郎本来就是皇帝派去长见识刷资历的,任务完成得相当好,当然得有一份封赏。
但是——假若他是跟着第一批前线部队去的,真刀真枪打了几场,那人家也服了,可皇帝分给他的活儿偏偏还是不管文臣武将都不大瞧得起的特务工作。
于是今日的庆功宴上,几个随着端王出京没能捞到战功的老将就端着酒挨个来恭喜他了,年少有为啊,还未弱冠,已经升到正四品校尉了,可比我们这帮老家伙强太多了……
十七郎虽是宗室子弟,又得皇帝宠爱,但一来他爹张掖王在一众藩王中既没权又没钱也没什么太牛掰的本事,出名的只有生孩子这一样,这些老兵油子着实不大看得起,二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关系户,这个功劳是靠着皇帝的宠爱才落到自己头上的,其实派哪个锦衣卫督使都能完成,他觉得既然已经得了便宜,再不把这个酒给喝了更叫人瞧不起,那以后还在京城混个屁呀,来,喝!走起!谁怕谁!因此对敬酒者来者不拒,宴会还未结束,他已醉得不成样子,端王便叫人备车,亲自送他回去。
十七郎在宫中尚能维持住体面,回到家一进内堂大门立即又跑出去吐了,等他摇摇晃晃回了卧室,傻眼了。
他六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本从他床头拿的书,脸上带着笑,眼神能杀人,“十七郎,没想到,你也爱看这个书啊……”
十七郎一下酒醒了。
端王手指一动,书页哗哗翻动,他用两指夹住书中夹的一页纸,轻轻笑道:“你这图,还不舍得丢掉呢。嘿。”说着把图撕了连著书劈头砸在他脸上。
瑶光听到这儿,不用想都知道那本书是什么。还能有什么?她的床头读物《金灵翘传》呗。
十七郎被书砸在脸上,人懵了,他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端王就走了。
他站在原地心乱如麻,等神智稍微恢复,就骑着马出来了。
瑶光连忙问,“你确定没人跟着你?你的马放在哪儿了?”
十七郎道:“没人跟着我。我还不至于失了智。我换了身衣服从后院马厩牵了匹马偷溜出府的,赶在城门关门之前跑出来的,一路上哪有人跟着我?我不敢从翠谷正门进来,从后面山谷绕过来的,那里有几户人家养着牛羊,我把马放在人家牛棚里了。”
瑶光揉揉太阳穴,“你这傻瓜。”她深深呼口气,又问,“这么说来,其实他并没明确地问,你也没有给他任何回答。”
十七郎皱眉,大惊,“姐姐,这还用问?这还用我答?我还有胆子、有脸面答?”
瑶光再次无奈摇头,唉,小弟弟就是小弟弟,“所以,你是在他冷笑质疑你的时候,露出了什么表情?是不是?”
十七郎沉默片刻,目光闪烁,点了点头,“大概,确实如此。”
瑶光突然笑了,“然后,你觉得,你的表情,等于默认了他没问出来的问题?”
十七郎急了,抓住瑶光的手臂用力摇了两下,“姐姐,我这么赶过来,不想惊动任何人,跑来给你报讯,是为了什么?你怎么还能这么没事人似的不慌不忙?”
“哦,我也想问你,你这么偷偷摸摸又着急忙慌地跑来找我,是想要我干什么呢?”瑶光仍旧微笑着,还顺手摸了摸十七郎的脸。
十七郎急得双手握拳往盖着被子的大腿上捶了几下:“还能干什么?给你通风报信,让你赶快跑啊!你收拾好细软,我背你越过溪涧,我带了两匹马,给你一匹,你骑术不错,可以在天亮前赶到京郊四县任何一处城门,天亮后城门一开你就进城,之后再出京畿,往西北或是西南走。陇西有了雪灾,皇上命各西部各州府调集商队运送救灾的物资,这一路上必定有很多商队,你可以找个商队跟着走一段,到了瀍州之后,你再转向东方,去卉州,从那里坐船,可以一日之内直到泉州,你不是有个好姐妹孟令仪在那儿么?求她帮忙,让你混上商船出海,再之后,不管是去东山国,还是下南洋诸岛国,从此海阔天空。”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帛书,“我从前跟着季指挥做锦衣卫密使时偷拿了他几份路引,全是空白的,你一路上用一份,过了几城,就再换一份,更换身份。”他叹口气,“姐姐,我对不住你。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瑶光接过这叠帛书打开一看,果然是印着繁复花纹的路引,绝难仿造,路引上甚至盖好了各种公章印鉴,只空着持证人身份的部分。
这东西,搁在现代,就好像空白的真护照一样。杰森.伯恩在苏黎世银行的保险箱里就放着一叠。
想来,是锦衣卫们执行秘密任务时用的。
瑶光握着这叠路引往手掌上拍了拍,收在床头柜中,“行啊十七郎,你可真是个人才。连锦衣卫的东西你都敢偷。啧啧。”
她目光盈盈,看着小少年那张尚显得稚嫩的脸,“我问你,我走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第111章 对峙
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
你有什么打算?
十七郎听到瑶光的问题对着空气发了好一会儿呆,又转过头看着她,然后轻轻呼口气“自然是回去。要杀要剐冲我来。事是我做下的。我认了。”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皮“我愧对六哥。我认了。但我不能愧对你。你快收拾东西吧。”
瑶光从枕头下摸出腕表看了看时间现在刚刚晚上十点。她轻笑一声要么怎么说古代冬季难熬,长夜漫漫啊。
她掀开被子下床将手炉打开,往里面添了块炭依旧包上棉套子放回床上再重新上床把披着的鸭绒衣也脱了往被窝里舒舒服服一钻“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睡觉。”
十七郎急得几乎要在床上跳起来,拽着瑶光一条手臂乱晃,“你疯了?”
瑶光斜着眼看他一眼,笑了,“傻孩子。你才疯了。你自己吓自己干什么?”
“啊?”十七郎呆住,“你说什么?”
“我问你若你是他,会不会把这事告诉你狗皇兄?”
十七郎气急叫道,“你能对陛下尊重点么?”
瑶光嘿嘿一笑,“你说啊!”
十七郎长出一口气,咬唇道:“不会。”
瑶光在枕头上点点头,“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今天这所有的事就不曾发生过。”
十七郎大惊,“你说什么?”
瑶光冷笑道,“我问你,你因何觉得对他有愧?我和你成事时,我是什么身份?我还是他的姬妾么?不是!我出了家,是不是所有尘缘皆断?既然如此,我和谁相好,与他有什么关系?我所怕的,只有一条,就是你狗皇兄会觉得我没好好给他死去的老妈祈福!因为没人能跟皇帝讲道理!皇帝觉得你该死,你就得死。”
她说到这儿,呵呵一笑,“既然他不会跟皇帝说这件事,那我有什么好怕的!”
十七郎从未听过如此……无法形容的言论,目瞪口呆。
瑶光趁机搂住他,把他向后一扳,让他和自己并排躺在一起,给他洗脑,“我要是你,当时就不会出城。我会立即进宫,找你狗皇兄哭诉,让他负责。”
“让他负责?”十七郎彻底搞不懂瑶光脑子里的逻辑。
瑶光理直气壮,“没错呀,是不是他派你来窥探我的?你是不是因此被我抓住,被我……”她抿唇一笑,“侮辱了?”
十七郎心想,如果非要这么说,那倒也没错。
瑶光看出他心念已经动摇,继续说,“唉,你的端王兄其实应该去质问、去扔书的人是他狗皇帝哥。”
十七郎郁闷地“嗳”一声,“姐姐!”
瑶光笑了,“你听我说完。第一,你根本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第二,只要他不把他对你的怀疑跟皇帝说,你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大难临头。何况,他有什么真凭实据?”
十七郎想清楚了其中关窍,懊恼道:“可是我现在跑出来找你了。”说着极为愧疚地看着瑶光,“我……”他这么一跑出来,可不是坐实了端王所怀疑的?
瑶光安慰他,“现在也不是无法补救。你跑出来了,家中的人早晚会知道,找不到你,肯定会有人去找端王,那他也就知道了,当然了,你正被那么多人眼红呢,你出城一夜不归,肯定有人会想办法让皇帝知道。但是,只要皇帝问你去了哪里,你就有了转机。”
“转机?”
“没错。你要再利用一次皇帝对你歉疚。你再跟他说一次实话——端王怀疑你与我有私情,到你府上质问,大怒而去,你怕他会迁怒我……不,不是迁怒,你怕他会对我做什么,就漏夜来给我报信,希望我能躲起来。至于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端王你和我之间清清白白,那是因为你问心有愧——偷窥女道士难道是君子所为么?更重要的是,你不能告诉他‘嗯,其实呢,我去偷看你前小老婆洗澡了,还被她发现揪下来打了一顿,因为这一切都是你皇帝哥让我去干的’!”
瑶光忽然觉得很讽刺,她哈哈笑了两声,“你不必把话跟皇帝说明白了,他自然会感激你。哦,你被端王砸书砸在脸上而不辩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保护这狗皇帝的名誉啊!连孔子都说了嘛,要为尊者讳耻。他派人去偷窥前弟媳妇是不是耻?是不是过?你为了帮他隐瞒,甘愿忍受端王的质问与侮辱,他难道不该感激你?”
她现在弄明白了古代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的道理,当然得朝着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利用它们。一如韩瑶光1.0版当初利用“孝道”来保全自己的生命。
说谎算什么?蒙蔽算什么?利用算什么?
如果她还在9012,情人间吃醋算多大的事儿?她根本不必理会。而在这时,却随时可能让她或其他人丢掉性命,前途尽毁。
她突然想起了广泰公主跟她说过的那番话,“女子行事,当与男子无异,行诡道,善机变。必要时,什么信义,什么德行,都没有自身安危荣辱重要。”
她越想越气,咬牙道:“他凭什么要求我守身如玉?哈,就算他可以派人守着我,看着我,嘿,只要我想,我闭上眼睛,照样可以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想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十七郎听了她刚才那番话,感觉天灵盖被她打开了,哗啦一下灌了好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进去,脑子里嗡嗡作响,懵成一团混沌,但又深深觉得,姐姐说的好有道理!我从前怎么竟没想到?!若我早想到了,哪里会将自己和她置身于眼下境地?
十七郎还发着懵反省呢,就感到一只柔腻光滑的手臂缠在了自己胸膛上,在他胸肌上蹭了几下,他急忙按住这只不安分的手,“姐姐,你干什么?”
韩瑶光笑得极妩媚,声音低如耳语,“当然是和你做快乐的事啊,不然,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你?”
十七郎满面通红,期期艾艾道:“这、这不好吧?”从前是端王兄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我还……这是不是挺对不起他的?可是,瑶光姐姐现在依旧是女道士,并非谁的姬妾妻子啊,那有什么不妥的?可是……可是……
他心里矛盾,断断续续还抵抗着,“哎呀,哎呀,不,不行!姐姐,别——别——啊……”他按住她一只手,可并没阻止她另一只手,嗯嗯了两声,再想要阻止她行动的意志就薄弱了,阻止的动作也变形了。
瑶光嘻嘻笑了,“唉,你嘴里说着不要,身体却在跃跃欲试呀。十七郎,你想想,要是皇帝暗中袒护你,你还有什么可怕的?那当然是……该快乐的时候就快乐呀!若是我刚才所说不过是我俩最乐观的臆想,其实端王现在已经进宫了,跟陛下说了什么,明天一早陛下就命人把你我就地正法——唉,我们都要死了,死前求一夕欢爱,有错么?听说人犯杀头前还能吃顿好的呢。”
十七郎一想果然不错,侧过身,搂住瑶光的腰笑道:“姐姐,我跟你说说我都画了些什么……”
一晌贪欢。
凌晨三点多时,瑶光把十七郎推醒,“你得走了。”
他迷迷糊糊揉揉眼睛,“去哪儿?”
“你来报讯,也不能直接来翠谷找我。你得去灵慧祠。”瑶光严肃地说,“十七郎,你还是得受些苦头。如果有人问你这一夜住在哪里,你要怎么说?”
十七郎坐起来,思索一下,“我就说,抱着马匹在人家牛棚里睡了一夜。”
瑶光点头称赞,“随机应变。果然是个做密探的好材料。”
十七郎离开后,瑶光好久才再睡着。
她问自己,我是不是太过自信了?他愿意听我讲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在我的世界人们是如何交往的,我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并不代表他愿意接受,并遵从我的规则。
可是,要我一辈子苦守青灯,清心寡欲?呵呵,不可能。
天濛濛亮时,老郡主派人来请瑶光。
瑶光到了灵慧祠,十七郎已经离开了。
老郡主到现在还是懵圈的,“这到底怎么回事?说让我送你到哪里藏一阵子。那孩子脸都冻紫了,眉毛睫毛上全是冰霜,也不知道一夜都去哪儿了,到底怎么回事?你有事瞒着我?有什么不能跟师父说的呀?”
瑶光从前抱太妃大腿时总觉得自己演技不够,可现在,她猜自己可能已经进化成体验派了,听了老郡主的话,她失魂落魄,又淡漠又黯然地说,“确实有些事瞒着师父。但薛娘子教我读书时读过,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师父,我不能说。但您也别麻烦了,我哪儿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