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再次叹息。定寻大约已经预料到了吧?所以才派李德胜大张旗鼓前来表彰。这样一来,连皇帝都盼着这些女学子能有一番作为,画些画儿出来,谁还敢阻止她们入学?
只是,恐怕入学之后,甚至考上画师之后,甚至成为成名画师之后,她们都要面临这个难题:要不要嫁人?要不要听家中父母的?
瑶光缓缓说:“学无止境。即使是我,不也一样每天都在学习?你们进了画院后也当如此。也许,做画师,当学子,与成亲并不矛盾,那些男学子、男画师不也都成亲生子了么?”
她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不然。你们来这里快两个月了,很见了一些人间疾苦,尤其是女子之苦,我问你们,若是你们以后要生育子女,抚养他们,还要侍奉公婆、丈夫,每日琐事缠身,还有什么时间去学习,去作画?”
隆昌郡主道:“师父,那以你之见,女子想要做画师,就必然不能嫁人了么?”
瑶光笑道:“恐怕是这样。”她又想一想,“也许,可以招赘。不然,你嫁了人,即使是公主,死后也要归于夫家的祖坟的。再或者,你可以成为某位大家。到了那时,即使你嫁人,人们也不会称你为‘某某人之妻’。就如卫夫人,人们都知道她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谁在乎她丈夫姓甚名谁。”
隆昌郡主若有所思,她向同伴们看了看,对她们道:“你们若是想当我的随行女冠……”
瑶光制止道:“隆昌,不可。”她看向几位徒弟,“这是你们自己的人生,你们必须自己做决定。”她长长呼了口气,“都散了吧。”
瑶光满腹心事,去了水月祠后院厨房,果然在那里找到了正指挥厨娘们剥鱼的嘉城郡主,她叫她们,“哎呀,鱼鳔是好东西,洗干净了都晾起来!”
嘉城郡主看见瑶光,“咦,你怎么了?你喜欢红烧鱼吗?咱们这儿的鱼只有红烧了才好吃。”
瑶光心不在焉,随口道,“片成块炸了也好吃。就没有什么是炸了还不好吃的。”
嘉城郡主笑道:“炸的太费油了。”她洗了洗手,挽着瑶光走到院子中一棵桂花树下,“到底怎么了?今儿可是你的大喜日子,庆功宴还没吃上,怎么苦瓜脸了?”
瑶光叹气,“无非是女子为人处世不易。还能有什么?”
嘉城郡主道:“是不容易。我无意间听到你那个叫坠儿的小徒弟跟小姐妹说,她想多做些手工攒钱,这样明年才有考画院的钱,还得给她爹娘一笔钱,不然她爹娘准得叫她嫁人。我想着,孩子们有上进心多难得啊,咱们是不是……想个什么法儿,资助她们……”
嘉城郡主一语点醒了瑶光,她抓住嘉城郡主手臂猛晃两下,“奖学金!还有助学贷款!还有还有,P2P贷款!”
嘉城郡主拍拍她,“慢慢说!一样一样说!”
奖学金和助学贷款这事其实大周也不是没有,叫法不同,形式有些差异而已,比如县学、府学都设有类似奖学金的奖励,至于助学贷款嘛,只要考上了举人,自然有乡绅宗族会跑来资助,无非是想学吕不韦“奇货可居”;至于个人贷款,许多银楼、商会甚至宗族都有类似的服务,但P2P就没了。P2P借贷原本是一些好心人为了帮助印度的穷困妇女而建立的小型商业模式,她们没有抵押品,没有固定收入,很难从正规银行和金融机构获得贷款,但如果有资助者愿意借一笔小钱给她们,也许那笔钱只够她们买几只山羊,或者买几筐水果摆个小摊子,她们的生活和命运就会被极大地改变,这个善举在印度帮助了不少人,谁知P2P后来会变成和初衷完全不搭噶的卷钱工具。
嘉城郡主听瑶光细细讲了个人对个人的小型借贷后,也忍不住兴奋了,“养羊我看就挺好!我这阵子跟着刘寡妇学着养了,依我看,这羊比猪呀牛啊之类的好养得多,吃得不算太多,草料豆渣什么都吃,要是院子后面有块空地或是林子,放它在那儿就行,一头羊又能养好几年,能产羊毛,母羊还产奶。唉,但凡一个妇人有些个营生,也不会舍得把自己亲生骨肉抛弃了。”
瑶光听到这儿,又想起一事,小声说:“姑姑,你可听说过‘避孕’之说?我听说,她们江南那边的织娘绣娘,生过两个孩子后就会避孕……”
嘉城郡主一愣,笑道,“这也是好事。你且说来听听,她们是如何避孕的?”
瑶光叫嘉城郡主附耳过来,“刚才我看见你在厨房里叫厨娘们晾干鱼鳔,这个鱼鳔嘛……还有羊肠衣、猪肠衣……”
嘉城郡主掩唇笑着听完,点了点头,“这虽是好事,但不能急于一时。咱们呀,得徐徐图之。我先跟厨娘、帮工大婶中有出嫁的女儿的悄悄说了,让她们跟自己女儿说,慢慢来。”
瑶光也赞同。
这时代的人大多讲究多子即多福,优生优育什么的并非主流思路,甚至有人把溺婴当成常规计划生育的手段的,而且越穷的地方越要多生孩子,为什么?孩子多了,家中的劳力就多了啊!父母在世说不分家孩子就不能离开父母,藏私房钱都是不孝,全部收入都得上交,这等于多了个免费的长工。谁问,谁不爱拥有几个奴隶呢?
反正又不用一家之主冒着生命危险怀孕生子,要是产妇在一次又一次的生育过程中不幸死了,再娶一个就是了。
所以,避孕这种事,只有在女子作为主要劳动力并且经济地位较高的江南地区才广为人接受。
瑶光和嘉城郡主谈了一番话,又感到了希望,心情重新开朗起来,两人去书房起草了许多助学金、奖学金和个人小贷款的细节,一起欢欢喜喜享用庆功宴。
再说李德胜这边,他回到宫中,皇帝才下了朝,正和几位文华殿大学士商议政事。
到了午膳的时候,李德胜来覆命,皇帝只问了一句,“东西都送到了?”便叫李德胜服侍用膳。
待吃罢了饭,小太监崔旺捧上鎏金沐手盆和净手巾,皇帝不徐不疾洗了手才叫他们都下去,这才问李德胜,“嘉城郡主安好?”
李德胜忙道,“郡主精神极好,一如往日。”他笑着加了一句,“依旧穿得朴素,就连在她那儿暂住的韩道长都跟着穿上细麻布衣,不过啊,韩道长气度高华,穿什么都好看。”
皇帝听了,出了会儿神,低声道:“这里也没旁人,你只管说吧,她可安好?”
李德胜躬身道:“韩道长很好。她见了表彰等物极高兴的。陛下,韩道长素来平易近人,这次还邀了老奴去看她日常教学生的讲堂,里面放着十几张桌椅,架着画架,上面搁着每个学生的画作,有刚起稿的,也有快画完的,窗台下面摆着两条长凳,上面搁着一溜大大小小的泥塑,什么都有,有人物、物件、水果、动物。”
“韩道长还请我到她书房喝茶,还给了老奴这个。”李德胜从怀中掏出那个小木盒,奉至皇帝面前。
皇帝静静看了木盒片刻,才接过盒子。他并没打开,而是将盒子放入袖中,又问,“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
李德胜略一犹豫,“还有一条红色的‘围巾’。老奴这就叫崔旺拿来。”
不多时崔旺捧着一个锦缎包袱进来,皇帝打开包袱皮一看,轻声一笑,“你们下去吧。”
这条“围巾”,是他当日飞剑斩成三截的那条。没想到她又将它续上了。
他不懂编织,反覆看了看接口之处,找不到缝补痕迹,又轻轻笑了,当日的情景也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白雪,红梅,还有她。
他坐回书案前,将袖子中的木盒取出来,打开,看着那两个小泥人,又叹又笑。
这条红丝线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和她之间红线么?
他端详了小泥人一会儿,福至心灵,两手轻轻握住两个小人儿向左右一拉,道士和狐女肚子里发出嗡嗡的机扣声响,两人小人儿在桌上缓缓向对方移动,最终亲密无间贴在一起,像是在相拥亲吻。
定寻泪盈于睫。
第138章 上山
景和五年十月十五日韩玄玑再次在画院开讲。
这一次,讲堂之中来的女子比之前更多了。
这是女学子们正式拜入画院后她第一次开坛讲课。这次她展示的画作比之前所有的讲谈都要震撼争议也更大。她这次的画作全是大型油画布满整个画面的是巨大的色块和尖锐的线条。这种现代人中也没很多能够欣赏的抽象画在大周民众眼中简直有些像做法的符咒或是油漆匠涂坏了的墙面。
但无疑,他们感到很震撼。
韩瑶光坐在讲坛之上,看着左手腕表足足等了两分钟,台下嗡嗡的议论声和低低的惊呼声、疑问声仍不绝于耳。
她轻轻敲击响板高声道:“敢问诸位,有何感想?”
坐在第一排的向白驹立刻高高举手生怕瑶光看不到他似的还低声叫:“道长!叫我!叫我!”
瑶光对他微一颔首,他当即跳起来说:“这些画所画的似乎混沌,但若细看可以刨除形态之困直击心灵。”
瑶光赞许地点点头指向中间那副画“你说说你看到这幅画,有何感受?”
那副画,瑶光曾给曹娥看过正是她送别孟萱后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时所画。
向白驹盯着画静静端详,讲堂中也静了下来许多人,包括瑶光,都在等待他的答案,他看了看瑶光,缓声道:“不甘。怨,怒,冲破胸腔的愤怒。”
瑶光再次对这个年轻人微笑,“你说的很好。当日我曾给一位平民女子看这幅画,她没念过书,略识些字,会算账,是梨溪山上一个小店主,她也是这么说的。”
这一下,讲堂中再次议论纷纷。
瑶光举了举双手,大声道:“想必各位都深信书画有相同之处,《兰亭序》与《祭侄文稿》都是千古名帖,各位观帖时可能感受到王右军和颜鲁公当日书写时的心情?二人心情不同,所写的字都能表达出来,吾等的画作亦是如此。”
“就如这位学子所说,这三幅画,完全‘脱’了形,只留其神,为的就是让观者更容易感受到画者的情绪,或者说,画者当时所要表达的心情、态度、情绪,感受……”
能站在画院讲堂里的都是有一定鉴赏能力的,瑶光又问了几个学子对另外两幅画的感受,让助手支起画架,展示她提前在白纸板上画的一头牛是如何从具体变为抽象的线条的。
这节课给人眼界大开的感觉,但并没多少人会想要学习这种画法,他们只当是见世面了。瑶光也不失望。她本人最擅长和喜爱也不是抽象画,她只是觉得有必要让画院的学子们见识见识。
这节课后,瑶光将弟子们召集起来,分成几组谈话,给每组学生各自设定了不同的目标。隆昌郡主、陈问寒、梁素功等第一批考上画院的自不必说,努力拜师学艺,争取早日考上画师资格。大周画院的画师资格可是终身制的。不像和尚道士还得每隔几年定期考核。
“画院中那些画师的工笔更好,你们备考的时候都该知道了,只管去跟着这些画师学。尤其梁素功,陈问寒,你们已经有些自己的风格了,继续努力。不必与其他人比较,多看,多学,你们还很年轻。”
说完这批学生,接下来是明年备考的一批。这批学生中天赋有高有低,瑶光最看中的,是那个在明月道院画壁画时从油壁班子里跟来的小姑娘彭坠儿,她的天赋不亚于梁陈两人,还比她们甚至瑶光自己多了一分灵气,只是一来家贫,父母不大愿意她继续学画,更别提什么考画院了;二来,她自己的心性也不够坚韧。
瑶光跟备考生们说:“你们师姐们今年都考上了,你们全程都见着我是怎么教的了,只要你们循序渐进,每日勤练不辍,明年必然金榜题名。考前两三个月,我还会让你们师姐们回来每人单独指点一个。”
小弟子们听了这话都兴奋不已,乐呵呵退下了。她们不少人原先是抱着想学个一技之长,日后即使嫁了人也能贴补家用的心思来的,看到师姐们今年是如何荣耀都艳羡不已,现在家人们说起来她们在和韩玄玑学画亦觉得面上有光,现在听了瑶光这番话,一个个壮志雄心,燃了!
瑶光又特意将坠儿留下,跟她说,“考上画院之后,从此每月会得八两银子,供你们买笔墨纸砚颜料胶泥等物,除此之外,过年时还有十两银子。这之外,你还可以给指导你的画师打下手,接点零零散散的小活儿。若能考上画师,终身享用俸禄,最低等级的画师也是七品,跟县太爷一个品阶。”
“你写封信回家去,把这些跟你爹娘说说。至于从现在到明年考前的吃穿用度,嘉城郡主和我已经商议过了,出个‘助学金’,章程你自己去找管事姐姐们看。”瑶光摸摸坠儿的头,“别哭。再难,都能过去的。只要你自己肯上进。对了,我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叫‘坠儿’啊?”这名字倒和贾宝玉的一个丫鬟一样。
坠儿抹泪道:“我娘生养我的时候家中已经有五个哥哥了,怕养不起,就抓了堕胎的药吃,不想我娘记错了日子,生下我来,产婆说已经□□个月了,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坠儿’。”
瑶光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拍小姑娘后背,“这名字太过娇气了些,总不好以后你考画院金榜题名时仍叫彭坠儿,这样吧,为师给你取个字,嗯,你以后就叫‘澄砚’吧。清澄的澄,砚台的砚。愿你心性如水清澄,如砚台般坚忍。”
坠儿额手谢过,抹抹眼泪谢了瑶光,又破涕而笑道:“师父,这名字听着像‘鹏程燕’。”
瑶光微笑,“谁说只有大鹏才能鹏程万里呢?小燕子不也每年往返南北么?”
要是薛娘子在场,肯定又会扶额悲叹,瑶妹,你这成语用的不对啊!人家庄子说的是大鹏乘风直上九万里!是直上!直上!
最后一批小学生呢,是瑶光最不放心的一批。以她们的天赋资质,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考上画院的。瑶光只求她们能够有一技之长,但又觉得她们是最需要帮助的一批。
她请嘉城郡主看顾她们,在水月祠中辟了一个院子,依旧画彩妆盒子、书中插图、纪念卡片等物,按件计价。但瑶光也鼓励她们,“这手艺也不简单,练熟了手,攒够了钱,你们就没想过要结一个画社么?以后专接类似生意?”
几个年长些的女孩子立即高兴起来,“是啊,江南绣娘也结社!”“我们结了画社,也可以画些新鲜的花样子卖给绣坊!”“前阵子师父教泥塑的时候我倒觉得能上手,以后我们也可以塑些碧水元君小像,请郡主在祠里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