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们七嘴八舌叽叽呱呱,空气里充满欢快的笑声。
安置好了徒弟们,瑶光叫沈婆子送竹叶回灵慧祠去。
竹叶深感不妙,“娘子,你要去哪儿?”
沈婆子又比竹叶年长见多,早就有了隐忧,只是一直隐而不发,这时也不禁要问,“小人愿跟随道长!天涯海角!”
瑶光“嗐”一声,“想太多了你们!我劳碌了这么久,也想放个假啊。朝廷命官还有休沐日呢,我这几个月歇一天了么?听说西山红叶尚好,我想要骑马去看看,所以才让你们先回山上,我游玩几日自己回去。你们两个嘛,说实话真得好好练一练马术,我要是带着你们俩出门,从这儿到西山,得从天明走到天黑,还游玩什么?”
这话说得沈婆子和竹叶哑口无言。尤其是沈婆子。她至今只敢骑驴。但她还是偷偷又跟瑶光说,担心她一个人外出不安全,瑶光拍拍腰间挂的宝剑,“嬷嬷是没见过我跟人动手的样子,故此有所疑虑,不是我夸口,以我身手名气,谁敢对我无礼?”
沈婆子一想那些什么暴打林九公子、前渤海侯家公子的传闻,讪讪笑了,“道长说得是。”
这天晚上,瑶光去跟嘉城郡主辞行。郡主来瑶光房中看她行李,本来是想问问她还缺些什么,谁知见到瑶光准备的鸭绒睡袋,顿时十分感兴趣。
瑶光得意,“姑姑,您常说您少年时常有露宿山林的经历,您看我这睡袋如何?外面这层,是我从老紫竹家买的油布,跟他们家的桐油布伞一个料子,防水的!还能拆下来清洗。里面的内胆是鸭绒填的,又轻又暖和。”
瑶光还送了一副带小盖子的半掌手套给嘉城郡主,小盖子连在手背上,解开扣子就能套在手指上,方便极了。
嘉城郡主谢过瑶光,也有点疑虑,“你这次……是真的要走吧?”她虽不知实情,但自从瑶光来了,往昔一句话都不和她多说的丰荣公主便三天两头打发人来,给她和瑶光送各种吃食用物,这份慇勤实在不能不使人起疑;再想想皇帝突然很给水月祠面子,又是嘉奖,又是捐款的,瑶光的徒弟们高中,画院刚送来消息,这边皇宫就派人来了,来的还是李德胜——嘉城郡主从来不是公主集团中的核心人物,但老檀家的政治警觉性已经是在基因里的了,怎么能没猜测。
瑶光笑道:“我还要回灵慧祠呢。”
嘉城郡主便不再问了。
翌日清晨,瑶光单骑一人,向着西山而去。
沿途秋水深沉,红叶染霜。
到了西山,瑶光缓缓向后山林中而去。入夜时,她在林子中找了块背风的平地,从马背上卸下帐篷碳薪风炉等物,先升起火,再支起帐篷,再烧上一小锅水,从干粮袋子里拿出几块肉干投入滚水中,再扔进去一团干挂面团,用竹筷搅上几搅,最后撕下几缕紫菜扔进去,晚饭就好了。
她吃了饭,再往火堆里添上几块木柴,进了帐篷,钻进睡袋,手握宝剑霜禽。隔着油布帐篷,能看到篝火跳动的光影,木炭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响。
瑶光在西山露宿了两三天,这才出了林子,迤逦往梨溪山去。
到了灵慧祠时已是晚膳前,老郡主一听瑶光回来了,忙叫婢女通知吴嬷嬷,赶快再做两个瑶光素日爱吃的菜来,小竹早已坐不住了,连蹦带跳跑到院门前去迎瑶光,一见到她,原地蹦老高,跳到瑶光怀里。
瑶光抱着这个小猴子亲亲,“又长高一截!又重了!”
小竹笑嘻嘻的跟瑶光絮絮叨叨说她上学时遇到的事,小道童们拉帮结派打架啦,有人在先生背后贴乌龟结果还没贴上就被先生一把薅住发髻提溜起来,她大字写得好老郡主送给她一套猴子摘桃子的砚台笔架……
老郡主见了瑶光,“嗯,瘦了些,倒更精神了!听说你跟着嘉城最近做了不少善事啊,你说来我听听。”
瑶光便将资助贫女学艺、养羊等事一一说了。
老郡主叹道,“宗室女冠中,大约只有她是纯粹为了帮扶弱小去做这些事的。我远不及她。”
瑶光道:“世上可能没几人能如嘉城姑姑那般心胸博爱。我倒是去了,可是要我亲自为婴儿换尿布、擦屎屁股,我自问做不到,我那些个徒弟,也没一个能做到,可嘉城姑姑就能做,我最多,能像她那样站在灶台上翻大铲子吧!”
老郡主听了便乐了,“你在她那儿吃了几个月大锅大铲子做的饭菜,今儿晚上吃我们的小锅饭,如何啊?”
瑶光赶紧抱大腿,“师父这儿的饭菜——唉哟,那还用我说?!”
老郡主拍拍她的手,“这天儿也一天冷似一天了,你也该将养歇息一段日子了,就住在山上吧,别再乱跑了。”
瑶光点头应了。
这晚,瑶光和薛娘子一起睡在退思居,两人说了半宿的话。薛娘子听了嘉城郡主平日亲力亲为救护弃婴女童的事,很是感动,“惭愧,惭愧。我只想着独善其身,最多惠及我所在意的人,从没想过要这样不计回报救护他人。嘉城郡主真是胸中有大爱。”
瑶光说,“我也一样。唉,过些日子,咱们一起去吧。我已经叫嘉城姑姑收购鸭绒鸭毛了,咱们去教她们做鸭绒衣鸭绒被。清莲湖附近多洼地水塘,如果一个农女能养些个鸭子,收了鸭绒,即使只做些手笼、背心之类的小物件,也又是一笔收入。有了钱,大概会好些吧?”
瑶光在灵慧祠住了两日,叫来沈婆子,着她进京城一趟,买些杂货送去嘉城郡主那里。
接下来几日,并无异样。瑶光又恢复了从前在灵慧祠的日常打卡,每天早上先去安慈太后灵前祝祷,之后自学道经,练习书法,陪着老郡主吃午膳,之后去碧水江汀和漱玉街的铺子转一圈,有时会在碧水江汀和山上的女冠们一起听书织毛衣——她到现在才知道《狐女传》这部书是怎么唱的,晚膳前回到灵慧祠,跟小竹玩一会儿,问问她今日的课业如何,还教她做算术,吃过晚饭或是在退思居就寝,或是骑马去翠谷别院。
可十一月十五这一日早上,眼看天亮了,可瑶光卧室之中并无动静。竹叶敲了敲窗格,“娘子?”她唤了几声,无人应答,这才有些慌了,忙去叫吴嬷嬷和薛娘子。
这两人来了之后又是拍门又是叫人,动静闹挺大,依然无人应答,薛娘子脸色变了,叫吴嬷嬷去找几个灶下粗使的婆子,用一根长凳撞开了门,进去一看,被缛早已冷了,门窗俱是从里面关着的,只是瑶光凭空消失了。
第139章 羽化
如果薛娘子等人看过《名侦探柯南》就知道这是典型的“密室”案件。
不过,她们没人看过柯南所以都十分惊慌甚至有些惶恐。
吴嬷嬷忘了自己置身于道观之中连连合手念佛念菩萨“天啊,天啊,这是……这莫非……”莫非是娘子她得道飞升了?
这个时候谁也顾不得会不会惊着老郡主了,赶紧跑去告诉她让她拿个主意。
老郡主扶着清芷来了,看了一圈也懵了,“这怎么回事?昨晚好好的呀!怎么这么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呢?”这时她又想起来可别吓着小竹,又忙命婢女们都不准乱说让宋李两人领着小竹从后院出去今日叫她们几个一起去太清宫听学去又赶紧叫清芷派人去太清宫叫张师姐回来——张师姐今天早早地跑去修书了这会儿恐怕已经到太清宫了。
韩玄玑身份不同寻常骤然失踪,又失踪得很有些离奇,老郡主勉强镇定下来后想了想得嘞,赶紧叫人去请县令吧。
李县丞今年秋季绩考得了个“上优”眼看升迁有望,正美不滋儿的,没想到成也萧何败萧何,听到灵慧祠老郡主的侍女来报信说韩道长失踪了,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秃噜下来,急忙赶了来。
他倒还有几分老成,到了现场一看,先叫闲杂人等全出去,封了退思居,再将灵慧祠上下人等恐吓了一番,谁也不许乱说话。接着,他分别问了竹叶、吴嬷嬷、薛娘子和那几个撞门的婆子发现内室空空无人时是个什么情景,再问老郡主、薛娘子,可能回想起这几日韩道长有什么异样,一边问一边叫文书速速记下,墨迹未干,即令快马将卷宗送去京都,为示意事态紧急严重,李县丞将自己的官印包起来命信使一并亲送到京兆尹手中。
午时未过,一群衣锦佩刀的骑士就来了。
这些人来了灵慧祠,直接到了退思居,一看李县丞亲自带着衙役守在门口,略问了几句,才去见过老郡主。
老郡主到这会儿还有些发懵,由张师姐薛娘子陪着坐在堂前,如泥塑木雕一般,一见来的两个人一位是廷尉高立臣,一位是锦衣卫指挥使季锋,心里打鼓,疑云丛生,但她人老见多,慢慢平静下来,使人上了茶点,“此事只能交托给两位了。我们这里人人六神无主。”
高立臣忙道不敢,“圣上担忧。还怕惊了您老人家。我们先去问问话。”
老郡主觑着一声不吭的季锋,不紧不慢道:“问是自然要让你们问的,只是,须得在我这院子里问。”
高立臣赔笑,正要说话,老郡主放下茶碗,“季指挥使有个诨名叫‘季老虎’,我怕他吓着我的这些徒子徒孙,丫鬟婆子们。说不得,便是圣上有旨意,我也要拦一拦的。”
季锋这时才抬眸,凝望老郡主一眼,又垂下眼帘,道:“老观主说笑了。季某一向只知尽忠职守而已。皇上都没说要带她们去锦衣卫卫所查问,季某怎敢擅专?”
老郡主笑眯眯道,“如此便好。”
季锋也一笑,“不过,此案蹊跷,还请观主特许,叫我一边勘察现场,一边问问她们。您若不放心,大可使人陪着。”
高立臣笑着打圆场,“观主,皇上知道这些人都是韩道长亲厚的人,我们又怎么敢为难她们?”
老郡主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我早就说嘛!嘿!还真叫我说中了!去年宫中送来那些个什么玉山笔架、旧窑水盂的,说是给我的,我都多大年纪了?还练字么?我又不画画!这些赏赐哪里是给我的呀!其实不就是借我的手送给她嘛!啧啧啧。只是……若真如我所想,瑶光失踪一事怕是……
她突然间得了这么个大八卦,默默思索推敲,懒得搭理这两人,随便挥了挥手。
高立臣和季锋去了退思居,叫来竹叶和薛娘子两人问话。
竹叶看见高立臣,先是一喜,“高先生!”再一看他身后那位面如寒霜的俊俏郎君,怔了怔,脸上血色褪尽,看着高立臣眼泪汪汪的,声音都颤了,“高先生……”
高立臣知道她这是想明白“定寻道长”是谁了,叹口气温言道:“竹叶姑娘,你别自己吓自己。薛道长,您也一样。尽把心搁肚子里吧。”
薛娘子心说,这怎么搁啊?她悄悄看一眼那位名字可止小儿夜啼的季老虎,拉住竹叶的手,两人的手心都又冰又湿。
季锋挥了挥手,他那帮锦衣卫鱼贯而入,将院子内外勘察了一遍,房顶也看了,然后小声奏报。
季锋点点头,对高立臣抱拳道:“高廷尉,我现在要问她们几句话。”
高立臣赶紧一巴掌拍在忍不住哆嗦的竹叶肩膀上,嘿嘿笑,“别怕,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就行了!老高保你全须全尾的!”
竹叶被他拍得差点一个踉跄,咧着嘴假笑,“是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季锋细细问了一遍瑶光近日的举动,听到她在回梨溪山前曾独自一人去西山赏红叶后,微微皱眉。
高立臣早已急得不行了,搓手凑到季锋身边低声道:“季老弟,依你看,这韩道长可是凭空羽化了?”老实说,他在宫中听到这消息,最先想到的就是“羽化”——皇帝虽没明说过,可他从铁铃寺时就一直跟随在皇帝左右,他又不傻,怎么看不出韩道长其实是从天上天来的女子?既然是从天上天而来,那自然会回去啊!皇帝怕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一见李县丞的奏报,神色都变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宫里煎熬的什么样子。
季锋瞧了高立臣一眼,将他拉到窗子前,指着窗子缝道:“我曾协助查勘过一宗密室杀人案,死者独自一人死在书房,也是天亮时才被人发现,可是所谓密室,都有空隙。若以人发或丝线将窗子插销栓上,人翻窗而出后以线拉动插销,之后再将人发、丝线抽走,自然就成了‘密室’。只是我们来得晚了些,门窗都有人动过,不然,说不定还能找到蛛丝马迹。”
他冷笑一下,低声道:“哪怕是得了天书的狐女,怕也还没修得破碎虚空的法门!”
高立臣是知道“天书”印章的事的,吓得连连比手画脚,紧绷着唇,示意季锋可不敢在皇帝跟前这么说。
季锋只是笑笑,又领着高立臣、竹叶薛娘子进了卧室,仔细查看。
他叫竹叶打开箱笼,“你看看,可少了什么衣物不曾。”然后他跟高立臣小声说,“若我所料不错,定少了些御寒的衣物。”
不料,他这边还没说完就被竹叶打脸了,“季大人,不曾少什么。”
季锋冷着脸,自己走去妆台,将妆奁打开,先是一愣,妆奁内并无钗簪珠环等物,他这才想起来:韩玄玑自从出家当女道士后,素日从不做俗家打扮,当然不会用到这些东西。
他有些尴尬,叫竹叶过来,“她日用梳妆的那些东西放在哪里?”
竹叶缩着脖子走到妆台前,指了指右手边第一个抽屉。
这抽屉里放着各式各样瓶瓶罐罐,有粉有膏,高立臣瞧着,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问了竹叶,惊叹道:“我只道韩道长是丽质天成,哪想得到她每日用十几罐子霜啊粉儿啊的。”
竹叶呵呵干笑。
季锋拈起一只精致的小铜管,“这是什么?”
竹叶道:“是口红。”
他又问,“怎么打开?”
竹叶只好上前示范。
那口红拧出来后,斜面上还有一些几乎看不到的细纹,似乎是主人的嘴唇磨蹭而致。
季锋不声不响将口红拧回去盖好盒盖,“听说韩道长在翠谷还有两间别院,请带我们前去一看。”
去翠谷的路上,季锋详细问了竹叶,瑶光去西山都带了什么东西,听到有帐篷睡袋甚至木炭风炉时,他跟高立臣说:“圣上大可安心了。这位韩道长早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