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信,不大方,漂亮夺目的皮相之下像一只误入狼窝的小羊羔。但让清纯的女孩子变得放荡,又是中年男人们内心的隐秘欲望。她的模样,想让人去破坏。
天知道,这种场合下要怎么一入手就从容大方?云昭听懂了对方略文艺的问话,却抿抿嘴巴:“对不起,我想去卫生间行吗?”
老男人笑了。
她逃进卫生间,同样奢华得让人晕眩,云昭再一次被自动打开的马桶盖吓得哆嗦了下。但很快,她被大理石背景墙吸引。
这很像化石。
身后,陆时城两手插兜,不知看了她多久。云昭不知道的是,自己走后,他便跟了出来。
她不认得他。
陆时城第三次“恰巧遇见”她。
“你叫什么名字?”
云昭听见他低沉的声线,忽然在昏暗不明的光线里,冒出来了。
她倏地转身,紧靠在冰凉的墙面,警惕望向他。
等看清楚是房间里的客人,她张张嘴,不知怎么蹦出来两个字:“雪莉?”
陆时城笑笑,长睫毛在脸上翕动了两下:“我问的是你,你却反问我。你这样乖巧恬静的小姑娘,撒谎不好。”
云昭顿时发窘,这么快被人一下戳破,也为他似笑非笑的夸奖:
“我叫云昭,李经理可能是给我起了个艺名。”说完,觉得回答很糟糕,什么艺名?
她的名字,是曲折的国境线,蜿蜒进耳朵里。
“你刚才在做什么?”陆时城穿正装,但此刻,人比较懒散衬衫纽扣解了两颗,斜靠在那眯眼看着她问说。
云昭犹豫了两秒,却也大方坦荡承认了:“在观察这个墙,很古老,我看见里面的三叶虫了。”
几亿年前的虫子,她也看得到,认得出。
陆时城静静听着她说,看不透神情,盯着她那张因光线时而少女时而女人的一张美丽脸庞,忽然轻声问:“想跟我出去吗?”
他很久没有和这么年轻的姑娘上有过了。
云昭没立刻听懂弦外之音,她只觉突兀,摇摇脑袋。陆时城丝毫没觉得什么,点了点头:“回去吧,这是你的工作。”云昭莫名难受一阵,走回包厢。
等陆时城也进来,云昭无意瞄他一眼,随即,正襟危坐。她在勉强喝下第一杯酒时,眼睛里有了泪,不知是呛的,还是羞耻的。
这杯酒,是陆时城灌的她。
他就这么淡淡的,很绅士地要求她喝下去。
只一杯。
陆时城叫来李经理,私语两句。一行人又到下面玩牌,姑娘们作陪,只有云昭狗屁不懂。她局外人一样站在旁边百无聊赖,可她聪明,很快看出门道。
最后,商人们散伙,云昭收到人生中挣的第一笔巨款。
她以为李经理发错了,去询问,对方挂起职业假笑:“没见识,这里的地板都是黄花梨的,你的小费也就是餐费的百分二十。”心里其实多少有些意外,云昭初出茅庐,一晚上没见做什么这么得陆时城青眼?
也不对,陆时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也许,只是今晚心情格外好。
云昭怀揣着手机,像太阳燃烧在掌心一样从浮世汇出来。夜色妖娆,门口那成排的豪车在光影里闪着昂贵的光泽,她茫然--
手机体积虽小,但密度很高,热量惊人,她从没有过两小时挣这么多钱的经历。
这样的话,一晚上一万,也就是说,她做不到两个月,就可以全身而退。
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人乱摸她,没有人要睡她,她发呆走神外加喝了一杯不知姓名的洋酒,且免费听肖邦的曲子。
眼看她出来,张小灿背双肩包冲她扬手:“云昭!”人飞速跑到身边,紧张不安问:“怎么样?”
两人一道来应聘,张小灿首轮被刷,她尚有才艺没能展示好歹在学校乐团呆了两年。无他,女孩子不美就是原罪。
她问题太多,云昭什么都没听清楚,而是把手机给她看:“我陪一个人喝了杯酒,他给我很多钱。”
“啊,年纪大吗?是不是老头子!”张小灿的声音猛地尖锐,目光投过来,已经传递了准确无误的信息。
云昭是在这种目光中,一闪神,明白了他那句“想和我出去吗?”的双关,一股一股的,尘埃般扑满鼻口。她面庞是雪白的白,嘴唇是朱红的红。
“不大,很年轻,只是我也说不上来他的岁数。”云昭愣怔片刻,心里小小的角落在想,你不要怪人家这样看你,他的立场,并没有错。
两个人要往地铁方向走。
云昭闷闷地说:“你千万不要在爷爷面前说漏了嘴。”在学校,张小灿时常去家里蹭饭,祖父云怀秋烧一手好菜。张小灿嘴里说着“知道了”,两只眼,突突地乱扫,她心不在焉拉住了云昭的手。
“云昭?”那道低沉却清澈的嗓音又响起来,陆时城在身后直接喊她名字,她一顿,眼光擦边而去,困惑而又警觉地站定不动。
四处是闪烁的霓虹,有幢幢灯影里像蚊蚋一样的人们匆匆而过,城市如同迷狂的热带雨林。很多东西,在雨水丰沛的燠热里野蛮繁殖。
“你东西掉了。”陆时城从她包里轻松顺走了一只寻常的口红,此刻,又还给她,他看到她脸上神情。
云昭腼腆接过来道谢,她攥了攥手机,把那句“您为什么给我那么多钱”咽到肚子里去。
陆时城只客气说:“不谢,下次见。”
车子被司机开来,他坐进去,慢慢驱离浮世汇。他还是从后视镜看她,很快的,有年轻的男人骑着单车停在了云昭身旁。
付冬阳所有的情况,陆时城都清楚。小县城出来的男孩子,格外刻苦,天资不错,从落后的教育资源里杀出重围。陆时城觉得,他应该能猜得到这样的男孩子,最终想接近什么,得到什么。
所以,他也只是微微一笑。
一开车窗,夏日所有植被混合着的各种虫鸣浪一样飞速打来,一瞬间让人窒息。陆时城想起在美国那会儿,同时报读商学院和法学院的双学位,忙着学习、玩,再学习。那一届中,他年纪最轻,顶级学霸,就是在这样的夏夜里,跟女人荒唐,一场轻狂一场潦草。
每当想要结尾,又引向凡人的开端,几度勃发几度熄灭。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年轻,郁郁葱葱。胸腔里像怀着一股暴戾的仇恨,可他甚至不知道,该去恨谁。
刚进门,陆时城发觉空气中的香水味又换掉了,他的妻子岑子墨,提过要用遍所有香水。他没有兴趣知道这些,冲好澡,陆时城坐到沙发上,一本杂志飞了过来,“啪”一声落在眼前。
那上面,是衣冠楚楚的自己。
岑子墨顶着张面膜出来,她穿真丝睡衣,身形窈窕,保持得极好,直接坐在了陆时城身上。
他只皱了一下眉。
两人结婚五年。
岑子墨今天去参加一个饭局,饭后点心,依旧是由几个时尚界的心机教主们各种婊气宫斗。她对时尚界这些人兴趣寥寥,她所在的新世纪传媒是正经的充满理想主义气质和务实精神那一挂的,虽然也不喜欢。不过这种Old money和New money之争的基本路线,可以保持一个世纪不动摇。她八面玲珑,只当中间人负责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尽管,心里早翻出无数个大白眼。
只要想到家里有她最爱的男人,一切似乎,都没什么价值可言。
岑子墨说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因为她知道,陆时城这个人,对待女人的态度一直是占有、否定和抛弃。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是这个鬼样子,他少年时,明明只是个少言寡语的学霸而已。
而她能够和他维系住婚姻,全因两人找到一种非常自洽的相处模式,那就是:
各玩各的。
第003章
这也是婚前陆时城一早表明的态度,能接受,结婚。不能接受,他会继续寻找一个能接受的、门当户对的女人结婚。
岑子墨维持着她大小姐出身的傲气,她不会轻易示弱。
杂志上那个英俊无比的中盛掌门人,至少,在形式上是属于她的。
“按您陆大少吩咐的,稿子写的很低调,干货十足,没有任何不良的浮夸纨绔气。您新贵到成熟资本家的人设,非常稳。”
她似有若无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像猎犬,用遍所有香水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无论在和哪个女人亲热时,也要能想起她,她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岑子墨迷恋他身上的味道,她想,在这个世界上味道总是让人可以情不自禁在脑海里产生对另一个人的关联。
“辛苦你了。”陆时城没有推开女人,伸出手,随意翻了两页杂志,看一下,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花式装。
对于他来说,除了一个人是珍贵钻石,其余,不过都是廉价玻璃。岑子墨对于他来说,倒不是玻璃,是合伙人。
他很快就抱着合伙人上床,翻滚,直到一身汗湿陆时城一个人再去冲澡。镜子里,他那张忧郁到阴冷的脸也再度浮现,幽幽的。
岑子墨知道他今晚在浮世汇,点了个会弹肖邦的年轻姑娘,但同时给了另外一位姑娘一笔不菲小费。当然,后续什么都没发生,陆时城回了家。
他压力最大那两年,疯狂用女人发.泄。以至于,两人的新婚夜,这个男人用半真半假的语气搂着她的腰吐气说:
“岑小姐,性是我的母语,也是你我之间唯一的脐带,不要对我有任何期望。”
多么厚颜无耻,明目张胆地要做坏男人,他本来一直都是。最可恨的是,陆时城虽读商科出身,但他同时热爱哲学和文字,嘴里会说冷酷动听的话,可是全无心肝。
然而,就是在他独有的气息里岑子墨快速沉沦,她死心塌地爱着他冷眼冷肺的混蛋样子。
“有件事,我还是提醒下。在外面,记得带套,别大意得个HIV,我平白无故遭殃。毕竟,大学生们年轻貌美,你们这一匹老男人火急火燎的,什么都顾不上。”岑子墨在他回到屋里时,嫣然一笑,但表情冷淡如霜,陆时城每当事后的抽离之快,他从不温存,只为肉.欲。
鬼知道他在别的女人身上是什么放纵张狂的样子,陆时城做这种事时,格外暴烈。
岑子墨新做的指甲在说这些话时,深深陷在被褥里。
也许,是生理期近了,岑子墨没能保持住她一贯的淡定傲慢不在乎人设。
陆时城看到她眼中银针一动,那锋芒,又瞬间下去了。
凝视妻子片刻,他点点头:“好,多谢提醒。”没有解释,他似乎连敷衍她都懒得动一下嘴唇。
岑子墨眼睛里想要变得湿润,她脊背绷直了,说:“我这些天失眠,闹心得很,麻烦陆大少您换个地儿睡。”
她很想问他,是准备和音乐学校的姑娘上.床,还是跟小费姑娘。或者,他也不介意两个一起。这些年,无数女人往陆时城身边凑,岑子墨觉得自己居然没有变成泼妇真是奇迹,但早晚,她可能会变成泼妇。
为他永远的云淡风轻,不以为耻。
陆时城没再说什么,事实上,他也并无打算,只是进来拿东西。一个人来到露台,热风缭绕。陆时城点了烟,每每这样独处的时间里,对着自己的那颗心,他才能满怀着巨大的爱情。
他从来没有跟任何女人恋爱过。
一段也没有。
阿富汗的流亡国宝在A市博物院展出一段时间了,云昭是志愿者。付冬阳和她一起坐地铁前来,两人关系没有挑明。那天,在浮世汇附近碰巧遇上,付冬阳什么都没问,只是选择把她带回去。
当时,她也不说话。
“云昭,我们在一起吧?”付冬阳在博物馆大门前,忽然说开,他高高瘦瘦的,像一株正在生长的小白杨,青翠,蓬勃。人在夏日阳光下,有年轻男孩子的单薄,头发又细又软,顶着光滑如葡萄的金色光圈。
青春正好。如果,生命里有这样的一个男孩子即使只是路过也是件很好很好的事情。
云昭有点慌乱,遮阳伞被她放低挡住脸:“我没想好。”她不擅长拒绝别人,从小到大,她总觉得拒绝对方是件很残酷的事情。包括男孩子追求她,云昭不会说不行,她只会躲,红着一张虾子脸赶紧回自己家去,和祖父在一起。久而久之,男孩子们看没戏,自动放弃。
如果不是同学们知道她并没有男朋友,只跟一老头住,衣食住行都没离开过A大,大家一定会认为云昭是个绿茶女表,正宗的。
说完,她飞快把证件给门口的工作人员看,跑进了博物院。
为什么不答应?
云昭恍惚地看着人群来往,像小女孩一样抿了抿嘴唇,别别扭扭的,她也不懂自己到底在别扭什么。
这两年,博物院人气急飙,节假日动辄人山人海。不得已,博物院方面只好实行预约限流。
异国国宝精美非常,放在特展馆,云昭挂着工作牌穿连衣裙,帮趁周末前来的学生戴好装备。
讲解到一半时,她看到熟人。
在不经意抬头时,感觉非常微妙,像是明眸和盲眼之间,一线之隔。云昭对上陆时城那双静默清透的双目,仿佛第一次遇见他。
其实,陆时城连续三回点她喝酒作陪,在浮世汇,每一次,都是雷打不动的重复小费。两人基本全程毫无交流,他只是静静看她喝下去,也还只是一杯而已。
不会醉人,脸颊有点酡红的媚意而已。
但这里是博物院。
他不知不觉来到身边,站在人群外,穿干净的白衬衫,或烫,或冷。云昭思路断了一瞬,她忽然觉得羞耻,为懂的那句话。还有,他一直给她钱,像是想要怎么样的前奏。
可并无实际行动,云昭不能理解他。
“阿富汗被称作世界文明的十字路口,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文明在这里交汇。刚才我们欣赏的柱头,是典型的希腊建筑风格。而这件紧罗那釉陶水壶,我们则可以看见印度文化的影子……”她声音轻快、纤细,而陆时城的目光,专注得可怕,在文物和她身上深深交错。
她脸颊发烫,逼自己硬生生忽略这个男人。
陆时城跟着自己,走了近一小时。
最终,两人目光再次碰上,云昭不得不打了招呼:“陆先生。”
陆时城点头致意:“讲解员不应该是复读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