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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皇城大内,气势恢宏。正门的台基比巍峨的宫墙还要高,两侧门楼高耸,仿佛巨鸟的双翼。钟楼的廊檐迎着朝阳,折射出一道金光。
裴延由东边的门洞进入,跟着内侍走到皇帝上朝前休憩的偏殿,等在门外。
“请侯爷在这里等一等,小的进去通传一声。”内侍躬身,客气地说道。
裴延点头,那内侍就跨过门槛进去了。算起来,这是他第三次踏入皇城。对于一个手握重兵的将领来说,如果并非天子的亲信,还是不要随便踏入这座固若金汤的皇城为上策。
等了会儿,大内官亲自出来,迎着裴延进去。
裴章穿燕服,坐在西暖阁的炕上,手边有一张紫檀木四方桌和一张楠圭式案。上面各放置着几件精美的瓷器和珐琅器,最显目的就是一套青白玉的文房具。据说这套文房具是从整块玉石上打磨出来的,拼在一起,连纹路都能对上。这是西边的亦力把里,倾举国能工巧匠之力做出的贡品。
怪不得人人都想争这把龙椅,只有天子才能享受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东西。
裴章手里拿着奏折,看到裴延进来了,随手把折子放下,说道:“四叔来了。”
裴章和裴延虽然年纪相仿,但按照宗族辈分,裴延是叔父辈。但早就是八竿子都打不到的远亲,裴章故意这么叫,就是想套下近乎。
裴延神色淡然,按制行礼,大内官殷勤地搬了张杌子来给他坐。他对着大内官做了个写的动作,大内官会意,让内侍去准备桌案和纸笔。
裴章说道:“四叔的嗓子还没有起色?一会儿太医院的院正会给朕诊平安脉,顺便让他给四叔看看。”
裴延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了。但裴章坚持,他也就顺水推舟地接受了。
太医院的院正很快就来了。他每日都要给皇帝请平安脉,身边跟着一个属官,负责记录。本来给皇帝诊脉的时候,外臣不能在场,但皇帝没说什么,裴延不用避嫌。
院正诊完脉后,照例说了几句龙体康健的话。
“靖远侯在此,你擅长疑难杂症,顺便给他瞧瞧喉咙的旧伤如何了。”
院正顿时有些为难。他是御医之首,正五品的官员,除了天子以外,从不给任何人看病。但天子发了话,他也只能从命,走到裴延面前,重新打开药箱。
“侯爷,下官冒犯了。”
仔细做了一番检查之后,院正对裴章说道:“侯爷的伤是陈年旧疾了,当时受伤的时候没有及时救治,所以病灶难除,但不至于口不能言。之所以无法说话,还是心结占首因。我先开几副调理的药,以观后效。”
“嗯。”裴章挥手让院正退下去,目光径自落在裴延的身上。
他的内心深处,对这个手握重兵,声震西北的靖远侯不是不忌惮。哪个皇帝的卧榻之畔,能容猛虎酣睡?他想过用各种方法替换裴延,可西北广袤之地,犹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失去掌控。
徐器无用,但放眼整个大业,谁又能堪此重任?裴延已经充分证明了,他是无法替代的。他不像父兄,从不站队,也不与朝官私下往来,几乎抓不到什么错处。就连这次坑杀战俘,都是事出有因。强行惩罚,只会引起西北哗变。那支十几万的虎狼之师,不仅是拱卫京师的精锐,也是裴延手里的一柄利剑。除了他,无人能够指挥。
这种感觉犹如芒刺在背,但又无可奈何。
裴章知道,自己跟裴延的这场博弈中,裴延已经胜了,自己不得不让步。山西布政使上了折子,将坑杀战俘的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扣着他了。
“战俘的事,朕已经知道了,四叔是无罪的。但四叔,你年纪也不小了。近来朕挑选了一位不错的世家女子,欲赐予四叔做正妻。四叔看看是否中意?”裴章让大内官从八宝架上取出一卷画轴,展开给裴延看。
大内官一边展画轴,一边笑着说道:“图上这位是安定侯府的沈氏,先皇后的妹妹,今年刚满十六岁。您瞧瞧这俊模样,再想想先皇后的知书达理,就知道这桩婚事准错不了。皇上可是千挑万选,才找到这么个合适的人儿。”
裴延没有见过嘉惠后,倒是知道当年几个皇子抢夺她的事情。那时的安国公掌管京师的戍卫,各方势力都想拉拢。安国公表面上装出一副不愿随波逐流的淡泊样子,实际上与裴章暗度陈仓。可怜沈氏一直被蒙在鼓里,大概裴章登基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
这世上有人追求富贵尊荣,有人求的或者只是内心的一片净土。嘉惠后爱梅花,是整个大业朝都知道的事情。梅花品行高洁,凌寒独自开。那样的人,绝不会稀罕什么中宫之位。
裴延想了想,在纸上写道:臣谢皇上的好意,但臣没有娶妻的打算。臣粗鄙,安国公女出身高贵,又是皇上的妻妹,理应寻个更好的归宿。
他怎会不知道皇帝的算盘。这小沈氏也是继后的人选之一,裴章把她塞给自己,既彰显了天子的恩德,又不用娶她。而没了安国公和嘉惠后的庇护,小沈氏只能哑巴吃黄连。说不定到时还要被裴章威胁,变成天子安插在靖远侯府的一双眼睛。
他不常在府中,倒也没什么影响,只是不喜欢这种被算计的感觉。
裴章早知裴延会拒绝。此事也不着急,只需以亲事为由,继续把裴延留在京城。直到磨得他沉不住气,不怕他不答应。
两人各怀心思,表面和气地聊了会儿,裴延就起身告退了。
走出皇城,裴延坐上马车,秦峰问道:“爷,皇上可是赦免了您?算算时间,布政使的折子大概是到了。他们没想到,鞑子狡猾,那些归降的战俘大多染了瘟疫,如果不及时处置,会蔓延至整个军中,死伤无数。”
在旁驾车的昆仑不说话。那些战俘虽然染了疫病,但也是他的同族。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向裴延磕头求过情。裴延本也有心救治,可那主将把重病将死的人混在里头,企图传染给大业的将士。疫情迅速蔓延,无法控制。所以裴延才下令坑杀他们。
这些事,当地的布政使和按察使调查得一清二楚,还写了言明前因后果的折子。但裴延按着不然他们动作,最近才把消息传入京城,从而洗脱自己的罪名。
裴延嫌秦峰多嘴,看了昆仑一眼。昆仑虽然归降,但依旧是瓦剌人,跟那些战俘属于同族,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族人死去,心里不可能不难受。
秦峰自觉失言,赶紧转了话题:“那皇上可有说我们几时能回山西?每天闲在府里,都要发霉了。”
裴延打着手势,秦峰惊到:“皇上想把嘉惠后的妹妹赐给您做正妻?这算盘打得好啊,沈氏出身高贵,如今无人可依靠,皇上正好拿捏。幸好您没答应。可不答应的话,我们就无法离开京城吧?皇上翻脸无情怎么办?”
裴延没有回答。
靖远侯府就在皇城附近,马车行了没有多久,在侯府门前停下来。裴延下车入府,秦峰跟着他,昆仑则去停马车。刚跨过门槛,就有个身影从门后窜出来,一下子抱住了裴延的腿。
“二叔!”一个甜甜的童声喊到。
裴延低头,看到裴安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孩子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如同一个女娃娃,只是十分瘦小,怎么看也不像十岁。裴延蹲下来,与裴安平视,抬手按在他的头顶:“你怎么在这里?”他的声音十分低沉沙哑,如同被烈火焚烧过,有些骇人。
他能说话,只是鲜少在人前开口,裴安是个例外。裴安是兄长的遗腹子,也是侯府将来的继承人,裴延向来重视他。而且这孩子不怕自己,并且愿意亲近他。
裴安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沓纸:“这是我最近两天练的字,母亲说不好,要我重练。二叔看看,我真的写得不好吗?”
裴延把纸张接过,看了一眼。那字迹虽然工整,但到底显得稚嫩。大嫂对这个孩子要求十分严格,严格到近乎苛刻的程度。他也不过十岁,却比同龄人都要早熟,大概觉得寄人篱下,总是乖巧听话,对自己这个二叔有几分刻意的小心和讨好。
生怕自己不喜欢他一样。
裴延有些心疼,摸了摸他的头道:“好。”
裴安很开心地笑,忽然捂着肚子,猛地咳嗽了几声。裴延连忙一手按住他的胸口,一手顺他的背。他支起身子,摆手道:“没事,没事。二叔,我自己跑出来,没告诉母亲。院子的角落有棵梅树开得好,但我个子不够高,您能不能帮我折一枝?母亲喜欢梅花,我带回去给她,也许她就不会生气了。”
裴延点了点头,牵着他的手往府里走。府中的花园有一大片梅林,是裴延的父兄还在世时种下的,如今梅树成林,花开时犹如一片雪海,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二叔,那边是不是有个人?”裴安伸手指了一下。
裴延看过去,见一个娇小的身影正站在梅树底下。她的眼睛盯着头顶的花枝,鼓着腮帮子,铆足了劲,用力一蹦。手是够到了,可惜还差了一点。她不放弃,又用力一蹦一蹦,神情专注,好像势必要将那花枝折下。
稚气得像个孩子。
“那个姐姐是谁?”裴安抬头,好奇地问道。
裴延没有回答,只是牵着他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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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皇是很渣,我看他也没有想强行洗白自己的意思。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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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沈潆原本坐在院子里等易姑姑的消息,神态悠闲。红菱和绿萝两个丫头心里都没有底,万一二姑娘不承认或者老夫人不肯帮忙,那可怎么办?
但见姑娘气定神闲的,她们也只能耐着性子陪她等。
“干坐着也无趣,你们去备些茶点来。”
沈潆打发她们去做事,好消磨时间。她自己走到院门边,往外看了看。昨天那个叫.春玉的丫鬟让她呆在这个院子里别乱跑,她记得来的时候,旁边就是一片很大梅林,边上有一棵梅花开得很好。
她想着就到边上去摘一枝梅花,应该不算乱跑。何况她还不至于把一个丫鬟的危言耸听放在眼里。
沈三姑娘原是江南女子,身量娇小,怎么都够不到头上开得最好的那枝梅花。沈潆不甘心,反复试了几次,跟自己较上劲了。
一阵风吹过,花瓣片片飘落。她的头顶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帮她把梅花枝折了下来。
沈潆疑惑地回过头,看见裴延站在自己身后,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得十分漂亮,正笑盈盈地看着她,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她也冲他一笑,然后行礼:“妾身见过侯爷,公子。”
侯府里这么大年纪,又能被裴延牵着的孩子,大概只有魏氏的独子裴安了。裴安今年应该十岁了,可看这身量,倒像是六七岁的稚子。想来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显得十分瘦小。
裴延把那一大簇的花枝递到她面前。
沈潆皱了皱眉头,一时没有接。她以为昨天的事情以后,裴延应该不大会搭理她了,没想到两个人这么快又见面。她刚才努力蹦了几次都没够到花枝的傻样子,应该也被他看见了。
她有些窘迫,不想自己那么孩子气的一面暴露在人前。她换了个身体,但骨子里作为安国公嫡长女和中宫皇后的尊严仍在。他这样拿着花枝给她,就像哄一个要糖吃的孩子,太丢人了。
裴延看到沈潆脸上的表情轮番变换,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她是怎么了。刚刚不是很努力想要这花么?怎么现在又不要了?他伸着手,也没有收回来,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哇,好香啊!”裴安叫了一声。
红菱和绿萝把茶点备好,却没看见沈潆。正要寻她,听见裴安的声音,连忙从院子里跑出来。她们没想到靖远侯也在,连忙行礼。
裴安踮起脚往院子里看了一眼,抬头好奇地问沈潆:“姐姐,这是茶吗?为什么会这么香!我可不可以尝一尝?”
沈潆对裴延很有戒心,对裴安却没有。她是很喜欢孩子的,尤其是个这么漂亮又讨喜的孩子。她对裴安点了点头:“这是茉莉花茶,以茉莉花混入绿茶中烹制,香气鲜灵持久,茶汤澄黄醇厚。我母亲专门托人从福建弄来的,小公子喜欢的话,可以进去品尝。”
“好啊,那二叔可以跟我一起吗?”裴安期待地问道。
沈潆无法拒绝。她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别人家的地盘上把主人给赶走。何况只是喝一杯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二位里边请。”她侧过身子,抬手道。
裴延悄悄按了一下裴安的头,看出来这个孩子是故意的了。故意在府门前等他,故意把他引到梅林这里来,然后故意创造机会让他跟沈三姑娘相处。虽然他猜不透这小子的用心是什么,但他并不排斥进去喝口茶。
叔侄俩在偏院的石桌旁落座,沈潆拿着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裴延注意到她倒茶的动作,十分优雅自然,无论是提壶的手势还是倾注的速度,都像是专门学过的。
他有些奇怪,像她这样的出身,读些诗书,会写一手漂亮的字,已是难得。茶道一般是名门闺秀为了出嫁而研习的四艺之一,能够教授的也只有宫里长年负责奉茶的宫女们。沈家怎么可能有条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她学会这个?
他觉得这姑娘就像个迷,看不透,更猜不透。可他得承认,她成功地引起了自己的兴趣。他很想知道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出人意料的东西。
裴安拉着沈潆跟他们一起坐,虽然于礼不合,但这里没有外人,裴延也没说什么,沈潆就没有推辞。裴安又问了她几个关于茶的问题,她都一一耐心地回答。
裴延在旁边状似专注于喝茶,其实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的谈吐和见识,大大超过了普通的女子。像是《茶录》,《东溪试茶录》,《大观茶论》这样的书,他都是略有耳闻,看都没看过,她却张口就来。算上这次,他不过见了这女子三面。可她留给他的印象,实在是深刻。
没过多久,春玉领着一大帮人找到偏院这里。她一看见裴安的身影,便大声道:“公子,原来您在这里!夫人找您都快找疯了。”
她喊完才发现侯爷竟然也在,惊讶之余,立刻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