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站起来,给了裴安一个眼神,意思是他要回去了。
裴安谢过沈潆,拉着裴延跟他一块走。春玉狠狠地看了沈潆一眼,她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才不到两日的工夫,竟然能将素来不近女色的侯爷留在她院里喝茶。这狐媚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厉害。
裴延把裴安送回沐晖堂,魏令宜当着他的面,不好发作。等到裴延走了之后,她屏退屋中的下人,立刻要裴安跪下。春玉在旁求情:“夫人,公子身体向来不好,您就不要罚他了。”
“说,你去哪儿了?”魏令宜责问道。
裴安乖乖地回答:“母亲,儿子去了偏院,还把二叔也带去了。”
春玉惊讶,失声道:“公子,您怎么能这么做……”
裴安不紧不慢地说道:“儿子看到舅父给母亲的信,信上说皇上很有可能给二叔娶妻。儿子想,如果二叔真娶了个世家女,说不定会给母亲气受。倒不如让二叔宠幸偏院的那位,让她们自己去斗。儿子今日与那个沈氏接触,发现她十分与众不同,二叔好像也有点喜欢她。”
魏令宜一愣,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考虑得这么深远。若不是他没有父亲,自小又在颠沛流离和寄人篱下的环境中长大,怎么会如此早熟。她心中愧疚,走到裴安的面前,把他扶了起来,俯身紧紧地抱住:“是母亲无用。母亲错怪了你。”
“母亲别这么说。儿子年纪虽小,身子也不中用,但一定会护好母亲,不会叫她们欺负您。”
春玉看着母子俩紧紧抱在一起,想起这些年他们相依为命的岁月,悲从中来。世子走得早,留下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一旦侯爷娶妻,侯府有了新主母,他们就全要看人脸色过日子。新主母宽厚还好,若是个刁钻的,还不知怎么为难夫人和公子。
所以公子说得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和沈氏有共同的敌人,只要沈氏得宠,将来的主母一定死死地盯着她,暂时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
裴延叔侄俩走了之后,沈潆独自坐在院子里饮茶,石桌上还放着裴延摘下的那枝梅花。现在她有些回过味来,裴延不太对劲。算上第一次救她,总共三次见面,他都没有说话。
如果这两日是喉咙不舒服,那在慈恩寺的山道上,他也是一言不发地离去。莫非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把红菱叫到身边:“林妈妈打听侯府的事情时,有没有关于靖远侯的私事?”
红菱摇了摇头:“姑娘知道的,侯府的下人口风紧,林妈妈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她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侯府里住了哪几个人摸清楚,再多的就没有了。”
沈潆想想也是,裴延这样的身份,就算有什么弱点也会很好地隐藏起来,不可能弄得人尽皆知。她暂时压下心中的疑问,等着易姑姑那边的消息。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易姑姑抱着两个锦盒回来了。
她把东西放到沈潆的面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姑娘料得没错,我把您的话都跟老夫人说了。老夫人立刻将二姑娘身边的小桃叫过去,徐妈妈治了治那丫头,她就全招了。东西的确在二姑娘那儿,老夫人还把大老爷和大夫人都训了一顿,命他们严加管教女儿。这段日子,让二姑娘闭门思过。”
沈家这一干人里面,最精明通透的,大概就是沈老夫人了。
沈潆不仅把自己丢了东西的事情告诉她,还说沈蓉的做法就是在断沈家的前程。她将自己逼到绝境上,丝毫没有顾念姐妹之情,以后就算嫁到高家,心也未必会向着家里。而且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实在不能指望她为兄长筹谋一二。
沈老夫人听了这样一番话,自是勃然大怒。大房和沈蓉都没好果子吃,东西也得乖乖地送回来。
“姑娘,既然东西要回来了,咱们什么时候去送?”红菱说道,“昨日那个春玉说,老夫人不想见您。要不然奴婢替您送去吧?”
沈潆摇头道:“你去送,显得我们失礼。我明日亲自去一趟吧。”
第14章
翌日,沈潆没有直接去寿康居,而是让易姑姑先去沐晖堂,问问自己是不是可以过去拜见。她想着先把礼物给了魏氏,再由她领着自己去寿康居,这样比单枪匹马过去好一些。因为王氏绝对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易姑姑很快回来,魏氏那边果然答应了,还吩咐身边的婆子过来,亲自领着沈潆过去。
之前,易姑姑已经告诉沈潆,沐晖堂和魏氏都朴素得不像话,不像是侯府的主母。沈潆知道魏氏名不正言不顺,她并非裴延的正妻而是大嫂,现在只是暂时管着中馈。等将来裴延娶妻,她和裴安的处境将会十分尴尬。所以魏氏平时宽待下人,对府中诸事尽心尽力,也想让裴延念着她的好,给她们母子留下容身之处。
到了沐晖堂的明间,沈潆向魏令宜行礼。魏令宜微笑地看着沈潆,请她坐下:“早就听闻沈三姑娘的芳名,现在才有缘得见。瞧这水灵灵的模样,江南的水土当真养人。”
沈潆虽然入了府,但裴延还没在她那里过夜,也未给她一个名分,因此魏令宜暂时还称她三姑娘。魏令宜总算知道为何春玉对她充满敌意,这个姑娘,实在太出挑了。
京城里贵女如云,皇帝的三宫六院更是佳丽辈出,魏令宜也算见过不少美人。若论相貌,跟这个沈三姑娘不相上下,甚至超过她的也不是没有。江南女子本就以柔弱娇小为美,这姑娘不仅将这种美发挥到了极致,更有那种小户人家养不出来的大气端方,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沈潆让易姑姑把准备好的东西呈给魏令宜,垂眸轻声道:“家母备了薄礼,本应该早日来拜见夫人。昨日才发现跟家中姐妹的嫁妆搞错了,所以让身边的姑姑回去取。还请夫人笑纳。”
魏令宜让春玉把东西收下,亲切地说:“姑娘实在客气了。你刚进府中,大概对侯府诸事不太熟悉,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直接问春玉就行了。”
“多谢夫人。”
沈潆觉得人生真是无常。从前在宫中大宴的时候,见过魏氏一次。当时裴延刚封靖远侯不久,将王氏和魏氏接回京城,还请了诰命。王氏因病无法入宫,魏氏独自坐在角落,跟周围三三零两凑在一起热闹聊天的命妇不同,好像格格不入。沈潆以为她是在乡间待得久了,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便将她的位置调到身边,亲切地与她说话。
魏氏不卑不亢,进退有礼,巧合的是他们都喜欢梅花。那次谈话很愉快,之后她们没再见过。
没想到过了几年,两人会以这样的身份重新见面。魏氏成为了上位者,而她则是卑微弱小,要看主母脸色的妾室。好在魏氏因着处境,就算久居上位,也不是个严苛的人。
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沈潆点名来意:“妾身的母亲还准备了送给老夫人的礼物,但人微言轻,不敢贸然过去,还望夫人指点。”
魏令宜面带微笑。这丫头说话真是滴水不漏,不明说想去寿康居的话,而是把话头丢到自己这边。昨日也是,应该是沈家出了什么问题,让她丢了送给侯府的礼物,她立刻就能想到应对的法子,不慌不忙。
这哪像是个小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对人情世故如此精道,更像是在大户人家的内宅呆了许多年。只怕将来成了气候,是个极不好对付的。
魏令宜原本还担心裴延娶了世家贵女,会威胁到他们母子俩。现在有了这个沈三姑娘,顿时觉得安心多了。现在还真得帮帮她,推她一把。
“你进了府,也该去母亲跟前露脸,我跟你一起去吧。”魏令宜起身道。
*
寿康居与沐晖堂不同,这里几乎集结了侯府所有的好东西,院子里树木参天,种着很多名贵的花木,屋舍也是翻新过的。丫鬟和仆妇的数量是其它各处的总和,平素有十几个人忙进忙出,但每个人都谨小慎微,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
今日王氏不知为何不顺心,一大早就把所有下人都赶出屋子,然后还摔了不少的东西。寿康居的主事文娘已经快招架不住,想叫人去请魏令宜了。
魏令宜和沈潆到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副光景,廊下的地上散落着很多碎瓷片,里面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一众下人面面相觑地站在院子里,皆是不知所措的模样。
魏令宜皱眉,让沈潆等人在院子里候着,自己先走了进去。
沈潆站在前头,依稀能听到里面有个声音叫着:“裴延呢?让他来见我!”
“他人在府里,为什么不来见我?”
接着就是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
沈潆在宫里的时候就听过王氏精神不大好,喜怒无常。她当时还觉得,天底下的婆母,最难伺候的应该就是宁安宫那位了。可如今亲眼见到王氏的行为,心想霍太后好歹不摔宫里的东西。宫里的大都是贡品,摔下去都是真金白银。像王氏这样拿着家里的物件出气,裴延的俸禄哪里够她摔的。
沈潆还在想事,忽然一个东西从屋里飞出来。
身边的红菱和绿萝惊叫一声,纷纷抱住沈潆,易姑姑也下意识地挡在了她们的身前。“啪啦”一声,那东西几乎是碎在她们的脚边。沈潆低头看了眼,好家伙,一个成色上好的五彩鱼藻纹盖罐就这么给摔了。饶是她曾贵为中宫之主,也忍不住替裴延心疼起来。
文娘见状,连忙走过来问道:“姑娘没事吧?”
沈潆摇了摇头。
文娘看到刚才大夫人同这姑娘一起过来,就知道是刚抬进府里的沈家姑娘,要给侯爷做妾的。但是侯爷连着两天都宿在前院,这姑娘还是个完璧,如今连个正经的姨太太都称不上,有几分可怜。倒是这模样生得水灵,想必会是个有福气的,也不敢不客气。
文娘朝屋里看了一眼,低声道:“姑娘不必害怕,老夫人的性子就是如此,并不是冲着您。现在也就大夫人还能在她跟前说上话,您姑且在这里等一等。”
文娘话音刚落,里面就传出王氏的声音:“什么沈氏?她算什么东西,也配见我?”
而后是魏令宜的低语,听得不太真切。
“你先回去,让她在外头等着,等我舒服了,自然会见她。”
“母亲……”魏令宜好像还想劝几句,直接被王氏赶了出来。她抱歉地对沈潆说道:“母亲现在身体不适,不想见人,要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实在是劝不动她,难为你了。”
沈潆笑着回答:“好,多谢夫人。妾身等着就是。”虽然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但人已经来了,王氏要怎么磋磨她,她都得受着。
魏令宜心生同情,母亲是把对裴延的不满发泄在这姑娘身上。但也无可奈何,只留下个人看着,带着自己的人先走了。
王氏终于不再摔东西,寿康居的下人赶紧各自散开去忙了。沈潆就这样站在院子里,周围时不时地投来几道或探究或同情的目光。还好现在是冬日,就算有太阳,也没那么毒辣。易姑姑好几次想上前跟沈潆说话,但怕被屋子里的老夫人知道,姑娘更加受苦,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过了多久,沈潆的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本就是大病初愈,身子骨柔弱,两条腿开始打颤。
红菱在她身后站着,看着她的背影,十分担心。姑娘的身子骨她是知道的,恐怕撑不了多久。她希望老夫人能够大发慈悲,放过她们。
又过了会儿,沈潆两眼冒黑,双腿一软,几乎要跌坐在地上。
红菱等人眼看着她要摔倒,纷纷惊叫,来不及反应。这时,斜刺里迅速冲出一个人,托住了沈潆。
沈潆只觉得头顶的太阳都被巨大的黑影遮住了,自己陷在一个强有力的臂弯里,周遭有雄浑的阳刚之气。
她抬起头,看见裴延冷峻的下巴轮廓,连上面微小的胡渣都看得清楚。只是他的表情,不同于前两次看到时那么放松自然,而是十分紧绷,眼神如刀锋般凌厉,如临大敌的模样。
裴延把沈潆交给围上来的红菱等人,负手进了屋子。
沈潆扶着红菱和绿萝站稳,红菱想让她到廊下去休息,她摆了摆手,重新站好。大户人家的规矩严,哪怕裴延来了,只要王氏没有发话,她都不能乱动,否则就是不敬之罪,后面有更大的苦头吃。
她往屋子里看了一眼。京中传言,裴延母子不合,由来已久。她还当以讹传讹,天底下哪有母子成仇的。可想起裴延刚才的表情,只怕这事不假。她今日正好触了王氏的霉头,王氏拿她发作,想逼裴延现身。
她没想到,裴延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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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裴延走进屋子里,转手就拴上了门。
屋中的地上,杯盘狼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就站在门边。王氏坐在罗汉床上,头发凌乱,双手扶着床沿,不停地喘气。听到动静,慢慢地抬起头来,浑浊的双目一下子变得清明。
“你总算来了!”她伸手指着裴延,“在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裴延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他愿意用所有的东西来供养这个生了自己的女人,但却一点都不愿意踏进这间屋子。纵然他已不再是个弱小的孩子,可内心深处,对于这个女人的恐惧,却是根深蒂固的。
他儿时的记忆,并没有关于母亲的。他以为自己只有父兄,父兄也从不在他面前提起。直到一日,母亲追到乡下,将父兄强行拉走,还大骂他是个灾星,祸星,他才知道那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原来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感到不解,甚至愤怒,母亲健在,为何父兄不接他回家?为何母亲从不来看他?家中的富贵荣华不在他眼里,他只想问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孤零零地扔在乡下。而后,他向身边的婆子盘问了家在何处,自己偷偷地跑回了京城。
那日父兄不在,母亲吩咐下人不准开门。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还幼小的他就那样站着瓢泼的大雨中,用力拍打着永远不可能开启的家门。翌日父亲闻讯赶回,将他重新送回乡下。他高烧几日,梦中一直哭泣,断了对家和母亲的念想。
如果可以,他愿意永远呆在乡下,做个平凡的小子。可若干年后,父兄忽然获罪于上,被判流放,他又被送回这个女人的身边。然后父兄相继离世,寡嫂怀着身孕,他们被赶出了京城,沦落到乡间生活。
那时,母亲几乎崩溃了,精神变得时好时坏。原本日子也能过得下去,突然有一日,她狂性大发,用火将他们所住的屋子点燃。他为了救家人和父兄的牌位,吸入太多的浓烟,倒在了火场里。后来虽然被救,但嗓子严重烧毁,造成了他无法开口说话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