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妇人问道:“什么花都能种吗?牡丹呢?听说庄妃娘娘的蒹葭宫里可是四季牡丹常开不败,也用这法子?”
京中的贵妇人都好效仿宫中的各位娘娘,以前是嘉惠后,如今是庄妃。
高南锦弯腰捧着一朵花,似笑非笑地说:“庄妃娘娘宫里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牡丹精贵,寻常人家养不出来,不如姐姐自己去问问庄妃娘娘。”
那妇人抬手捂了下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人人都知道高氏跟嘉惠后亲如姐妹,自己怎么不长记性,居然在高氏面前提庄妃,高氏不生气才怪。她连忙笑笑:“庄妃娘娘在养胎,闭门不见客,哪里是我能见着的。哎,谢夫人,带我们在院子里转转吧?都说谢家别院的梅花开得最好,梅花糕做得也香呢。”
周围的人为免气氛尴尬,也都打圆场,夸赞这里就能闻到梅花的香味。
高南锦的笑容这才真切了些:“好,你们跟我来吧。”
魏令宜和沈潆在廊下见到这一幕,魏令宜叹了声:“看来谢夫人还没对先皇后的事释怀。先皇后那么高华雍容的人,英年早逝,真是可惜了。”
春玉接道:“听说先皇后和谢夫人是从小的情分,自然深厚。先皇后入葬皇陵的那日,谢夫人从停灵的梓宫一直哭到皇陵,还跪在皇陵的外面一天一夜,十分悲痛呢。而且他们都说,先皇后是被庄妃给……”
魏令宜严厉地看了春玉一眼,春玉才没往下说。春玉以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了,说一说也无妨。但想到庄妃如今得势,宫里对嘉惠后的事都讳莫如深,不提也罢。反正皇上都没打算追究,她们这些外人也不过是猜测,谁又会真的在乎一个已死的人。
沈潆望着高南锦离去的背影,一时心绪复杂。在宫里呆得久了,很多时候,都分不清别人的真心或是假意。高南锦有事瞒着她,她何尝不是有所保留?只是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摆在那里,她从来都不信高南锦会真的来害自己。
宴席开始,宾客陆续入座。沈潆坐在魏令宜的身后,高南锦介绍她时,特别留意了一下。这姑娘打扮得十分朴素,不像阿潆喜欢鲜亮的颜色。她一直垂着头,不敢看人的模样,而阿潆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地注视别人。
是啊,不过是名字相同,根本不是一样的人。她在期望什么?期望阿潆真的活过来么?高南锦心中自嘲,让沈潆坐下来了。但沈潆的容貌出众,仍然引得席间不少关注。那些目光大多转一转就移开了,毕竟只是个妾室,对于这些人来说,纵然美若天仙,也是卑若蝼蚁,不值得花太多的心思细究。
沈潆故意显得十分拘谨,因为高南锦跟她太熟悉了,也许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或者动作,都会让她起疑,因此处处谨小慎微。她发现有人一直盯着自己,稍稍抬眸,目光正撞上对面席位的沈浵。
今日来的人不少,入席之前,沈潆并未看见沈浵。继母与母亲本就是亲姐妹,沈浵的相貌与曾经的自己也十分相似,只是气质截然不同。这丫头才十几岁,作为家中的老幺,一直被家人宠纵,涉世未深,还不善于掩藏情绪。至少此刻,她对自己的敌意非常明显。
沈潆无奈地摸了摸额头,原来在宫里教她的那些话,什么喜怒不形于色,估计她全忘了。
只是这敌意从何而来?这个沈潆跟她也是初次见面。
沈浵也没想到沈潆会看自己,在她摸额头的瞬间,眉头一下皱了起来。这,这动作……不,不可能的!长姐已经不在了,只是巧合罢了。
那日,沈浵偷听到兄长和母亲的对话,知道皇上有意将自己嫁给靖远侯为妻。她觉得荒唐,靖远侯那样一个又老又丑,杀人如麻的男人,嫁给他岂不是生不如死?她在家里哭闹,希望母亲和兄长能够想办法推掉这门亲事。可父亲不在了,长姐也不在了,他们住的地方由安国公府变成了安定侯府,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和荣耀。
母亲抱着她一起哭,说若是圣意谁也阻止不了。
她知道自己已不能再做父亲和长姐庇护下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对于这个家,她也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所以今日谢夫人设宴,兄长说会设法把靖远侯带来给她看看,她才来了。
没想到这个先她入府的妾室也来了,还生得这么……美。尤其那双眼睛,又柔又媚,仿佛能把人的心魄勾去一样,跟那个庄妃简直一模一样!她想到早逝的长姐,心里就越发不喜这个妾室。这家人也不知道是什么风水,养出的姑娘各个都是狐媚。
她想到自己将来要跟这个女人共侍一夫,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憋屈。
席间宾主尽欢,高南锦风趣健谈,什么话题都能应对,每个宾客的需求和情绪都能照顾到。有人提议行酒令,玩击鼓传花的游戏。一人背席击鼓,花球在席间跳来跳去,鼓声停下的时候,花球刚好落在高南锦的手里,还来不及递出去。
众人喝彩起哄,高南锦无奈地笑,花球在谁的手里,谁就要表演助兴。
她正思考要表演什么,末座的沈蓉忽然说道:“听说夫人的箜篌奏得极好,不如表演一曲箜篌引,如何?”
她也是无意中听到,高氏曾和嘉惠后一同学习箜篌,技艺高超的事。当年嘉惠后在高楼上以箜篌扬名之后,一生再没碰过箜篌,一直被视为遗憾。而在她的盛名之下,世人都忽视了与嘉惠后系出同门的高氏,同样是个弹奏箜篌的高手。
没想到,高南锦听了沈蓉所言,一下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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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因为在众人面前,高南锦没有发作,只是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说:“我很多年不弹了,早就手生,你们玩个别的吧。我去换身衣裳。”
她起身离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有人为了缓和气氛,赶紧提议行别的酒令。
沈蓉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灰溜溜地离席退了出去。
宴席又热闹起来,沈潆低着头,仿佛周遭的喧嚣都没有入耳。
京中的世家大族在培养子女上非常花心思,如果是男孩就要早早开蒙学习四书五经,而女孩则要研习四艺,茶艺,花艺,书艺和琴艺。她觉得普通的乐器学起来没什么意思,恰好继母认识一位善箜篌的高手李大家,祖上曾是宫廷乐师,她便和高南锦一同拜师学艺。
她的技巧日益精进,高南锦亦是天赋异禀,她们不相伯仲。结业的时候,连李大家都说难分高下。
那日,父亲要她在锦绣楼上弹箜篌,用以助兴。宴席盛大,不仅永王,定王在场,京城中几乎所有的世家子弟都列席。她听到父亲跟继母说,要借这次机会择婿,她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因此就没有去。
没想到那日高楼上还是响起了乐音,她更因此一举成名,惹得永王和定王互相争夺。遇到谢云朗,他冷嘲热讽,说安国公嫡女,原来也是欺世盗名之辈。后来才知道,父亲让高南锦代替她上了高楼,替她奏了那一曲箜篌。
她为此事和父亲大吵一架,摔碎了房中的箜篌,发誓此生再不弹奏。她还要去告诉永王和定王,那日高楼上的人不是她,她根本不想嫁给他们。父亲把她关在祠堂里,不准她吃东西,那是她记忆里父亲第一次动真格的大怒。
寒冷的冬日,全靠继母和妹妹暗中照顾,她才没有冷着冻着。
她很久都不跟高南锦说话,怪她帮着父亲,出卖了自己。直到她们各自婚嫁,高南锦苦苦哀求她的原谅,才终于冰释前嫌。高南锦也再没碰过箜篌,那似乎成为了她们之间的禁忌。
很多年后,已经不再天真的沈潆才明白,那日就算没有高南锦,也会有别人替她上高楼。而永王和定王争的并不是弹箜篌的人,而是安国公之女,所以无论过程如何,结局都会是一样的。
她早就对当年的事释怀,高南锦似乎还没放下。
短时间内,高南锦没有再返回宴席,她一向处事圆滑,想必是真的控制不住情绪,才会如此。女主人不在,宾客们便各自凑在一起闲聊。魏令宜久不在京城,并没交好的朋友,也不习惯主动去结识旁人,便只独自喝茶。
旁边一桌的两个妇人聊到了席上的梅花糕,其中一个轻蔑道:“这梅花糕不是过时了吗?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寡淡无味,哪有牡丹酥入口香脆。最近京城里的宴席,都时兴上牡丹酥了。”
旁边的人揶揄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梅花不如牡丹咯?”
这话意有所指,梅花喻嘉惠后,牡丹喻徐庄妃。周围的人附和起来,都夸牡丹天姿国色,美艳动人。
魏令宜皱眉,刚要开口,对面席位上的沈浵忽然站起来:“牡丹有什么好?纵然天姿国色,却空有其表,没有风骨,缺少品性!你们看看这满园的梅花,傲骨铮铮,凌寒独立,岂是牡丹可以比的?牡丹注定只能由庸俗的人去欣赏!”
她这一顿慷慨陈词,让刚才夸赞牡丹的妇人们变得十分尴尬。她们一下就变成了她口中的庸俗之人。
“沈姑娘是怎么说话的?”最先开口的妇人也站了起来,“我们不过是讨论花而已,你怎么还骂人呢?”
人群里有人嘀咕:“还当自己是安国公之女,嘉惠后的妹妹?前朝后宫早就换了天地了。”
沈浵大声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只要皇上没有立新后,我长姐就仍是长信宫之主。不管是庄妃还是其它什么人,都爬不到她头上去,更容不得你们这群人目无国母,放肆议论!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谁敢以身犯法,就不怕株连九族吗!”
她气势汹汹,言之凿凿,旁人顿时都被她镇住,不敢再说话。虽说宫里宫外都说嘉惠后形同弃妇,但嘉惠后去世好几个月了,按理说就算不立新后,内宫也该定下人选了。可迟迟没有消息,谁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呢?也许还念着旧情呢。
“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讨论梅花糕和牡丹酥嘛,沈姑娘快别生气了。”有人站出来缓和气氛,沈浵却拂袖离去。
众人讪讪的,也无人敢再提起这个话题。
过了会儿,高南锦才返回来,神色如常地谈笑风生,之前的那个插曲,好像被刻意遗忘了。
后院的女人们异常热闹,前堂的男人也没闲着,互相斗个酒令,聊着朝堂上的事。谢云朗虽是主人,但他一向孤傲,席间全靠沈光宗等年轻人活跃气氛。沈光宗喝到兴头上,想起今日的正事,左右看了看,裴延怎么不见了?他明明把人拉来了,要给妹妹瞧瞧,这一转眼的工夫跑到哪里去了?
他辗转到了后院,四处没看见裴延的踪影,只看到青峰坐在一棵树下打盹。
他走过去踢了下青峰的腿:“醒醒。”
青峰一下子跳起来,大喊道:“什么人!”
“你们侯爷呢?”沈光宗揉了揉耳朵问道。
青峰瞪大眼睛:“原来是小侯爷啊。刚才有人来找我们爷,说要跟他单独谈谈,我就没跟着。这会儿大概是在谈事吧。小侯爷找我们爷有事?”
沈广宗当然不敢说明目的,就打哈哈:“没事,喝酒时没看到他,就出来找找。一会儿他谈完了,让他赶紧回宴席啊。”
秦峰点头应了,沈光宗转身离去。
裴延站在不远处的假山后面,听到沈光宗走了,才示意旁边的人继续。这人是他曾经的部将,之所以说曾经,因为这个部将如今在徐器手底下做事,这回是帮着徐器来做说客的。
“侯爷,您想想看,徐都督在宫里有庄妃这层关系,圣眷正隆。只要您肯跟他合作,不仅皇上不会再忌惮您,想着收回您的兵权,还会把山西和陕西两地放心地交给您镇守。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裴延道:“条件?”
部将似乎有点难开口,低声说:“徐都督此次在西北办事不利,引起哗变,为了服众,只能斩了几个闹事的将领。希望侯爷能够出面平息众怒,不让徐都督获罪于上,那么徐都督自然会设法让皇上放您离京。”
裴延看着他,那部将心虚,往后退了一步:“末将只是照实将徐都督的话转达。”
“你让我拿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命,换自己的荣华富贵?”裴延冷冷道,声音越发沙哑,“你当我是什么人!”
部将连忙单膝跪下:“我们深知侯爷的为人,也明白您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侯爷,如果您再不回西北,那里只会有更多的伤亡,绝不仅仅是哗变或者动乱这么简单。瓦剌和鞑靼一直虎视眈眈,徐都督都守不住,换了别人呢?如果您不答应皇上的条件,他会放人吗?”
裴延沉默。他的确有时间跟裴章慢慢周旋,可是西北却等不了。
“徐都督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他的建议,末将告退!”部将抱拳,恭敬地退了下去。
裴延负手站着,旁边就是一个很大的湖面,因为临近汤泉的源头,所以冬日也没有结冰,泛着粼粼的水光。昆仑从大树后面走出来,对裴延说道:“他说的,有道理。”
裴延不想向裴章低头,更不想娶一个当摆设的女人进侯府做主母。他们君臣之间博弈了这么久,不可能因为一个徐器而打破平衡。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被人胁迫,与虎谋皮。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水边有人惊呼。
原本沈潆觉得宴席待得压抑,跟魏令宜说了一声,出来透透气。这湖并不是很大,但湖水清澈。她蹲在湖边,仔细看了看水中倒映的容颜。
她从前的长相最多算清秀,所以处处被徐蘅压一头。裴章喜欢的,也是徐蘅的柔顺和美貌吧?而这沈三姑娘不愧跟徐蘅是表亲,容貌颇有几分神似,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关键是年轻,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她还记得长信宫的铜镜里看见那个枯槁的自己,与如今真是天壤之别。她绝不会再活成过去的模样。
沈潆正沉浸于自己的美貌不可自拔,一阵风吹过,把她腰间的手帕吹了出去,落在水里,打了个转。
她伸手够了够,没有够到,有些懊恼。
不过是条帕子,丢就丢了吧,谁让自己不小心。她这样想着,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个人,猛地吓了一跳,险些掉进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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