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眼里尽是悲凉,再抬头时已恢复一派安然,她捂着空落落的肚子,来到了最近的一家面摊内。
摊子里热气很足,柴火味,面条味,肉味……夹杂在一块,熏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阿殷把剑放在桌子上,“老板,来碗肥肠面,肥肠多加一份。”
“好嘞。”
老板经验老道,用手就能立马掂量出一碗面的分量,他抓了把面条丢到里头,另一个锅也不闲着,下猪油,再加辣椒葱蒜等料爆香,滚刀入肥肠……
周遭的人呼哧呼哧吃得满头大汗。
阿殷咽了几口唾沫,眼巴巴地瞧着老板手里头的动作。
吃肉,她尤其爱吃烧得重口的肉,红焖五花,爆炒肥肠,酱炖肘子……再配上米饭面条,简直绝了。
一碗红通通的肥肠粉上了桌,阿殷剥了两瓣腌蒜,提起筷子,便热火朝天的吃了起来。
在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时,阿殷忽然想起了怀瑾和杨石——他们都中了迷药,要是在雪地里躺个一两天,会不会给冻死?
死了算了,她气愤地想着,可拳头却不自觉地握紧了。
留了两个铜板在桌上,阿殷打算去雇个有马且跑得快的人,让他到李家庄的路上去拾人,拾到以后随便丢到附近的客栈里,事成后回来给她报个信,省得她睡不着觉,怕夜里黑白无常来索命。
“霍将军回来了!”
随着这声喊叫,街上突然变得很热闹,阿殷刚踏出摊子,就被一群人给挤到边上去了。她的脚步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被人流拥挤着向左右移去。
小贩们也没了做生意的热情,纷纷向街道中心伸头探脑。
阿殷从未见过这番光景,感到十分新奇,她费力地垫着脚往外瞧,却恨前面有几个大高个挡着,什么都看不见,她无奈之下,轻而易举地爬到旁边的一棵老树上。
待阿殷在树枝上坐定,人群中忽然又涌动了起来,欢呼声阵阵袭来,比刚才还要热烈,她眯着眼仔细一瞧,只见城门处驶来一队人马。
队伍最前头是辆马车,轻风把车帘吹得微微飘动,阿殷透过缝隙定睛一望,里头坐着的那个鼻青脸肿人可不就是怀瑾嘛?
紧随其后的那个男子,身着铁甲,背着一把长|枪,挺拔着身躯,一点一点地走进了阿殷的视野里。
此刻有风拂过,将发丝吹到脸庞上,有些痒,阿殷却不去管它,两个眼珠子像是坏掉了一样,转都不会转了。
除去她这一处,下边都沸腾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霍将军!”紧接着就是一片又一片的“霍将军”齐齐发出,差点要把人的耳膜给震破。
树下围着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全都是有关这个“霍将军”的,言语中不乏赞叹,内容大抵就是:
霍家世代为军,立下战功赫赫,去年霍老将军战死沙场,百姓人心惶惶,以为祁国的气候就要差不多了。一个月前,梁军大举进攻,年仅十七岁的霍家独子霍钰主动请缨,率领霍家军,一路南下,半个月的功夫就把占领在禹城的梁军打得节节败退,此消息传回祁国,人心瞬间大振。今日听闻霍钰归来,百姓纷纷跑到街上,只为一睹这位少年将军的风姿。
霍钰抱拳冲众人微微一笑,随着马蹄声,渐渐消失在街道上。
随着霍钰的离去,街道两侧逐渐散了开。
阿殷望着看不到头的街道头,久久回不过神来。
直至有颗石子砸到清鉴的小腿肚上,她才低下头来,脸上还挂着一副呆愣来不及收。
树底下的小孩嘻嘻一笑,朝她做了个鬼脸,拔腿跑开了。
第13章 魑什
小孩见阿殷没反应,又蹦蹦跳跳地回到了树下,他蹲下身,抓了一大把碎石子,开始肆无忌惮地砸向阿殷。
嘿,老虎不发威还真当她是病猫了,阿殷跳下树,摆出一副怒容,凶巴巴地问道:“喂,你哪来的?”
小孩并不怕她,他嚣张地吐了吐舌头,然后撒腿就跑。
阿殷气急,在后头追他,“臭小子,你给我站住,你有本事砸人,你有本事别跑啊!”
那小孩宛若脚下生了风,灵巧地溜过人群,最后蹿进了一条巷子里。
巷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月光都吝啬照进来,小孩不知何时没了任何踪影,安安静静的,阿殷跑着跑着,慢慢停下脚步。她扭过头,惊觉自己竟已跑了这么远,连外头的街道都瞧不见了。
幽暗处有猫叫声响起。
阿殷听得背脊发凉,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准备打道回府。
背后一个嘶哑而又苍老的声音忽然扬起,“姑娘,请跟我来。”
阿殷头皮发麻,僵硬地转过身。
墨绿色的灯光里,一个身着黑袍,分不清是男的是女的老者,正驼着背,手里举着绿灯笼,幽幽地望着她。
这景象着实诡异,阿殷苍白着脸,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你是何人?”
老者恍若未闻,只是道:“同我来吧。”
说罢,他颤颤巍巍地往巷子深处走去。
阿殷自是不会傻傻地同他走,可身后好似有双无形的手,在推着她前进。
他会巫术!这个念头在阿殷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的寒毛瞬间根根竖起。会巫术的人,阿殷只听过魑什,世间少有,他们形迹古怪,做事只凭喜好,拥有常人的没有的本事,能知天命、治恶疾、惑人心......
晋王曾派过一支队伍四处寻觅魑什,愿以重金聘请他们来宫内辅佐自己,结果那只队伍不仅没能带回魑什,还在一夜之间惨死荒野。
人们对魑什既畏惧又崇敬,他们是活神仙也是阎罗王。
阿殷胆战心惊,觉得此次真是插翅也难飞了,她盯着前头佝偻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到了。”老者在一扇黑黝黝的宅门前停了下来。
门口站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一只黑猫蜷缩在他怀里,男孩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对着老者喊道:“师父。”
阿殷一怔,这不就是方才朝她丢石子的那小鬼头吗?只不过他没了之前的活气,神色木然,两眼空洞洞的,好似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
老者翕动嘴唇,“去烧锅热水,给这姑娘洗浴。”
“是。”男孩推开宅门,怀里的黑猫突然动了一下,猛地跳到了他的头上。
阿殷眼见那细白的脖子向前一弯,断了。
惊叫声差点从喉咙迸发出来,阿殷死死地咬着牙,瞠目结舌地瞧着那男孩的身躯缓缓蹲下,若无其事地将滚落至墙角的头颅捡起来,安回了脖子上。
一猫一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视野里。
阿殷毛骨悚然,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他在变戏法吗?”
老者的声音类似耳语,“他已经死了。”
阿殷是个胆大的,但也没大到鬼神不惧的地步,听闻这话,她险些没晕过去,哆哆嗦嗦道:“死、死了?死了,怎么还能说话还能走?”
老者偏过脸,面目狰狞地看着她,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你若是想,我也能让你死了以后,还能说话还能走。”
阿殷悻悻地后退了一步,摆摆手,“不、不必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宅子,阿殷环顾四周,宅子就是普通的宅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墙头平平整整的,不高不矮,若对方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她还是能轻易逃跑的。
路过一处院落时,一株杏树引起了阿殷的瞩目,大冬天的,什么树啊草啊,都光秃成一片,可这里杏花却开得满树灿烂。
这时,前方的房门开了。
阿殷后脚刚踏进屋,门便自动扣了起来。
老者脱下长袍,捻起桌上的细香,轻轻吹了口气,那香便燃了,他拿着香点着了一排灯。
在明亮跳动的灯火中,阿殷眼睁睁地瞧着老者的骨头迅速伸长,原本萎缩的皮肤开始延展,变得光滑无比,最后竟变成了娉婷袅娜的年轻女子。
阿殷心跳得很厉害,大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勾起衣角,整个人哆哆嗦嗦的,都快把自己抖成一个筛子了。
魑什踩着绣鞋,凑到她耳边,低声轻笑道:“你怕我?”
能不怕吗?您老究竟是个什么玩意?阿殷迟疑地瞥了她一眼,不禁愣了一下——雪肤乌发红唇,五官挑不出一点错,尤其那双褐眸,水波盈盈,勾魂摄魄,让人心驰神往。
这长相,怪不得能蛊惑人心了。
魑什伸出修长的手,点了点阿殷的眉心。
阿殷顿觉头昏脑凉,她脚步虚浮,身子晃荡了两下向后倒去。说时迟那时快,不远处的木椅瞬间移到了她身后,她结结实实地摔进了椅子里。
阿殷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她,“你在干嘛?”
“看你的命。”魑什忽然笑了,笑得天真无邪。
“看到了什么?”
魑什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笑意更盛,“我看到了一只凤凰浴火,重生成了一只乌鸦。”
阿殷紧抿着唇,毫无情绪地说:“你找我来,就是为了帮我算命?”
“等等,你急什么。”魑什按住她的肩膀,“你不想知道接下来的命运吗?”
阿殷摇摇头,“知道了,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
“不愧是黎朝公主,果然有魄力。”
阿殷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抬头勉强一笑,“不愧是魑什,果然有手段。”
魑什的喉咙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她靠着软塌,慢慢敛去了笑意,“只是个招人疼的精灵鬼,只可惜,摊上了一个昏庸无道的父皇,一个狼子野心的皇兄。”
阿殷瞪大眼睛,喜出望外道:“皇兄,不,我哥他真的还活着?”
“活着,不仅活着,还想一统天下呢。”魑什嘴角勾起冷笑,“真是子承父业啊,老子弄没的江山,儿子蛰伏十年,终究是坐不住,想夺回来了。”
第14章 交易
阿殷拧起眉头,“什么意思?”
“刚夸你机灵,怎么这会儿就听不懂了。”魑什坐没坐相,懒洋洋地开了口:“字面上的意思。”
阿殷绷紧手指,“所以呢?”
魑什看向窗外,放轻了声音,“他是坐不上那个位置的。”
阿殷半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后,缓缓道:“你想说什么便直接说好了,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魑什端起小桌上的热茶,低头饮了一口,“我要你帮我。”
“帮你什么?”阿殷觉着好笑,“你都有通天的本事了,还需要找个打手吗?”
魑什突然起身,缓步走近阿殷,她伸出手,指尖轻轻从阿殷的眉眼划过,一路从鼻子到嘴唇。
阿殷被她摸得浑身发毛,“干、干嘛?”
魑什诡谲一笑,“我不需要打手,我只要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和这机灵的脑袋瓜子。”
这下阿殷更加不懂了,论漂亮,她哪里比得上眼前这尤物,论才智,她也不一定不是她的对手。
魑什捏着她的下巴。
阿殷被迫仰起头,定定地盯着她,好半天,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这人,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陵游!”阿殷脱口而出。
魑什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笑吟吟地松开了手,“果然聪明。”
阿殷继续盯着她,“你究竟是男是女?”
“这个嘛。”魑什抬手拢了拢鬓发,不紧不慢道:“我不告诉你。”
阿殷突然就没那么怕她了,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这时,小男孩直挺挺地撞门进来了,因用力过大,险些撞坏了一条胳膊。
“小宁!”魑什拔高声音,呵斥道:“我同你说了多少遍,动作轻点,你这破身子修修补补了多少回,要是再坏,我可懒得再给你找一副了。”
小宁面无表情地将眼珠摁了回去,轻声细语道:“师父,水烧好了。”
魑什挥了挥手,“好了,你自己去找点东西吃吧,记住,白日不要出门,在家里好好看猫。”
“好。”小宁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又直挺挺地出去了。
“走吧。”魑什嫌弃地瞥了眼阿殷,“你这几日是不是都没洗过澡啊,闻起来一股腌菜味。”
阿殷抬起胳膊,嗅了嗅,哪有什么腌菜味,胡说八道。
***
浴房里,灯火通明,没有阴森森的色彩,看起来心情畅快多了。
浴池冒着白气,水里头还装模作样的撒上了一层杏花瓣。
阿殷围着桶转了一圈,魑什没走,转了两圈,魑什没走,转到第三圈时,魑什开始脱衣裳了。
阿殷不解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洗澡啊。”魑什理直气壮地回道:“这么大的池子,两个人洗还太宽敞呢。”
眼见她要脱下最后一条裤子,阿殷终是忍不住出手制止,“等等,你给我停下,停下!你个不男不女的。”
魑什果真就停下来了,不满地翻了个白眼,“你怎么骂人啊?”
阿殷闪烁其词,“不是,我,我都还不知道你是男是女,怎么可以一同洗浴。”
魑什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男是女,你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浴房太热,阿殷的脸红得快要滴血了,她咬着后槽牙,“你若脱了裤子不是女的,我就让你立马变成女的。”
魑什啧啧啧了几声,拾起架子上的衣裳重新穿上,嘴里咕哝了一句,“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魑什关门走了。
阿殷松了一口气,解开腰上的带子,一件一件地脱下外衣。
她顶着一身烧伤的疤痕,缓缓坐进了水里。池水太温暖,她躺在里边,脑子变得沉甸甸的,眼皮也控制不住地往下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