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层次感让她不自在,许鹿鸣就说:“付费吗?没钱你凭什么差遣陌生人。”这是她的习惯性反应与思维。
钟洲衍搜了搜口袋。刚才打电话时眼睛四下看,看见她走进面包屋指着门口公告,他也没留意。这会儿看她表情丧的,大概就是打工没谈成。
他急着去见人,出来没有背包。清劲的手指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十元,递过去:“够了吧?拿去扔掉。”
许鹿鸣也就随口一说,没真想帮他,下一秒面前就掠过他一阵风,纸币飘去了地上。
她追了两步顿住,只得忿忿地把钱捡起,抓起易拉罐瓶:“资本主义,乱丢垃圾。”
“噗通——”投进了垃圾桶。
*
晚上,季萧萧在整理回学校的行李。其实每周末都回家,统共就几件衣服床单被套,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整理的。
季萧萧个子一米六五,比许鹿鸣大两岁,是属于样貌正、成绩又好,就很有青春朝气的那种主流派女生。曹可妍和司马益在玩跳棋,曹冬梅帮季萧萧叠衣服。
季萧萧的个子已经跟曹冬梅差不多高了,曹冬梅抖着件裙子说:“又该换掉几件,过时了。明天妈妈带你们去买这个季的新衣裳,都不许赖床了啊。”
他们几个孩子,每个人一年可以添3次衣裳,春季、夏季和冬季。如果因为长高或者成绩考班级前五名,就可以额外再奖励一次。其中夏季的衣服便宜,遇到曹冬梅店里生意好,有时允许一次买两套。
曹可妍和司马益两个瞬时兴奋得晃荡起来。
许鹿鸣也高兴,她早就看中了一条学院风高腰百褶裙了,就等着这个月买下,然后开学了穿。上次丁丽穿了一条,许鹿鸣发现陆陈那天对她说话都没那么呛。
她正躺在曹可妍的下铺看少女杂志,脑袋枕着一个方块被。下铺光线不那么亮,她眼睛里的光彩倒亮得像水晶。
一个笨到没有目标不知理想的人,眼睛怎能够那么莹润呢,不是只有智慧才能使人散发光芒吗?
季萧萧瞥一眼她的侧颜,就看着自己衣服说:“那这几件淘汰下来的怎么办,可惜了还有9成新,妈妈你说呢?”
许鹿鸣正好看到杂志里男主托起女主的下巴,要吻了!闻言一下子呼啦弹站起来:“季萧萧,你又要耍什么诡计?年年搞这样!”
看吧,在大家都充满欢欣愉悦的时候,“二”姐许鹿鸣总要双目圆睁地跳出来煞煞风景。
弟弟妹妹眼里带了审视。
曹冬梅倒并未察觉,只想了下,对客厅里的司马达道:“老达,你看这几件这么新的扔了也可惜,你们学校高年级有那些贫困生,不然开学你捐出去送爱心算了。”
司马达正坐在客厅书桌前,戴着眼镜帮人算账目,闻言转头看过来。曹冬梅手里抖着两件系腰的连衣裙,这种款式任小学生再怎么发育,那也还是穿不了的。
司马达就走过来说:“送什么送呐,就给我们鹿鸣穿好了,这么新,可妍太小穿不了,鹿鸣穿正合适,那今年就刚好不要买了。”
说着温和地接过裙子,在许鹿鸣手里放下,笑呵呵的。
许鹿鸣就满腔的不甘愿。看着老司马达鬓角几根头发,嚅着嘴角说不出整句来。
“那我明天是不是可以睡懒觉了?”最后许鹿鸣这样说。
司马达拍拍许鹿鸣的肩膀:“睡,想睡多久都随你意。再过一学年,我们鹿鸣也要职高实习,就可以自己赚钱买东西了。姐姐明年高考上大学,到时候你也可以帮帮家里面。”他眼里带着宽慰与慈祥,对她的期望就是能够谋生自立,今后顺自己的喜好生活就可以了。
弟弟嫌隙地说:“她还染头发呢,染头发的都不是好学生。”
司马达打住话:“小益这话就不对了,好学生不染头发,但染头发的未必就全是坏学生。姐姐不抽烟不打架按时上学下课,染几根头发就跟她们女孩子涂唇膏一样,都是爱美的表现。”
许鹿鸣横了一眼,季萧萧脸上便有得逞的快意,挑出几件穿到不喜欢了的,交给曹冬梅处理。
许鹿鸣走过她身旁,看到她嘴角一本正经的笑,许鹿鸣就也一本正经地擦过她。
不买就不买,Who cares,自己还能弄不到钱买了?
第四章 变成大便炸掉
受热带风暴影响,连下了两天雨,气温凉快许多。清早9点多,许鹿鸣约了丁丽一块出来,在沈家亭转乘了一趟,下公交车两个人沿着路标走,走到静北路外干道。
乔卉区与许鹿鸣住的普宁区昌池街虽然是两个区,但因为都处在交界处,所以公车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走路估计也就一个钟头不到的距离。
这一块离江边近,空气清新,绿化很好,湿润度高,头顶上还能听见鸟鸣声啾啾。
风吹着丁丽飘逸的裙摆,丁丽随在许鹿鸣身后,问道:“喂,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没提她那天私喊陆陈去打游戏的事,许鹿鸣就也没问。
其实许鹿鸣开始是有点介意的——陆陈是自己的男朋友。
后来当天晚上10点,陆陈给她发了短信,问她“宝贝还生气吗?抱抱我乖宝贝。”要跟她电脑视频。陆陈就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连哄人也哄得这么直男。许鹿鸣虽然没跟他视频,但气也就消了,叫他早点睡觉。
许鹿鸣答说:“面试啊,找份暑期工赚钱,然后换智能手机,还要买新衣服。”
班里同学都换大屏2G了,又能上Q-Q,又能开网页、载软件,她的还是老古早的黑白屏单弦音三星小摁键。
两个人拐过路口,高楼喧嚣仿佛在身后屏蔽,空气一瞬静旷下来。静北路是条有名的富人区,方砖筑起的围墙与独栋的小楼,铜制院门和路边停驻的小车,都在彰显着别样的肃穆感。和许鹿鸣住的市井街坊完全不同,叫人一贯无知无畏的心不自觉谨小起来。
丁丽走上前,挽过她的手臂:“明年实习后有你打不完的工,现在着急做什么?想要钱不如跟我们玩游戏,玩得好,卖装备和当陪练也赚钱的。”
许鹿鸣说:“那玩游戏的本钱总得先有吧。”
……得,知道你穷成这样。丁丽就吐吐舌头不说了。
岔路口左转弯第二栋,便找到523号门牌前。这是一座三层的建筑,锗红色的铜漆门,介于黑白纯粹间的灰色砖墙,门掩着,给人一种未知根底的隔障。
丁丽有点发虚,扯扯许鹿鸣的袖子:“鹿鸣,你去面试,那我呢?”
许鹿鸣被她扯得也没底,但来都来了,仰望着大铁门道:“如果你不想陪我进去,就在门口等我一会好了。”
深吸一口气,自己摁响门铃。空气似安静了一瞬,很快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伯从小门探头:“哪位?”
许鹿鸣整了整刘海,自报家门:“您好,我是来面试的,听说你们这里招伴读。”
守门的老伯姓郑,郑伯低头扫了眼许鹿鸣,十几岁女孩,蓝色的校裤,白色短袖T恤,是个学生样子。他有些诧异她独个儿应邀,但还是把门打开来,自己在前面带路。
院子不是特别大,但景簇布置得错落有致。两旁绿植和草坪,有个微胖的阿姨在打扫,许鹿鸣躲开窸窣的枯叶。右侧是车库,左侧三层的西式砖房,修筑得庄重精巧。郑伯进去了一下又出来,叫许鹿鸣跟他见太太。
一进去,宽敞、明朗的客厅就映得许鹿鸣睁不开眼。她本来只以为,这样的华贵豪门只存在于霸道总裁小说里。
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感觉屁股就像被云层托着,特别不真实。许鹿鸣双手搭着膝盖,难得约束。
一个40龄左右的干练女人坐在对面,穿着考究的居家服饰,皮肤光滑,雍雅气质叫人敬慕。
礼貌地把许鹿鸣从头到尾打量了下,些微匀开笑:“怎么是你一个人来的?”
虽语调温柔,但不掩饰诧异——塑胶玻璃面劣质腕表,低仿回力小白鞋,空耳洞。毕竟,她所接触的人家都不是这样的。
许鹿鸣来之前已打好腹稿,应道:“听朱阿姨说您这里招伴读,家里大人没空,我就自己来了。”
她把那天听到的绿裙子女人的姓讲出来。
大人没空,自己来——但凡有点讲究的家庭,都不会放心独自遣个女孩来。
谭美欣勾了勾嘴角,目光又在许鹿鸣的校裤上掠过一瞬。她对朱的要求可是说,要有家世、有规范的那一类孩子。
有点压迫感,许鹿鸣尴尬地并拢起脚尖。
是的,她校裤是补上的,但这不怪她,实在校裤太土了,她才把裤腿稍剪短,膝盖勾破几个洞,裤脚开了点叉,这样穿起来时尚多了。昨天为了来面试,她又缝了回去,其实针线隐藏得很好。
想起那天蛋糕屋里的对话,知道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是曾经叱咤风云豪掷赌场的钟太。被打量得发窘,她就咧嘴笑一笑。
笑起来倒是挺生动。谭美欣看着她挑染的头发,问:“你今年多大了,在哪所学校上学呢?”
许鹿鸣硬着头皮:“在市职高,上财会班,16岁,开学就二年级。”
职高的名声有多烂,各区最不想上学的、最上不起学的差生都在那里混堆。经常看到学生在抽烟泡吧打架交朋友的,不用疑惑,十个有九个都是职高。
谭美欣了然,于是慢声道:“我儿子脾气不太好,你一定听说过了,之前好几个都坚持不下一天。所以你觉得你怎么能够胜任这份工作,而我又为何要录用你呢?”
许鹿鸣本以为要下逐客令了,可能这个时候就自己找个话头走了最挽尊,没想到钟太太会这样问。
反正老底都被看穿,她便干脆吁口气,坦率道:“因为愿望使人坚定,我想赚一笔暑期工的钱,这会很大程度满足我开销。再有,我父母是再婚家庭,姐姐比我长两岁,我叫她妈妈作妈妈,可她几乎没叫过我爸爸,处处压着我一头,十一年了我没有和她翻过脸,我们是一个和睦的家庭。还比如,没有什么比学习更困难的事情了,但我的成绩排在倒数15名稳定。”
呵,这些理由倒是钻巧。目标、忍耐、毅力和恒力都占全了。
谭美欣等她说完,始才露出几分兴致道:“听起来一份工作对你来说挺重要,那么我先带你去见见人吧。”
言毕起身往后院走。她的个子高,偏匀称型优雅,许鹿鸣跟在身后,只到她耳朵的位置。
*
原来后面还有个院子,院子中间是个小游泳池,阳光打着洁净如洗的瓷砖面,有个男生正独自在池子另一头玩溜溜球。
他侧站在池边上,一米八多的身高,精致的五官如刀削玉凿。小球下去、上来,一下一下沙沙响,身后的走动声并没有打搅到他。
谭美欣拍拍手掌,笑唤道:“仔仔,过来,妈妈带你认识一下新朋友。”一下子仿佛从一个干练的女士变成一个娴柔居家的主妇。
男生垂着眼帘,那是一双清冷的瞳孔。许鹿鸣盯着那男生的细腰,莫名心口提了一提。
男生终于转过身来,呆滞的眼神——还好不是,许鹿鸣默默松口气。这是一张更要隽净的脸庞,不过也更要健实一些,还是有差异的。
欸,现在的男生为什么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都长这么好看叫女生哪来的活路。
看见男生几步走过来,抓着球,扳直地站着,等候谭美欣说话。
谭美欣捋了下他的头发,只对许鹿鸣介绍道:“这就是仔仔了,我儿子,他叫钟雁辞,比你大两岁。你跟他自我介绍下吧。”
许鹿鸣应“好”,转而看向钟雁辞。他真高,有点目中无人,剑眉高鼻,唇角精致。这样的男生,如果眼神里含了光,在学校里不晓得多少女生欢迎。
但缺少了光,就叫许鹿鸣微微有些狐疑了。
许鹿鸣仰头对他笑颜:“你好雁辞,我叫许鹿鸣,认识你我很高兴。”
呼噜——
一对青涩的蹄子在苔原上跑过,雌鹿叩响了森林的寂静,野花在她的蹄下绰绰点缀,没有同行,森林是她的背景。眼睛里带着独自的骄傲,幼鹿浅浅毛色在风中细腻透明,性情机警,行动敏捷。
钟雁辞面向许鹿鸣一侧的耳朵动了动,垂眼斜了一下,即瞬又无动于衷。
谭美欣就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像月亮一样温柔:“仔仔呢,应该怎么讲?仔仔说,‘我是雁辞,鹿鸣你好。’”
她的鼓励,讲得很慢,这种笑容定在她美丽的脸上,使得她和她的儿子,都像镀上了一层光辉。
许鹿鸣看得一幕不错,独生子就是受宠啊。
男生这才摆了下头,迅速睇了眼身边矮矮的、像个小肉精灵一样的女生。木讷重复道:“雁…辞,呢…豪,高兴。”(你好)
他的发音有点不标准,仿佛舌头浮在上下颚之间,声音着不到实处,吃力而混沌,这很为他的颜值打折扣。
忽然又扭向没人的一边,自顾自嘀咕说:“变成个大便,炸掉。”
许鹿鸣回放了两遍,意外+懵逼,炸掉谁?
谭美欣倒是讶异,这儿子之前可是谁都不睬不顾的。
便转向许鹿鸣道:“雁辞是阿斯伯格综合征,有时候会不自觉冒出一些奇怪的字眼。阿斯伯格你了解过吗?也就是我们说的自闭症(孤独症)的一种。从三岁起他就被确诊了,所以他并没有上过正常的学校。不过他是自闭症谱系里功能比较高的类型,比如有很强的记忆里和洞察力,但语言一直不主动,脾气也有点强迫症和洁癖。一开始你可能会不习惯,但我认为你慢慢会适应的。既然你并不是普高的学生,没有课业压力,并且兼具你说的‘忍耐与恒力’,我认为可以把这份工作交给你试试。”
她尾音里含着几分笑侃,显然早已把许鹿鸣的真实和伪装洞穿,说起她儿子的时候语气似包罗万有。
又继续道:“如果你决定来,那么就从明天开始,会有上午和下午两堂课,上午国画、下午烘焙。国画就在家里学,烘焙有专门给他准备的烘焙室,司机会带你们过去。每天早上8点45,你过来先和雁辞熟络下,9点正式上课,11点15分结束,中间休息十五分钟。中午你可以回家吃饭,下午13点40分到这里,随仔仔和司机去作烘焙。薪水为五千,上满一个月结算,三天内放弃不计工资,超过3天则按实际天数计算,你回去后给我拿张身份证与银行卡复印件,你看这样还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