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这个人。
苏世黎手上滞一滞,嘴角微微翘了翘,但很快就动作又流畅起来。
去到张夫人那儿时,那边还不知道苏世黎叫阿录去放钱的事,一脸倦意在塌上躺着喝汤。
见到苏世黎来,不大愿意与她对视,大约是因为前头说话难听,现在已有些后悔。
一听苏世黎叫人放了钱,惊得一下便坐了起来,怒道:“你混账!”
苏世黎却不慌不忙,端坐下来:“您无非是要钱,咱们家想必是有要花大钱的事得办。可您琢磨琢磨,只要咱们表面工夫做得越好,那进的钱就会越多,您今日只顾着眼前把这财路断了,哪有源源不绝地来钱划算?”
张夫人气得脸都红了“这里道理我不懂吗?家里的事轮不到你来作主!我且还没死呢!”
苏世黎也不气,慢悠悠说:“这么说,您也不是傻子,比我懂的道理多,那为什么这么办事?未必您不是图钱?”
张夫人怕她多嘴,紧紧抿着唇,死死盯着她,只叫下仆人都退出去,人都走干净也看着她不言语,眼中又恨又怒。大概一生没有被人这么气过,一时也骂不出什么过份的话,只咬准了一句话“这钱必需马上要,就得这么大一笔,你这样放钱,家里要拿不出来的。”
苏世黎直视于她,并无半点畏惧退缩,突地问“您要把钱给张浊其?”
张夫人愣了一下,神色十分不自在,有几分惊惧“你从哪里知道……”
“我想来想去,只有他最可疑。他是皇家的血脉。”
张夫人表情复杂,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既然都知道,我也不瞒你。你怕我不懂细水长流?可这是要得急的钱。非得一口气拿出来不行。这是老爷生前的交待,这是要成就大事的。”神色之中,对张浊其比张子令还要亲近。
苏世黎看着张夫人,表情不似做伪,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张浊其真是张家的那个孩子?”
张夫人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张浊其三个字,叫她表情都柔和了不少。
苏世黎心里嘭嘭地跳,问:“是老爷过身前跟您说的?非得要这么大一笔,还叫您马上想法子一次全过到张浊其手里去?”这可是倾天的财富。
张夫人犹豫片刻,遍点点头,向苏世黎皱眉道:“我知道你是为张家好,但这件事,你真的做错了。以后你不许再这样!”她一世被保护得极好,儿子孝顺,夫君恩爱,唯有些心事,也并不是内宅的龌龊中生出来的,竟比平常的深宅夫人少些心机,单纯些许。
见苏世黎不说话,她反而大度起来“好了。先前我说了那么不好听的话,你却还一心为着家里着想,固然行事莽撞些,但我们各错一回,就此抹平去。你别把我口不择言的伤心气话放在心上,我也原谅你这一回。”
这一天下来,她心中的悲怒平了不少,勉强能按下翻涌的心绪,平心静气地说话“你也不用担心,家里早就安排了后路,我们不会有事的。只等事成,也不需得太久。只是这些事你不要问,以后也许再提。”
苏世黎浑浑噩噩回去,四乐看她神色不对,生怕她再不好,一路轻声细语。
到了只有主仆三人的时候,又劝苏世黎:“夫人说了什么您不爱听的话,您也别和她计较,她痛失爱子,又没了丈夫,家里骤然之间只剩自己,难免言行有失。”怕是下人被赶出去之后,张夫人骂了她难听的话。
苏世黎摇头。
四乐不解,不是为这个?
苏世黎喃喃说:“张家两个男丁,都不是真的骤然而亡,既然连家里女人的后路都安排好再走,若要转移钱财自然也必定是有时间安排妥当的。毕竟张夫人这样的性子,家里人不可能不知道她不是能办大事的人,也不会真把要紧的事全托给她。”但张夫人却说,张老爷叫她想法子一次转移全部银号的钱财给张浊其,张夫人不可能说谎。那么,张家不是在帮张浊其,这是在害他。
若真是这样,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开始自己就想错了。
四乐不知道苏世黎在说什么,一脸茫然。
苏世黎呆了半天,回过神问:“张浊其今天来了吗?”
麻姑摆手。丧仪上杜家没有来人。大家或怕受连累,或怕沾了晦气。
苏世黎叫四乐“拿纸笔来。”
四乐奉来,她写写划划半天,想想又觉得不妥,伸到灯上烧成灰烬,对四乐说“还是带个口信算了。你现在就去。”
四乐连忙走近些。
可苏世黎一脸不安地想了半天,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说才妥当。后来只道“算了,你去传个话,我有话要与他说,让他有机会来见我。”
四乐想说这时候也太迟了些,但也知道肯定是紧急的事,换了方便行走的衣裳便立刻去了。
她走了没一会儿,却又回来了,身后竟跟着一身寒露的张浊其。说是她才到门口便遇到张浊其从侧门出来,大概是去见过张夫人。
苏世黎还没睡,和衣歪坐在塌上,心绪不宁的样子。
张浊其还是那样玩世不恭,进来顺手拿起塌边小桌上的茶就着喝了几口。
四乐想说,那是主家喝过的,也没来得及,只好走时不着声色地收了下去。
张浊其乜着苏世黎,问“这么正经的样子,是有什么大事?”他模样比以前清瘦了不少,眼下发青,没有睡好似的,眼神倦怠,仿佛对世上的所有事都感到不耐烦。
苏世黎示意四乐她们出去守着,等她们都出去了,才正要开口,张浊其却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件事我知道了。”
苏世黎愣了一下,明知道别人听不见,可此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皇家血脉?”
张浊其没说话。
苏世黎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浊其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翘着腿,摆弄手里的打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嘴里冷淡地说“她刚才说会想办法给我这笔钱,我跟她怎么讲道理都推不掉的时候。”
苏世黎心里微微一颤“他们让你一直都以为你就是……”
张浊其没有等她说完,一脸无动于衷打断她的话:“不论是张子令,还是我,都不过是□□罢了。日前老太太清醒的时候,说漏了大事,张家处置得快,却也怕不及那位的耳目快,咱们的张大老爷实在谨慎,心也够狠,临死还要摆上一道,拉上整个张家送一送我,想必那位如今也信以为真,到时候我一死,自然就能确保那真血脉活得太平。”
“张子令知道吗?”
张浊其摇头“他这个人……如果知道就不会这么办事。”
“张夫人知道吗?”
张浊其少见地笑了笑,讥讽道:“她那样的能知道什么内情?别说她,我怕连咱们的张大老爷自己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那个人流着皇家血脉的人到底是谁,以什么身份身活在哪里,谁在帮他谋划,会以什么方式起事,也许张家的近几辈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负责在台上咿咿呀呀、处处叫真、遮遮掩掩、费尽心机,但没有一件事是真的,全都只不过是迷人眼的故事罢了。起码到现在,那位宝座上的人,就从没想过人会在别处。
“那杜先生……”
“不论是姓杜的也好,还是姓张的也好,都未必知道实情,就算知道了现在的事,恐怕也不会改主意,张家和杜家为这件事牺牲了太多,不能前功尽弃断送在这里。我……是非死不可。”
所以就算是把事情说开,也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
苏世黎感到不寒而栗,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张浊其觉得没意思,站起来拍拍下摆“看来这次张子令要失策了,张家的事你管不了。”
苏世黎心中莫明憋了一口恶气,她努力欠起身,一把抓住张浊其的袖口“可你不能就这么认命 。”声音细弱,但坚定、不忿。她想起自己感受到绝望的那个夜晚。
张浊其站在那里,垂眸看着她那只抓着自己袖口的手半天,神色晦暗,想说,不认又怎么样?一切都叫他灰心。但最终却含糊地应了一声“恩。”
他戴上帽子,穿过外室,穿过院落,一路跟着路灯微弱的光,走到大门,驻足回望。有一瞬间,觉得世界并不真实,一切都是假的,但现在觉得这里面起码有一点是真的。
在每个人都希望以他的死为结局来成就别人的大事时,这个人真心希望他活下去。
第52章 满门
苏世黎一夜心绪繁复睡得不安稳,一时梦见自己被烧死鬼追,一时梦见张浊其被砍了头,半夜突地惊醒,发现麻姑伺候在旁边,见她醒了,连忙比划是不是要喝水。苏世黎看着她两鬓生了华发,心中突然一酸,叫她不用守夜,她却不听。
说张家这些下人,心里没有遵从少夫人之心,怕她们照顾不周道。
苏世黎见她执拗也没法子,不过叫人在内室又支了一张小塌起来,麻姑先还不肯睡,怕自己睡得沉,主家要什么叫不醒,但见苏世黎生气,这才不得不听从。
到也奇怪,她躺下苏世黎也睡得好。一夜无梦,第二日一大早的,她醒来心里便突地有了定论。叫四乐去把阿录叫来。
阿录来时虽然有些疲惫之态,但精神抖擞。进来回报昨天的事“昨夜那些拿了钱到还有些歉疚起来,毕竟是经年的老主顾了,还说他们主家要亲自上门探望夫人和少夫人。今日虽然还有些主顾前到铺子兑换,但只是去看风向的人也有。比预想的情况好很多了。只要撑半个月,这风头也就过了。这些日子只管守住了名声,通兑无阻,张家就守得下来了。”对苏世黎的尊敬溢于言表。张家不倒,那府里这些人便能继续以前太太平平的日子。小姑娘们生得好,许多都是为了避祸才进府为仆的。
苏世黎招手,叫麻姑把自己扶起来,却说:“你去跟她们说,只要是有地方去的,都报上名字,一会儿我带着名册去回了夫人,让她们自归家去。”
阿录愣住,缓了缓才问“少夫人这是?”但随后心里也了然,苏世黎一个新妇,自己一个下人,做得了一时的主,可到底夫人还在。这家里她说了算。她只是没想到苏世黎不能说服夫人。在她看来,夫人向来没有主见,外事上只要苏世黎说得再理,立场笃定,夫人怎么可能不听她的呢?
她站起身喃喃多问了一句“就真的不行吗?”其它人也还好说,卖到哪里不是做下人,只是别人不如张家宽厚,但……那些小姑娘们能去哪儿……二三十来人呢。若是有去的地方,当初又怎么会一个一个进张府来,离开张府,左不过是给人糟践的下场。且不说她们,就是府中那些年轻的小姑娘,哪个不是比外头娇贵。
又怕是苏世黎有什么误会了,陪着笑说“四乐姑娘去少爷院子是不是见到那些小丫头了?她们都是好姑娘呀,只是人长得好又没个依靠,便总是会坎坷些,少爷善心使然,给她们一个安身之地,她们也不是心怀不轨人,从来安分守已,没有做过不体面的事,不然老奴早就不能放过她们。”声音微颤“都是好孩子。”
四乐不悦“少夫人岂是这样的人。”
阿录看苏世黎的神色,似乎真不是为这个,连忙俯身告罪,可心里却是沉得慌。起身往外去,苏世黎看着她的背影与心不忍,叫住她:“把能读会写,做得事、吃得苦的,再另写一份出来给我。”
阿录连忙称是,神色稍稍有些缓和,快步去了。
四乐问苏世黎:“您要把她们收到布铺里面做事吗?”
苏世黎说:“布铺哪放得下。日前我去海城,便有想过做个西药铺子。后来事杂就耽误了。”现在那边的事她顾不上,全交给大掌柜的四乐也不过一个月去查一次帐罢到也没有什么不放心,药铺的事那边也有在筹备。这些小丫头留下来,以后在铺子里头做事也没什么不好。
四乐帮着她更衣,麻姑去拿膳食来。吃完了饭,四乐有些迟疑:“咱们就真的不劝夫人几句?那其少爷……”她不知道详情,总觉得夫人的个性,只要多劝劝,很难不动摇。
苏世黎拿帕子擦手,说:“他帮过我,怎么也是一条命的交情,我也要帮他一把。”
四乐问:“我这就去给您拿大衣裳。这就扶您往夫人那里去。”
苏世黎却拦住她:“所以不只不用劝夫人,还要再纵几分,让她动作再大一些。”她这一夜辗转,想得明白。这是张老爷遗愿,连张浊其自己都劝不住,夫人不可能被她劝住,那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毕竟这世上谁也不是傻子。张家不傻,那陛下就傻吗?
自己唯一能为张浊其做的,就是让水更浑,不能叫陛下全力放在他身上。
她沉吟了片刻,对四乐说:“我这院子里得要人服侍,府里自老爷过世这几天,有进什么生人不曾?”
苏世黎哪是需要太多人服侍的性子,四乐于是立刻便会意,张府在张老爷在时,家里管得严,张老爷不在,又出了这么多风波,必然会有耳目入府来查探情况。起身:“我这就去打听。”
因着张家出了事,下头并没有采买新人进府,但是府里也有三两个生人,一个是帮厨家的亲戚,说因丈夫死了不得已出来谋事,因在城中还未找到主顾,便找到帮厨这里来,平日帮着厨房做些杂事,落个脚,只等有了活就会走了。
再有两个,是小姑娘,一个地方的人,结伴从乡下来张府投亲,原是打算就在这里谋个事,可张家出了事儿,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一听四乐要给少夫人挑人,这三个无不愿意,连忙就跟着来了。
四乐叫她们在院里等,进去小声与苏世黎回话:“三个人,一个三十多了,叫九月,两个小姑娘俱是十五岁,一个叫阿碧一个叫阿长。路上,小姑娘一直问您处事如何,好不好相于,可九月却问,为什么您不用府里经年的老人,要挑她们这些没伺候过人的呢?”她觉得,这个人有些可疑。
苏世黎从窗棂边看出去,细细打量那三个,九月年纪大些,看着饱经风霜,那两个年纪小,低声说:“她问这事前,是什么情景?你给我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