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世黎目送大胡子伙计的出门,他一条手臂垂着,左腿有点瘸,刚才站的地方不知道滴了一滴什么,远看漆黑的。
阿长站在门口,一直盯着他们看。见苏世黎向自己看过来,才缩了缩肩膀,讨好地笑说“您要热汤吗?”
苏世黎不敢露出什么,只说:“不必。”一脸烦心睡不着的样子,站起身向门口走过去,一脚站在那滴污渍上,过了一会儿,又扶着门走到院中,想散散闷气似的走了一圈,这才舒心些似的,回屋中来歇息下。等麻姑回来把门掩上,她飞快地脱下了绣鞋,底子上有几处血滴已经沁到布里去了。
两个人面面相窥,麻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立刻想去两个男人落脚的屋子查看确认,那大胡子到底是什么人。苏世黎立刻拦住她。
等四乐回来看了,也不由得发慌“是‘那位’对其少爷动手了?可,可凶手是个洋人呀。”
“是洋人才更好。”难道生怕别人不知道,要用宦官吗。
“那我们现在……”四乐不由得看了一眼东方,那边正是安顿她兄弟和大胡子伙计的方向。她嘴唇动了动,但却突然胆怯,不敢问那是其少爷身边的人进到府里来找苏世黎有事,或者就是金蝉脱壳的其少爷本人躲在这里。
停了停急道:“派去结果张浊其的洋人死了,‘那位’必然疑心,未必不会继续追查清楚!”大胡子在这里,到时候万一有什么线索,岂不是要查到主家头上来。
如今不管愿不愿意,她们和张浊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外头报信的小丫头回来,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不好了不好了”一路冲起来。
四乐怒斥:“这是什么规矩!好好说话!”
小丫头脸色惨白的,边哭边说:“夫人一听其少爷过世,只说对不起祖宗,转头就自缢了。”
四乐一口气缓不过来,差点厥过去,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这张家不是害人吗!
现在主家可怎么办。
扭头去看苏世黎。
她端坐在那儿,手握着腰上挂了阴阳佩,表情凛然目若寒星。
张子令恐怕也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第53章 风来
大殿燃香,熏得云雾缭绕,如仙境一般。
小太监一迈进门就不由得屏了屏息,顿一步微微换了口气,才继续往里面去。
宫人示意他里面正在议事,他便静静立在门边候着。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听得出‘那位’心情不好。
最近事多。
除了海运上与外邦有些纠葛,另又有扎颈子教在西北扯旗立国,自称叫奉天命救新世教,原只是不起眼的乌合之众,纠着一帮子上了年纪的人,一起锻炼身体爬爬山,练练气功什么的,因练功的时候,要用红带子系在脖子上,说是这样才能阻断从脚而来的浊气,系得越紧,扎得越久,便越能留灵台清明,沟通天地,这才有个扎颈子教的浑称。但后这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味道,等朝廷发现不对,已然势大。暗中查访下来,竟然许多官员都是其教民牵扯其中。
里头告以段落,宫人便立刻进去,不一会儿,有个中年无须太监从里面出来,见小太监立在那儿,皱眉叫他跟自己到偏殿去。
小太监轻声细语:“张家老太太当夜清醒了一会儿,因张子令过世,悲伤过渡,说了几句事关伪龙的混账话,张老爷当夜就把老太太外加一丛仆从都给处置了,后来与张夫人秘谈好久,事后自尽而亡。张夫人缓过来,便开始大肆转移钱财。”又说起大笔钱财不知去向的事“早先我们只往张浊其身上想,现在多思量思量,那话到也说得没错,张家这一招分明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临死一搏,丢一个张浊其出来,叫我们抓不到真章。要不然往年那些钱去哪儿了?总不能是挖个洞埋起来了,怎么也有个去处不是?您就想想,干什么事能这么花钱?杜公公虽然年事已高今年初便领了闲职,未堪大任,但他那个‘儿子’可是个能人。和外邦人生意做得极大。杜家的银子可是源源不绝地过去了张家的,张家再大的花销,也用不上那么多呀。”
中年太监听到杜公公这三个字,沉着嗓子骂了一句:“这个老东西,我就不信他半点也不知情。他一口咬定自己久居都城,所谓儿子孙子也不是亲生的,不过是虚有其表聊以□□罢了,一向以来也是鞭长莫及以至管束不力,并不知其行事如何,他长年伴驾从龙有功,陛下对他仁厚,我们又无凭据,明着也实在动不得他,只能软禁罢了。”又问:“那张浊其确实死了吗?”
“头烂了,以至于无从分辨,看身形是他。”
“动手的人既然都死在那里,你可亲自去看了是不是张浊其?”中年太监沉眸
小太监连忙:“夜里得的消息,打算今日便亲自前去确认。”
中年太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派出的这些,也太没用了!杀一个人,折了这么多人!”
小太监不敢争辩。只连声告罪。
中年太监缓了缓,不想叫他更难堪,只说“杜家是地头蛇,也怪道你难做。”沉吟了一会儿皱眉道:“这张家满门都死了,真正的伪龙在哪儿,要查也无处可查。事到如今的,你以为该如何啊?”
小太监眉目清秀,声音清脆:“主家死了,下人还在,那些钱总不至于是张老爷张夫人亲自一钱一币搬的,又是年年那么一大笔,哪能不留下痕迹呢。以前是咱们压根没往那上头想,现在既然知道了,假以时日绝没有查不出来的。”
中年太监不耐烦“还假什么时日!我看事情成了这样,这下对方要狗急跳墙马上起事可怎么办?要真是让他闹起来,陛下震怒到时候岂不是怪咱们办事不力?赶在年前,你必得把这件事办个妥当!”
言罢甩了袖子便走,走几步顿下来:“那个苏世黎如何?……”
小太监连忙又恭下腰:“看着并不信什么转不转世的事,想来是因为她一生坎坷,从不得天助,实在算是倒霉之极,怕是以为但凡风水可信,自己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所以才会如此吧。玉佩虽然是随身带着,并不爱惜,恐怕只是当做对苏老先生的念想罢了。”
中年太监点点头:“这件事你办得好,以后前途无量,但千万可别给我办出纰漏来。要不然陛下问责,呵!”冷笑一声便快步离去。
小太监恭敬送走中年太监,这才阴沉着脸转身往宫外去。一路出了宫门,有四五辆马车外加一辆洋气车在等,身带兵器的随从迎上来扶叫了一声:“月公”他上了汽车,想了想拉开车帘子:“以后叫月老板”随从连忙称是,之后车队便向城门急驰而去。
等这一众人风尘仆仆到达省城,却得了个不幸的消息,苏世黎把张家的下人都卖了,不止人卖了,连张家的大宅都卖了,卖不掉的就拿去抵帐,全兑给来兑钱的主顾,然后就回家去了,如今住在白楼,再不肯认自己是张家妇。
月老板愕然。“张夫人丧事办了?”这才二三天呀。
“府里挂了白,草草安葬了事。张夫人的娘家人还上门去闹呢。”
月老板气得笑出来“好她个苏世黎!一个张家就断在她手里。”
“您要去见她吗?”
“她才嫁进去几天,能知道什么事?见她又有什么用。”月老板皱眉,反问“放在张府的眼睛呢?”
“那眼睛现在跟着苏世黎。”
“如何?”
“说她未有异动。每天就呆在白楼。铺子也不去,大约是怕张家的主顾找到她头上,坏了她的生意,昨天把铺子过给自己身边下人叫四乐的了,自己名下半点产业也没有,人家找她闹,也闹不着钱。”
种种举动细究起来都不过是为求自保。却也实在给他们造成了不少阻力。
月老板沉吟了片刻,叫人“我们先往杜家去。”他是见过张浊其的。但走了几步想想又觉得不大对,张浊其当街死的,作伪的可能性很低。重要的是,张浊其只是个幌子而已,重要的是伪龙,可能知情的只有那些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的张家下人们。谁知道迟一步,他们就散落到哪里去了。虽然找肯定是找得回来,只怕时限太紧……
想着有些恼:“你们把这城围得和铁桶一样,可没叫张家的下人给我走出去了吧?”
属下嚅嚅:“都只是下人…………属下以为,得力的想必早就被张老爷自己处置了……”
月老板冷冷地说:“有时候,人啊,自己知道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哪怕留的痕迹比蛛丝儿还细,但只要找的人知道要找什么,就没有找不着的。”
沉吟片刻,便又改了主意,暂且放下去杜府的事。活的也好,死的也好,总归没人跑得出这座城。先找到伪龙去向,才是正经事。
苏世黎此刻正坐在楼上饮茶。
她当机立断卖完了张家,叫阿录带着那些小姑娘们找个地方先安顿着,自己连身就带着大胡子伙计与四乐、阿长、九月、麻姑,由四乐的兄弟们开道,返回白楼来。
到了之后,便叫四乐带着大胡子和她的兄弟们去铺子里了。全程她没有多看大胡子伙计一眼,大胡子伙计也没有多跟她说一句话。仿佛自己本来就是卖身于苏世黎的下人,听主家吩咐做事再寻常不过。
现在阿长和九月在楼上服侍老太太,麻姑在苏世黎身边伺候,大奶奶站在下面堂屋里大小声指桑骂槐。声大如锣。可真是好足的气力。
先时苏世黎回来,大奶奶拦不住,但叫她搬出去她可不会搬,死也不搬!她就要看看,苏世黎还有什么靠山!自己家里是有男人的,她有底气,苏世黎有什么?孤女一个,有的不过是暂时没花完的几个臭钱!
骂得起劲,苏世黎突地把茶盏住桌上重重一放,‘锵’一声,声音清脆,下头堂屋的大奶奶猛不丁一个激灵,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
苏世黎轻轻一笑,声音在猛然寂静下来的木楼里格外悠长,细声说:“听闻圃齐还要考学?我怕他哪天走在路上,被人打手打折了。到时候笔也拿不得。想找人算帐吧,还偏拿不出实证。”
大奶奶又惊又怒:“你敢!”
苏世黎笑说:“我如今什么也没有,有什么不敢的?害你们一个是害,害一双是赚。我要是哪天睡到半夜醒了,想着想着觉得过得不舒心,就起来一把火把这楼给烧了,黄泉路上有你们一家在身边�N�N�N个没完,也不怕寂寞了。”
大奶奶还要骂,边蔓却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拉着她母亲回后堂去。大奶奶半推半就,总算是偃旗息鼓。
苏世黎把玩腰上的阴阳佩冷笑。
麻姑气恨恨地比划,要不是先时张家事多转不出手,一早叫她们全滚蛋了!哪容她这样的恶妇在主家眼前。
楼上老太太惊醒,问是什么事,苏世黎上去笑说:“没什么事,不知道哪里来了只野狗,在下头吠了半天。”陪老太太玩了会儿叶子牌,便回屋,她现在身子不好,受不得累,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
麻姑服侍她躺下,关了门一脸愁容。
每天她都心惊胆寒。她怕,怕大胡子露了馅。下一秒上白楼来的人,就是来抓主家的。
苏世黎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没多久了。”想到自尽的张夫人,不由得有些怅惘。她真以为张浊其是张家最后的那个人,是祖宗上下几辈的希望,丈夫儿子拿命赌出来唯一的希望。张浊其的死,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她自以为,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但苏世黎又忍不住想,张老爷知道会这样吗?是不是也早就知道张夫人必死无疑。他们坑了张浊其,那张夫人就真的能活吗?一步一步走过去,哪有生机。都是死路。不过是早死还是晚死罢了。
如今,更大的风雨很快就要来了。
她突然地觉得,自己像是狂风暴雨中一叶扁舟,从头到尾,不过受命运摆布,随波逐流罢了,所谓不服,也不过是在这浪里打了几个滚。
一时有些颓然。
但握着玉佩,很快,她又振作起来。
第54章 云聚
省城气氛变得压抑沉重,路上到处都是巡逻的卫军,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麻姑与邻居家的下仆一道出门买菜,据下仆说是哪哪哪学变了。
“学子静坐,围住了府衙。”
要问是为什么事,似乎说是一开始只因为个案子。
有个女的被Jian杀,被抓的学子受不住冤枉,触柱死在牢里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事情越闹越大,还冲击驻军。各府学子都在声援,省城里怕学子闹事,书院已经连夜关闭,学子尽数按籍贯遣送回家。
过了几天又传说,要打仗了。
苏世黎问是哪里来的消息,麻姑说是卖菜的大娘说的,她儿子在海城做事,现在已经回家来了,说有个洋人大官老爷和名妓死在了红街那种下流地方什么的。
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她儿子全程都在当场。
事情真假不知道,不过城里好多人家开始囤吃的。还有些打算投奔亲戚去,但现在出城审查严格,很是麻烦,什么时候去看都排着长队,而且许多人嘴上叫叫,其实观望形势而已。。
但城里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街上平常人群汹涌,如今稀稀拉拉几个,还都行色匆匆。
苏世黎几乎不出门,幽居的日子寡淡无味,只有四乐每几天会从城里的图书馆拿几本小说译本送到白楼来。
两个人除了说帐上的事铺子里的事,从不提其它,什么杜府,什么张家,打都不打听,完全和自己没关系似的。阿长试探了几天,见苏世黎真事不关已,这才没有再提。
不过对于现在的形势,四乐难免忧心忡忡,好在苏世黎淡定,她受了影响多少也安心一些。
要说搬回白楼后有什么事,这除了有几个在张府没得到足够补偿的主顾来闹了二回,日子到也算得太平。
当时人来闹,是阿长出面打发他们,说“张家家业自有张家的亲眷继承,我们姑娘已经归家,也未将张家东西带走一丝一毫,如今与张家没有半点关系,你们凭什么找到这里来?再不走我就要报官!你等着看官老爷怎么说!”说起话来振振有词,十分厉害。叫人刮目相看。大概是看苏世黎身边得力的四乐不在,便想趁机更进一步――自她来,苏世黎虽然并不避着她什么,但也并不十分倚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