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里揣着暖炉,指尖却冻得发青,嘴唇发乌,脸颊上也没有半点颜色“我能用路上学的三脚猫的颂言在关键时候拖延他片刻,得到这一线生机,大概是上苍怜悯我母亲所给的福报吧。”
盛喻意气上头,厉声说:“你以为就凭你一家之言,就可以污蔑凌大人?他一生忠直,岂是你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可以攀诬的?别忘记了,在场的不只你一个!”
汤豆心平气和地说:“如果还有别人能给供词,你又何至于来逼问我呢?早就拿了别人的证词,甩到我脸上,硬叫我认罪。现在不是我说谎攀诬,而是你鉴天司官官相护!你与他只是同僚,便自以为与他相知?便是同塌而眠的夫妻,也不敢说对自己的枕边人无所不知!”
盛喻被说中了,猛地站起身,一脸怒容。
一直没出声的内官突然说道:“盛司监也不要生气。奴家看呢,公良家这位五姑娘也实在是不知道什么内情。本来身体就不好,自小就病着,好不容易上京都想治个病,却又天降横祸。她言语是不太客气,可到底也只是少儿不知天高地厚。顶多是因体弱父母娇惯,有失教导,虽是骄纵,但实在也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他说着好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信任凌诒和的,可五姑娘长这么大,自幼养在她母亲膝下,从来都没来过京都,好生生为什么要杀了清水观满门?她图什么呀?”
盛喻说不出来,虽然对内官十分不服气,想嘀咕一句什么‘该当以重刑逼供出真言’之类,可话没出来,到底又忌惮得很。缓缓地坐了回去“此事也定非凌大人所为!”
内官笑一笑,但也并没有再和他争执,只说:“事实真相是怎么样,那就是盛大人要去查明的事了。如今五姑娘知道的也全都说了,老这么扣着人也不是办法。”
见盛喻冷着脸不肯开口,也不恼,只拂拂衣视,慢声细语:“自打五姑娘重伤却不得回家,被扣滞在这里,不说公良氏,也不说徐娘子了,上至宫里的皇后娘娘都很挂心得很。娘娘与徐娘子自□□好,已是多年挚友,听闻五姑娘重伤吊着一口气而已,难过得吃不下、睡不着。只想着不能妨碍水大人执行公务,是以未曾有多半句话。只是叫你们不能苛待她而已。如今奴奉命来了这里,也只是旁听,从不曾插嘴。
但这件事说到如今,已明明是与五姑娘无关了,盛大人却始终不肯松口。奴却要斗胆问盛大人一句了。你言语之中,句句无端认定了凌诒和是冤枉的,分明已是存私。为私情冤枉良民,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你就是这样回报陛下的信重吗?”
说着冷笑:“你今日把人放了还好,若你固执己见,非要把这桩事栽赃到五姑娘身上,可不要怪皇后娘娘与你把这官司打到陛下面前去!要请陛下主持公道了!那你可要去与陛下说说清楚,小小一个万里之外长大的弱小女子,是为了什么深仇大恨,要千里奔袭莫明杀了清水观满门!难道你要说,是鬼上身不成?”
说着他看向一边的国公府大公子:“正好,大公子在这里,来请大公子说一说。他既然帮五姑娘治了伤,吊着这条命,有没有鬼上身是再清楚不过了。”
盛喻一言不发,看向大公子,见对方并没有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显然是怒极,可也确实有些茫然,如果真是汤豆,那确实得有动机。
内官看了看他的神色,随后口风一转“其实,朝中上下,谁不知道凌大人与知非子情同父子?可你咬着一个无辜女子,于还凌大人清白有何益处?你把这么一个无关人氏做嫌犯呈递上去,又半点证据都拿不出来,合理的说法都没有。就不怕被人笑死吗?”
盛喻强令自己冷静了下来,看了看汤豆……最后只沉着脸,说了一句“这件事还没有完。我总能找到证据的!”拂袖而去。
但走到国公府大公子身边陡然停下步子,只问他“你也以为是凌大人犯下此大案?”
大公子垂眸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只是说:“他不是奸恶之徒。”
盛喻表情微微缓和了些,随后说:“鉴天司监本该由大公子才能胜任。但大公子身体不便,如今实在无人可用,以至于司中竟一个懂得术法的人也没有了。万一遇到些……”
大公子坦然道:“在所不辞。”
他微微叹气,对着大公子礼一礼,冷冷地扫了汤豆一眼之后,这才转身大步走了。
内官慢腾腾站起身,双手拢袖只淡笑着看着他的背影。
等他走了,下台阶来向大公子礼一礼,又向汤豆一礼。对汤豆说:“您那个小丫头还昏着呢。其它人么……”只是微微叹气。
那就是一个也没活下来的意思。
汤豆怔了怔,想到宋嫫和家将们,眼睛发热。只掩饰说:“多谢大人。”声音虚弱极了。刚才那些说话,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是太费力气,现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内官推让:“不敢。奴这也没做什么。”
汤豆想说一句谢娘娘的话,但也没有力气。
内官示意她不用再说:“娘娘知道的。”说着往大公子看“那我就五姑娘送回去……”
一直没说话的大公子伸伸手,让随从扶着自己站起来,打断他的话,说“她拜了凌诒和为师,不论是不是仓促而成,事出有因。拜了就是拜了。再说,师门凶案到底是何内情,谁也不得而知,案即未断,是不是叛逆便先按下不提。是以,她还算做是清水观的弟子。伤即没有好,自然还是得由师门来照看,没有这时候不顾人命,遣回家去的道理。”
内官眼神有些闪烁。
大公子问:“难道大人信不过我吗?”
内官连忙说:“不敢。大公子从来正直无私。”这句话到是说得真心实意。
虽然大公子对盛喻的态度可以说是很友善,但现在对这边也似乎并不念什么怨气,不然治伤救人不会这么尽力。
大公子听了,没有再说,只是表情沉静,扭头看向汤豆“你的伤不是小事,绝不能怠慢。等病好些再返家去。也省得你母亲操心。我会叫人往你公良府送信,帮你报个平安,之后也让你母亲过来探病,反正观里一时也回不去,总归是呆在城里的,来去两相便宜。”
汤豆虚弱地点点头“多谢二师叔。”
大公子点点头,两边这就算是认了。
汤豆也知道,现在除了大公子,估计也没人能治她的伤。
清水观虽然还有一个老三,但一早小道士就说了,老三行踪不明一直在外行走,不曾回来过。
其实。这位大公子不说认她为清水观弟子的话,她为了看莫温留在盒子里的东西,也是要赖在清水观的。
再说,凌诒和死前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只能从他常居之处来查证,他没有父母,自幼是在清水观长大,自然不会有家眷来收他的遗物,现在大公子也说,还没有坐实了他就是叛徒,那他遗物、居住处,清水观的人去查看是明正言顺。就算鉴天司阻拦她,也不会拦大公子。
既然说好了,内官便带着人回宫里复命去了。
大公子这边,着人先去公良府送信,随后便着人将还在昏睡的春夏带上,又把原被扣压的一些汤豆随身的东西也都取回。便浩浩荡荡地带她们离开了鉴天司。
出了大门,便有个内官在门口守着,进到大公子的车出来,上前来问。说是替那么殿下来打听情况“自己还不好,却还是担忧着这一位的安危。”
汤豆确定文文还活着之后便有些昏沉。将睡将醒的,精神非常不济。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不多会儿,车子又重新动起来。
一直到了大公子府邸时,徐娘子却早在那里等了,也等不得车子入府,急急地上车来看女儿。
见汤豆精神不好,全身符挂得像柳树,一口气游丝似的,她心痛得想哭也不敢哭,生怕哭了会晦气,招来不好的事发生,只强忍着一再地说“托大公子鸿福。徐氏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对着勉强睁开眼睛,却没什么力气说话的女儿,带着哭腔细声叮嘱:“阿豆要听大公子的话。不可顽皮,不要惹大公子生气。”
本来是舍不得就走,但一听大公子说汤豆身上的符要换了,再舍不得也不好耽误,留了两个丫头来贴身照应后,便下了车来将备好的东西也叫两个丫头压车,送进府去。
随后目送女儿坐的车子进去之后。徐娘子出神好半天,说:“这一段,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同了。性格有些大变,但如今一想,有什么要紧?只要能生龙活虎就好。可这一点也求不得吗?”
只要活着……能康健地活着就好了。这个要求很过份?难道这也不行吗?
“我一世,却从没有过恶行的呀!”她怕不吉利不肯哭,只捂着脸,许久都不动一动,只无声地站着。
第69章 师叔
汤豆还没被抬下车,便失去了意识。刚才说那么多话,实在是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再醒时,正是夜里,窗户大开着,能看到外面沉沉夜色,大公子正坐在塌前的桌边看书。身上的袍子随便地垂在地上,看着像是出神了,不知道凝眸望着院中夜色下的花树发什么呆。
而守在塌前的服侍汤豆的小丫头打着瞌睡。
汤豆叫了一声“师叔。”
大公子回过神,起身先是看了看她的脉息,又伸手捏捏她的脸,看了看她脸上回血的速度有多快。
他手暖得很。手指修长,关节突出,虽然清瘦可十分有力。
查看完之后,只说:“好些了。虽然不多,但至少已有了点血气。”见塌边的小丫头在打瞌睡,也不高声说话,走路到有些放轻手脚的意思。只是他只有一条腿,手里的拐难免会弄出响动。
小丫头醒来,窘迫地连忙从塌沿上爬起来,立到旁边去。见两个人都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受过提点,怕两个人要说什么师门中的话,连忙退到门口侍立。
汤豆问“师叔。春夏如何了?”
大公子似乎也不能适应师叔这个叫法,顿了顿才说:“她不过是些小事,你还是选顾着自己吧。”说着坐回桌边,拿起笔却久久难以落下。似乎难以抉择。
汤豆努力欠了欠头,看到桌上铺的是黄符纸。
这间屋也并不是正经的卧房。看上去更像是在书房里的放了张小憩的塌床。除了床,就是书,还有个丹炉放在外间,有下仆守在旁边,里面不知道在烧什么。
“我看到无为有没寄出来的信。说你用过祭天地文。”大公子放下笔,问:“与你师父相斗时,还用了什么?”
汤豆还不太适应,一时没想起师父是哪位,反应过来说的是凌诒和,说:“我不懂太多。凌诒和说,我当时用的是默颂。”
大公子大概觉得她有点不知礼数,与师长说话竟不自称为弟子,开口就是师父的名讳。但张了张嘴,看她面无人色,最后没说什么。只问:“之后可又做过什么?”
汤豆便把自己与凌诒和相斗的时候,发生的事情说了“这之后便不好了。”
“什么‘便’不好?这还叫便?”大公子叹气“你该说,都做了这些你才不好。也难怪无为要给师父写信,再三地说,让师父怎么也要把你留在观中。他还给我写了信,通篇都是溢美之词。什么千古难见而不自知!”
汤豆回想起来,无为在她面前到是没有流露出太多。反问:“我做这些有什么稀奇?”想在大公子身上多得到些信息。
“有什么稀奇?”大公子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是什么混帐教你的这些。若是别人。单是一个祭天地文就能要人命了。你以为,天地是什么人都祭的?”
汤豆好不怕死,问:“那天地是什么人才能祭?”
大公子望着窗外的夜色,许久才说:“先时,观中有不懂事的弟子,偷看杂策原册之后不知天高地厚,就试了试祭天地文,但用颂文刚念完‘念天地苍生’这五个字,就横死当场了。要祭奠天地万灵,就得要真的知道它们苦,真心实意地愿意解众生之苦。不然是要死在它们手上的。”
汤豆怔住。
这样吗?
她觉得,大公子的话听上去,有点太过夸张。像以前写作文,拼命把原本平淡的事,在立意上拼命地往高了拔。
“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这些。”她说。
大公子看她的眼神很复杂,之后没有再与她争论这件事,只是突然说道:“师父是不会肯封上幽府之门的。你说那些,全是谎话。我也知道,凌诒和不是什么坏人,但往往,很多坏事都是好人做的。不过……我也不愿意在公堂之上,在盛喻面前说破这些。这个案子,结不结,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是恶人,师父也未存坏心。大家只是……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汤豆一时也怅惘。
以前她总觉得世上的事,对错显而易见。
可现在,她常常都很难说得清,一件事中到底谁是坏人,谁是好人。
大公子道:“你背着下仆和狗,爬那么远求生之时,在想什么?”
汤豆知道自己无可隐瞒,但面对这样的问题,实在踌躇“有点想家。”
“除此之外?”
“就……就不懂,路怎么会这么远……吧……文……春夏背着我跑出来时,真的跑得这么超级远……我都不懂她是什么腿脚……感觉她真的很拼命。”说完,又想了想。除了这些,还想什么了。
要说还有什么,还有就是:“害我的人也太该死了!”
大公子听着,突然笑一笑“真是傻。”她连把碍事的下仆丢掉的念头都没有过,哪怕是那条狗。如果丢掉,她能走得更远。
但她的选择中,根本就没有这一项。
大公子仰头看着外头的夜幕,顿一顿又笑起来。仿佛这是他听过最天真的话。
随后不回头看她,只面向着外面,轻声说:“你伤重未醒时,你母亲说,你只是个无知小女子,养在闺中,未经风雨不识世事。可不识世事的人,是做不成祭天地文的,未经风雨的人,更是没法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背着自己的下仆,爬那么远的。我知道,你身上有异,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我料想,你母亲也并非一无所知,只与我存了同样的心罢了,她或是不敢,或是不愿求证。此事,我虽是不会再追问。你若哪天想说,再与我说也无妨。但那时,你也欠你母亲一个说法。她是世上最疼你的人。别把待自己最好的人,当成傻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