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豆怔了怔,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几乎要落泪,只哑声说:“谢师叔体谅。”
他没有再应声,只静静地坐了片刻才拿起笔,闭目凝神片刻突然落笔,手走如游龙戏水。等笔停眼睛睁开时,一张符已经画成了。每个笔画看上去不羁,但却又似乎井井有条。
画完这符,他似乎是很有些疲惫,放在下撑着额头,静坐了好半天。
汤豆问:“画符会折寿吗?”
大公子含糊地说:“也不尽然。”
“那你还是少画点。我现在其实也还行了,总之死不了,慢慢将养也是一样的。”汤豆说。
“尽说些孩子气的话。”大公子眉头微皱,看着不愿意再开口。汤豆便也不再吵他。只歪头静静看着窗外来的夜风吹动他的衣角。
外面月色正好,一时只觉得宁静。
等缓过来,大公子便起身,将这张符折成三角,又拿荷包装起来,挂到汤豆脖子上,塞在衣服里,让她自己贴身放着。
“这是什么符?师叔。我识的颂文还不多。不认得这个字。”
大公子手顿了顿,说:“是平安符。”叮嘱:“伤如果不好全,你半个颂言也不能用。要再用了,这次真的是会要命的。可懂得?”
见汤豆郑重地答应,才满意“还有话要说,但我今日累了,明日再说。你才醒,夜里恐怕是睡不着的,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下去。”
下仆听到里面动静,连忙来扶他去睡。
他转声背对汤豆时,脸上的表情便沉冷下云,面无表情一把狠狠将来扶自己的手打开,冷冷地瞥了那下仆一眼。
下仆吓得连忙缩回手去,垂头退到一边。
等大公子和下仆都走远了,小丫头才连忙上来对着汤豆嘘寒问栗。
要不要吃,要不要喝,要不要加被子。热闹死了。
汤豆戴了符之后,身上到是突然好多了,虽然力气不足,打不赢什么人,但起码能自己坐起来,也能下地走几步。
见她起身,小丫头连忙要去关窗,她说“别管它,开着吧。”夜里的空气闻起来,非常清新。
坐起来后,扶着把脚移落到地上,蹒跚走到桌边。清水观的盒子就随意地摆在桌角,似乎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一点也没有要避着汤豆的意思。
汤豆伸手摸到盒子,心跳有些加快。
借故把小丫头支出去,又掩上书房的门,才郑重其事地坐到桌前,打开了盒子。
来看看莫温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又留下了些什么。
第70章 师祖
盒子里放在最上面的就是那本杂策的原册。
纸张看上去很粗糙,大概是因为造纸工艺还不够精细所至。封面上像无为所说的那样,什么字也没有。打开第一页写的就是一个颂文。
汤豆手里有一本抄撰供弟子研习的新册。是当时她拜了凌诒和为师之后,从小道士那里得来的。之后她出事,又被鉴天司全部收走当成物证,她被带离鉴天司的时候,大公子取回被扣留的东西中,就有那本。
新册她粗粗地看过一遍,虽然上面的内容因为不认识颂字而无法理解,但是每页大概是些什么,还勉强能记得清楚。
在将这本由‘师祖’亲手著成的原册看完一遍之后,她发现,由后世的弟子所抄撰下来的新册确实是省略了很多信息,并且其中就有最重要的一项——字序。
古籍字序从来都是从上至下,从右至左。也就是说,字是竖排,并且起笔应该在纸的右侧。
但原册上,完全是现代的排列方案,他的字是横排,并且起笔是在纸的左侧。
这在古代人看来奇怪,但却是完全符合现代人的书写习惯。
并且,在原册之中,除了颂言之外,还有其它的记录,这些记录与颂言相交织在一起。并且是用简体字写的,其中个别部份还夹杂着长段的英文。可能是因为文字虽然简化,但毕竟还是象形字,有一些内容怕会被什么人猜出端倪,哪怕这个可能性很小,他也非常地谨慎。
而原册上除了颂言之外的内容,不是别的,是一封长信。
这封信几乎涵盖了写信人的一生。从少年起的经历,到老年后在临终之前,写下的绝笔。
一开头讲的并不是刚开始发生了什么。而是一小段致言。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你们活在哪个时间,更不知道,就算我留下什么信息,又能否传递到你们手中,但我想到了一个将这封信传递下去的办法。我建立了清水观”
……
“我相信只要清水观还在,你们就一定会来到这里,总有一天,这封信最终会在你们面前展开。文文、豆子,我是莫温。”
汤豆看到这里,下意识地用手盖住了书页,抬头看向窗外。但控制自己不要情绪太过于激动,可还是不由得红了眼睛。
莫温指名把这封信留给她和席文文,只能说明一件事,当时的莫温能肯定,其它人已经死了。
对汤豆来说,只是几十天之前才分别,可对于其它人来说,几个人已经失散了几百年。
她静坐了一会儿,平复了心情,才又重新拿起那本册子。
首先,她认真地重新审视了一遍第一页。
这一小段致言显然是最后才加上去的,挤在信正式开始前,狭窄的页边距上。
接下来是一段颂文。颂文的第一行字下面,都有一排简单体字。有点像看电影时下端的中英文字幕。莫温把颂言和信结合得这么紧密,大概是为了确保,信会好好地与被当成秘籍的颂言一道被保留下来。也确保了,当同伴找到清水观,在调查与庞郎人、颂言有关的东西时,就能看到这封信。
前几页介绍的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情况。
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穿越了时间,还是得到了来自未来的记忆。并且他的面容改变了,有一段时候甚至也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要做什么。但也许是身上嵌着融合物的关系,在一段时间之后,他恢复了记忆。
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件简单到可以用好或者不好来形容的经历。
“我一开始,欣喜若狂。我记起了自己是什么人,记起你们。但后来却发现,这一切原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因为恢复记忆,不只是现代生活的记忆,还代表着几世的、所有的记忆。”
……
“如果你们已经搜集到足够的信息,必然也就是知道了,我们都是庞郎人。庞郎人的记忆,从来不会消失,它们只是为了适应新的身躯而被封存。如果没有外力干扰,这部分记忆可能永远不会苏醒。”
……
“我记起了,身为莫温的一切,也记起了,身为庞郎人时的一切。记得我们是怎么一代代坚守而最终建造了圣地、建造了门。也记得,水氏和鹿氏是怎么成为率先一批‘登仙’的人来到了这里。记得我们开始像人一样繁衍,记得自己怎么以人的身份活下来。完全忘记自己的本源……”
……
“最初的门,能在庞郎人保有记忆的情况下,完成所有步骤。当成功的消息被庞郎人中两在氏族的水氏回传之后,庞郎人开始陆续进入。人类开始死亡……”
他写到这里,大概停了很久,有墨点滴落在页上。他情感上认定自己是人类……
“但随后,门的弊病显露了出来,拥有原来记忆的庞郎人,开始集结成自己的部落,与身为原住民的人类开始了战争。”
……
“但人类并没有对他们的来源产生怀疑,只认为他们信奉了邪神创立的邪教受到蛊惑,才会做出抛弃妻女、父母这样大逆不道的不仁不孝之举……世界被割裂,小国林立,战争不断……这个世界没有可供使用的灵,庞郎人也无法借力使用术法、颂言,鹿氏想出了一个办法……”
汤豆心里一惊。立刻就明白了这会是什么办法——就像当初,庞郎人为了有制造‘门’的能量,坑杀那么生灵样……他们在这里对本族人进行了再次屠杀……
接下来她的设想也得到肯定。
“可能在看信的你们已经想到了。这个世界的生灵,庞郎人无法驱用,因为不是同类同源,相互之间没有羁绊。唯一的办法是扩大门的传送速度,带来更多的庞郎人,然后杀死他们。鹿氏认为,只要有足够多的力量,我们甚至能再创造出一个门,通过‘成仙’跳往下一个更好的世界。”
……
“但水氏却不这么想。他们与鹿氏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最终以‘能士’的身份投靠了人类。在他们的教导下,人类中有了能够使用颂文的人,他们调动生灵之力,清扫了鹿氏及其追随者。实现了大统一,让世人重新有了宁静的生活。”
……
“之后为了让这种事不再发生,水氏更改了门的设定,从此,所有穿过门的庞郎人,在得到新身躯时,本身的记忆便会被封存。这就是导致我记不得所有事的原因……”
……
“我知道这些信息后,也明白,一定是后来门又出了什么问题,才导致最后的大灾难降临。可穷尽我一生,也没有找到隐世的水家人,更无法得知门到底在哪里。”
……
一开始莫温写得很多。种种种种。就好像无聊到极致的人,通过不停地向人倾诉来缓解孤独感。
中年之后,减少到一年一次,有时候甚至几年一次。因为他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清水门后山收容的动物身上。
在最后,他也许年纪已很大。落笔再没有最初的力道,
……
“我们庞郎人是否真的应该存在?
……
“有时候,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庞郎人。我觉得我应该是人才对。你们是不是也会像我这样疑惑?”
……
“我不再想杀任何生灵。帮助别人似乎也很好。”
…………
“我的弟子中,有很多的人类,但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会越来越少,到最后一个也不剩。”
……
“活着的人类越少,出生的孩子越少,更多的人类意识体,也就无法找到新的身躯,开始新的人生,只会慢慢地飘散,消失。整个种族就这样完全地被取代。”
……
“我教他们怎么用意识体凝神化出肉身,虽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使他们重新成为人形,只是成为动物被容留在了清水观所在的内山之中。但也许有一天,你们能给他们一个归宿。我知道,你们就算知道他们和自己不一样,也一定会施以援手。”
……
“穷尽我一生,并无成就,我死去,也不会有人怀念。但想起留下信息,也许会帮到你们去做想完成的事,便觉得心中甚慰。这一世大概也不算虚渡。”他之所以在这里,之所以做这么多,并无关什么澎湃的大义,他只是,想和朋友一起,完成朋友想完成的事而已。
那是在所有人都远离他,觉得他是怪胎,欺负他时,主动走到他身边来,企图保护他的人。
是在暗淡、充满了血腥味的冷酷世界之中,唯一的一点温暖光亮。
他用这一生,告诉她们——看,我不止是一个冷血的变态。我也曾像你们一样努力地帮助过别人。因为我知道,如果是你们在这里,也一定会这么做。
正是因为大家在做着同样的事所以“我们虽然隔得很远,但我却觉得我们一直在一起。”
最后的落笔为:莫温。
在写完名字之后,他才在前面加上了‘挚友’两个字。
那两个字挤在他的名字前,十分局促,但笔画清晰。
第71章 没写
汤豆重复地看了莫温在后期留下的那些话,又重新将整本原册检查了一遍。
以前几个人在学院无聊闲扯时,聊到过怎么防止别人模仿自己笔迹假传消息,当时只是玩笑,但汤豆在这字里行间,都看到了不起眼的暗记。这说明这封信确实是出自莫温的手。
最后一页,有被撕毁的痕迹,后来又被人补上了。
补上的与莫温的字迹不同,上面只有颂文,没有其它的内容。
汤豆想起了无为所说过的话。
无为提到过,开山师祖以为长生术的存在会令人沉迷浪费人生,使人没有好下场,所以死前撕掉了。但当时的弟子觉得,这是自己师父的遗物,不肯损坏。后来又将最后一页原封不动地补了上去。
但汤豆并不接受这种解释。
莫温对于鹿氏追寻长生、成仙,自然是不赞同的。也说过,水氏为了杜绝这种行为,不辞艰辛,甚至对门的设定进行了更改。那他又怎么会,将长生术这种东西,写下来呢?
他那么谨慎的一个人,应该明白,别说宣于纸笔就只是宣之于口舌,‘长生’这两个字的吸引力,都一定会再次导致倾天的祸患。
汤豆看着那一页长生颂文,不觉得他能就这样写在这里?……除非,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长生术。
一样东西如果完全没有,总会有开拓者想要创造、达成。他们会尝试从各个方向探索,在时光的流逝下,这些人会越来越接近真相,总有一天会达成所想。
但如果已经有了可信的路标,人们就只会跟着指引的方向去追寻、研习。
就像清水观中人。
无为说过,观中有后人一度沉迷于长生术,但始终不能成功。唯一的一个叛逆,还是完全没有按照原册上所说的去做,而是自成一派,才想出了意识体嫁接这个完全说不上成功的做法。
汤豆想,如果是自己站在莫温的位置,也一定会这么做。因为要阻止人们去一个地方,最好的做法不是令道路凭空消失。最高明的做法是,像这样给后人指一条错的‘路’。
莫温死前对于‘长生术只是虚渡人生’的懊悔,和最后那‘一撕’更使人相信,这页颂言的真实性,相信他只是力不能及,一生没有天赋才无法达成。不再怀疑路的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