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咒言固然是只要身躯不腐坏,连死人也能救活,但世上没有天下掉馅饼的好事,多出来的寿命不会凭空而来,施咒画符的人是要以命换命的。被救的人多活一天,他自己就会少活一天。
知道这件事她第一个想法是,大公子人也太好了吧。
但汤豆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一个陌生人没来由,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来给我续命?这可不是别的小事。再者,祖师盒这么重要的东西,他随手放在这里,当然可以说是信任我。但如果是故意让我看呢?他想让我感念这份恩情。他是国公府的大公子,我公良氏官再大,也不能比,他为什么要我念这个情?要说他自来是个普渡救世的性格,到也有可能是发自善心,不忍看我年轻横死。可我看,他身边的下人,都十分害怕他。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所图的,比几天寿命更要紧。”
席文文心冷下来。刹时有些头皮发麻,点点头“我明白。我会小心。”
她走后,汤豆在守夜的的小丫头进来前,把桌上的册子合上,小心地放回盒中去。
但上床前,犹豫了一下之下,索性把关上的盒盖重新打开,让它敞在那里,并将里面已经放回原位的书册也弄得更加凌乱。
可倒在床上,汤豆还在想席文文的话。
水氏真的一个后人也没留下吗?
席文文这么肯定,是因为她亲眼看到了阵发动起来后造成毁灭性后果,但她并没有亲眼看到所有的水氏人都死了,只是推断而已。
并且莫温的提示也很令人疑心这件事的真实性。如果水氏真的不在,他直言就行了,但他并没有说。
也许在水氏的事上,他比席文文多知道些什么。
汤豆没想一会儿,因为太过疲惫,就沉沉睡着了。
等再醒时,天已经大亮,看日光应该是下午了。
书房内一派静谧。隔着屏风能看到大公子正在书架前的大桌后坐着,提笔写着什么。外间有个小道在烧丹炉,时不时传来打扇子的声音。
但这种宁静很快就被打破,许多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大公子微微皱眉,小道立刻起身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五姑娘在养病呢,什么事如此吵闹?”
有人应说:“公子令我们将凌大人府上的东西清好带来了,但出了些事故,未能办成差事。”
汤豆一下来了精神,保持着睡着的姿势不动,竖起耳朵来听。
小道进来低声说给大公子知道。
大公子没有应声,只继续写自己的。小道会意,便躬身退出去。叫那个主理此事的下仆进来。
下仆低首垂眸小步进到书房,向大公子说起鉴天司不肯交还的事。
怕惊动人,声音压得很低:“盛喻说是物证理应封存。奴说,凌大人那里多是观中之物,不说术法书册,就是法器法宝也是多不胜数。没有被鉴天司留存的道理。若真照鉴天司所说,案子一日不破,东西便一目不能交还的话,那他的案子要是一世不破,清水观的东西岂不是一世也拿不回来?”
小道问:“那他们怎么说?”
下仆摇头:“那边只是不允。”
小道看向自己主家。
大公子一言不发。
下仆保持着躬身站着的姿势,不敢动作。额头上的细汗出了一层,滴到眼角也不敢去擦拭。神色忐忑,踌躇片刻跪伏下请罪:“奴办事不力。”
等片刻之后,大公子顿笔收手之后才开口:“起来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写字的时候,不好说话而已。”表情到是十分的和气。又问了下仆家里妻子生了没有“听闻就是最近。你身为人夫又将为人父,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些。”
一声声都是暖心之言。
汤豆无声地躺着,透过屏风看着他的身影,却在想,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下仆在大公子的话语中,连声称是。主家堂堂国公府的公子,连自己家的这些小事都放在心上,自己却连差事也办不好。走时很是羞愧。
等他走后,小道不平说:“盛喻好大的胆子!他身为鉴天司的司监,并不会半点术法,想必是以为霸占清水观术法器具便能偷师。毕竟马上就要封禅,他身为司监必是要随行的,到时候没有真本事,耽误了事是要领罪的。”
大公子却不以为然:“术法册子凌诒和那里是有些。可盛喻他连字也不认识,怎么偷师?就算是认识字,颂言也是要有天份的,我怕他念不了一句就要横死。”
“那……”
大公子依在椅背上,一只手撑住了额头姿态慵懒:“他把东西压下来,不过是想着,凌诒和是被冤枉的,想查些线索。但我们也不用急。师父死了,清水观却不能败,到底陛下还有用得着清水观之处。那些东西,尽早是要还来的。”
说着笑一笑,道:“何况,盛喻并来就不是清水观中人,陛下让他做了司监,原也就没指望他能办成什么事,只是不想让位置空悬,并且凌诒和的死也需要有人去追查。难道封禅还能指望盛喻随行不成?恐怕宫中早已经派了人,到处寻找孔得意了。他入门比我晚,虽然在师父的几个弟子中排行只是第三,行事素来不太靠谱,但胜在四肢俱全,不像我已经少了一条腿是个废人。想必将来清水观,也是由他来承观主之位了。”语气平淡极了。
小道表情一滞,垂首不敢多言。
大公子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塌上的汤豆听着他们说话,脑中却有一个念头猛地冒了出来。
封禅?
凌诒和怎么也要保住自己的名声,既然不是为了私欲,难道他是为了封禅时能够随行?
很显然,如果真的被爆出他欺师灭祖残害同门,这件事就想也别想了。
正想着突然头顶有一个阴影将她笼罩起来。她猛地抬头,大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正俯视着她。见她醒来,语气温和,问:“你可好些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回头看看桌上的盒子,又有些迟疑:“你翻看了祖师盒里的东西?”
汤豆很不好意思:“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夜里无聊得很,就随便打开看了看,但只动了一下,怕二师叔生气,也没看就放回去了。”她原也打算,哭痛流涕地拉着对方的袖子感恩戴德,反正现在不认,对方也总会在别处挑出来,但酝酿了一下,实在做不出来。只能先假装不知道熬过了这次再说。
大公子听了,到没有多说,只道“也是我没有设想周到,你精神好些,功课自然得开起来,不然太闲着,于身体也没有好处。明日起我给你讲学。”
汤豆连声称是。
大公子出了书房,便有其它守在外面的亲信立刻追随上去。
几人一路走到外院,大公子才停下步子,扭头看着回廊外的假山流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先是怔怔地出神,随后又突地笑了一声。
亲信问:“五姑娘可知道公子为她做了什么?”
“她自然知道了。”大公子轻声说“但她不信我。”虽然本来他也别有所图。
但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就决定不相信他。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令得她总是远在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开始厌恶自己。
就好像他身上有着什么只有她能闻到恶臭,不论如何遮盖,都无法掩饰。
大公再开口,声音平缓甚至称得上温和:“于大事无碍。不必在意。”把盒子放在那里,只是想看看,她到底会怎么看自己而已。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也许是一个好人。
一刻也没有。
第73章 谁谁
席文文休息了五六天,才算把伤养得差不多了,便又回到汤豆身边走动,平常两个人只做主仆,连没人的时候,也并不太松懈。她知道黎川来了之后,比知道有另一个势力存在还要更紧张。
黎川是杀过汤豆的人。又在这里唆使过一回凌诒和。
她真的完全不明白,黎川的行为。
汤豆说:“他也许不是故意来的。如果我们不见之后,学院如果放他出来追查诸世凉和我们的行踪,他误入镇邪阵是必然的结果。”
只是不知道人在哪里。
次日起汤豆便开始听大公子讲学。
接下来的几天,到也太平,每天除了识字,就是背诵‘课文’、写字复习,一下子仿佛回到了高中时期。
并且汤豆也发现,以前她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
在杂策上讲解颂文的时候,一般前面几段,是用从左至右横排的方式写明,这一段是什么颂,每个字是怎么写。但下面完整的写下的那段颂文,甚至都不能用‘段’来形容。
它们一般是一个长方形或者其它开状的图案,这个图案里面,挤着着很多的单字,而这些单字所有的笔画又相互联接在一起,远看,像是一个各种形状鬼画符。
但这才是颂文真正的形态。
系统地开始学习之后,汤豆才意识到颂文之难。
有时候她要从一个完整的颂文中,找到起始的那个字都很难。
“师叔,你学的时候,怎么能学得会啊!”汤豆简直头痛。
大公子笑,边督促她不要躲懒,伸手取过汤豆手里的笔,亲手示范给她看,她画错了哪里。很有耐心。
大公子写完,又叫她自己写了一遍,边指点她,哪里要勾比,哪里要用力。
汤豆想着席文文身上融合体的事,边写边问他:“我听师父说,我们观中,曾有以种子嵌合人的魂魄,以达到不死之法的前例,不知道关于这些东西的手札都放在哪里?”
大公子并不像无为那样,一提这些就一惊一乍,说:“你陡然遇险,便吓破了胆子吗?想起这些东西来。”
“也不是。就是好奇。怎么会真有人做这种事。”
大公子说:“无为没和你讲,这件事并没有成功吗?宿主已经早夭了。白受一番折腾。”想了想又说:“之后世间豪门大户似乎也很是上心,不过不得其法,空劳民伤财而已。一股长生之风,吹得到处乌烟瘴气,造了不少杀孽。后来也只得认命,凡人是没法不成长生不死的。”
“既然是假的,那我看一看也无防。”汤豆抬头看他笑:“师叔你说是不是。就让我看看嘛。”既然能嵌合,那就一定能解开。席文文的情况现在看着还好,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不行了。
大公子垂眸看着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嘴角噙着笑,说:“随便你。不过东西在观里,去收整的人,还没有回来。也就这几天吧。到时候拿回来你自看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下了课,大公子便被下仆请走了。
大约是有什么事。
席文文进来陪汤豆写字,低声和汤豆嘀咕:“也不知道孔得意什么时候能被找回来。万一赶不到封禅怎么办?”孔得意要是回不来,那清水观就没有人可以去了。到时候师长都没有,汤豆怎么去?
徐娘子固然是与娘娘交好,但封禅关于国运,不是她能够插嘴的。
汤豆说:“没有孔得意,还有大公子呀。”
席文文说:“大公子是不全人。我打听过了,这次说是封禅,其实远不是真正封禅。只是本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都要在三十五时去拜蓬莱洲的宗庙。不全人不能随行是老规矩。并且对皇帝的要求更加严格,不只是不全,连伤也不能有。听说,好多皇子因为身上有些小伤,而不能被立为储君。或有太子因为受伤,而丢了太子之位的。甚至也曾有皇帝三十五岁前因故受伤,而没了皇位的。这样的事,在本朝都不算少。”
“这个规矩也太奇怪了。”汤豆问:“你应该活了很多辈子,关于这个朝代的记忆还有吗?”想看看能不能得到别的信息。
席文文摇头:“我只记得最初始,身为庞郎人的那一辈子,和现在此身的一辈子。大概,登仙门给的新身躯之中的记忆,无法刻定在意识之中,只会随着身躯的腐坏消亡。”
汤豆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说:“我听大公子讲学的时候说,光认识颂言也没有用,还得要有天赋?”
席文文点头:“当时重铸身躯用的就是庞郎人自己意识体的一部分做材料。如果他意识体本来就不够强大,分出一部份做成身躯之后,剩下的那部份想要操纵灵力是不可能做得到了。之后还能使用颂言的,只有一小部份人。但这些人,大部分都像我这样的,能力不足以用大颂,只是小的都勉强可以。庞郎人中,除非是特别厉害的。比如水氏。”
之后,讲起清水门的八卦给她听:“跟着大公子去道观里住过的仆说,凌诒和虽然身为司监,但醉心于术法的研究,与旁人几乎没什么来往,还说他是被盗贼灭门才成孤儿的。那伙盗贼先是派一个人假装受伤,请他家里人收留,半夜从里面打开了门栓,放了同伴进去,一百多口人,一个也不剩全被虐杀而死。其间,还有他乳母为了求生,出卖小主人,带着贼人到处搜他。要不是他自己爬到厨房的灶里躲起来,早就死了。所以凌诒和平常不太与人来往,唯一与他交好的,也只有一个盛喻。”不由得感叹“这也太惨了吧。”
汤豆本来正在复习今天学过的字,突然停下手里的笔,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非常严肃。
席文文问:“怎么了?”
“凌诒和有这样的经历,是不会轻易信任别人的。既然有人能够成功地教唆他做什么事,那一定是他很信任的人。他既然向外没有与人往来,能接触到的也只有清水观的人。那么教唆他的人,一定身处在清水观中。清水观那些小弟子,肯定不能入他的眼,说什么也不能真的撼动他。而大弟子现在只剩两个”
汤豆看向席文文:“一个是大公子,一个就是孔得意。”
席文文腾地站起来:“不行,这也太危险了,我现在就叫徐娘子来,把你接回去。”虽然早知道观中是陷阱,但对方更希望她们成为自己找到水氏的路引子。但黎川就不同了。
席文文觉得他是疯的。鬼知道他会做什么。
汤豆立刻摇头。她现在是靠大公子继命,离开就相当于不想活了。
再说,现在只是假想,也还没有断言。
并且她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更多的信息。哪怕关门的事不急,也怕席文文等不了,而且马上清水观的书札就会送到大公子府邸,再说封禅也没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