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那名弟子不舍师父遗物受损,也根本说不通。
古人重礼,不遵遗令是大不孝的忤逆行径。那弟子只是自己不舍得,所以找了这样的借口。其它的弟子没有阻拦,反而将这个说法流传了下来,更足以说明,长生术对世人的巨大诱惑。毕竟世间,谁想老想死呢?
但汤豆低头看着这本原册,更加在意的是,那些莫温没有通过‘写’这个方式所传递的信息。
比如,其它人的死亡。
莫温如果只是单纯地想把信留给汤豆和席文文看,所在才在一开始写明是留给她们的,那他应该会再加一句“如果有幸看到这些信息的是其它队伍成员,请转述或转交给她们。”
但他没有提。
这就说明,他知道其它人是不可能看到信了,唯一有可能看到信的只有席文文和汤豆。
而他在一开始就这样暗示了其它的队员已经死亡,但在之后,从来没有提过那些队员是怎么死的,也没有提自己是怎么找到了他们,怎么确定了他们的死亡,甚至根本都没有提到过这些人。
这并不符合常理。
除非,他知道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有被人看见。并且简体字或英文阅读,对这个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更甚至,这个人是知道反渗入计划的。
不然在这种境地,莫温完全可以写上别人的名字。
比如“亲爱的队友张三、王五,我是莫温。”或者“爸爸妈妈,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见。”不论是跟本不存在的队友,还是写给早就过世的亲人,都能更好地令后来找到这里的两个女孩意识到危险。
但他也没有这么做。起码可以确定地说,对方很清楚参加这些计划的有些什么人。
甚至莫温会创建清水观,也未必是全出于他表露出来的种种考虑。
他恐怕更清楚,如果自己不做,那别人就会做。而那个时候清水观这个地标,就会变成一个完全的陷阱,而汤豆和席文文则会毫不知情地踏进来。
莫温用这种方式来暗示剩下的两人,威胁一直存在,在他呆的那个时间存在,在几百年后也仍然会存在,对方不会放弃。
那么这个威胁,应该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势力,TA或者他们是现代人或者是接受过现代言语教育的人,并且知道或者从谁那里得到过渗入计划的相关信息。
这种描述,令汤豆第一个想到了黎川,也许他在这里发展了自己的力量。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从莫温的行为中可以看出,存在的这个威胁是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如果是黎川,他第一眼就会发现莫温在做什么。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
虽然对方先是审阅了信的内容,没有发现对自己有害的信息,放松了警惕。但这样,也并不足以让这个人留下这本信。
除非……还有什么?……
莫温做了什么,确保他留下这封信对同伴进行示警?
汤豆凝视着黑夜。许久才重新打开了原册,飞快地翻到了写着水氏对门进行了调整的那一段……难道是因为这个?
这些信之所以能保存下来,是因为那个人在信中不只没有看到危险,相反,还在信中看到了一线希望。这个‘希望’很可能是信上关于‘门’和水氏的信息。
他打消了毁掉信的念头,因为在这里他发现,门是可以调整的。水氏知道怎么调整。
所以他决定让这些信息传送下去。可能在当时,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让这封信流传着,有一天看到这信并采取行动的人,会带他找到他找不到却想要得到的东西和人。
那么莫温是真的没有找到水氏的行踪吗?
汤豆不这么想。
莫温虽然在最后一段,说自己一生都在努力,却始终没有找到线索。
但汤豆在他对自己后半生的记录之中,并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寻找门和水氏的记录。只写了他是怎么帮助那些山中的生灵们。从年头到年尾,忙的都是这些事。甚至因为太过重复无聊,记录的频率都变低了。
这说明,莫温在中年的时候,就没有再找过水氏了。也没有再在找水氏这件事上,进行任何的努力。
那只有一个可能……他已经知道了水氏在哪里。但关于门的事情,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简单,所以短时间之内不可能有进展,于是他停止下来,把关注点放在了救助上。
最后他写到“你们会去完成。”也很可能并不只是抒情,而是明显的提示——当时不能做的事,当你们看到信的时可以了。
这就是莫温留下的所有信息。
汤豆静静地坐在月夜窗前灯下。
所以,总结了这一切信息之后,那个威胁,当然不可能是黎川。
黎川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来帮忙自己完成任何事。
他厌恶所有人,最初会融入人群、召集簇拥者,也不是为了得到帮助,只是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大家的喜欢,受到所有人的崇拜与追捧——那就是他给自己预定的人设。那么优秀又闪耀着光芒。
汤豆突然有些理解他对自己的仇恨。
她造成了黎川的失利。这种失利,打破了黎川的完美形象,毁坏了‘他’那个好看的外壳,使其蒙羞。并在这个他塑造起来的人物上,造成了无法忍受的污点。而无可忍耐的愤怒使他原形毕露,向她展现出自己最险恶的真面目。
正当她在想着这些,身后有谁突然推开门。汤豆飞快地回头,看到了扶门站定的春夏。
春夏脸色很差,脚步虚浮,身上没有外衣裳,光着脚。一只手撑在门框,看向汤豆的目光还有些呆滞。但很快,那双眼睛就重新闪耀着生气:“豆子!”
但随后她怔往:“你是人。”呆呆站在原地:“你是人。”
但最终,她向好友大步地跑过来,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扑倒在地上,汤豆冲过去扶住了她。她紧紧抱着好友,然后大声哭了出来。即有惶恐,也有终于见到友人的安心。
汤豆无声地陪伴着友人,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记起来了。但苏醒的不只是做为席文文的记忆而已。
就像莫温一样,她记起了一切。所以也记得自己应该怎么运用这些能力,轻而易举地辨别出庞郎人与人的区别。
但她也记起了自己并不是人类,记起了自己身为庞郎人是怎么挣扎救生,记起庞郎人为了改变命运,不论对自己的同族人也好,对人类也好,犯下了多么凶残的恶行。
更无法接受,自己曾经参与其中,手上沾满了鲜血——自己族人的鲜血、好友族人的鲜血。
“没有一个到达这里的庞郎人是无辜的。”她说“我也不是。”
第72章 封禅
两个人镇定下来,了情况之后,汤豆给席文文看了原册上莫温留下的信息。
“关于庞郎人迁徙的事我知道得也没有更多。”席文文心慌意乱,她回想了很久,但都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了:“我和莫温这样的,都只是很边缘角色。当时大迁徙是以水氏和鹿氏为主。”
她讲起这些事,心情非常的复杂。但虽然抗拒,现在却不得不再次面对。
虽然不敢去想如果汤豆知道了一切,还会想和自己做朋友吗?也不敢去想,以后两个人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相处,或者说从此就成为仇敌?但不论是什么后果,她不能隐瞒。
“我只知道,在登仙这件事上,其实一直以来核心都是水氏,不论是从对灵力还是对颂言的掌控,鹿氏都比不上水氏。甚至可以说,任何一人都比不过水氏的人。他们一直是寿命最长的,虽然努力地帮助我们这些其它姓氏的人,但我们天赋有限也没办法,就比如说,许多颂言我都知道怎么用,但我用不了。而整个‘登仙’事项明面上说,是两家共制,可大家都知道,水氏是核心,而鹿氏是……是手,你懂吗?”席文文问“是手。”
汤豆点头:“我懂。”也就是说,水氏是大脑,而鹿氏是扫平障碍的执行者。
“登仙的事曾一度搁置,主要是因为能使用的能量不够……后来……就有了葬坑。这件事让水氏与鹿氏产生了很大的分歧。但水氏发现的时候,葬坑已经不能停止了,这么多生灵总不能白死,所以最终项目还是进行了下去。可两家从那时候就已经有了嫌隙。后来中间有一些波折,可还是成功了。我是第五批,跟随其它的族人,来到了这里。中间就像莫温所说的,鹿氏与水氏因为理念不同,彻底决裂了。”
汤豆皱眉,正想开口说什么。
席文文突然打断她。停顿了一下,才鼓起勇气:“也许你不应该和我讨论。我是一个庞郎人,如果我恢复了记忆,认同自己的身份,现在面对你,只是假装还是原来的自己呢?甚至莫温所记录的一切,都可能只是在误导你。”她扭头看着别人,不看汤豆表情“你不应该再信任我了。”
汤豆抿了抿嘴唇说:“你还记得去学院时在中转站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去找我吗?”
席文文点点头。
“你还记得我们去到学院,经过那面全是蟑螂的光墙吗?”
席文文眼眶泛红。没有说话和。
“你还记得清水观事变,我们怎么活下来吗?”
……
“那我们以前约定过什么?”
席文文用暗哑的声音重复当时的话:“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大家永远都不要变。”
可现在……现在发生的一切,原不是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可以想像的“就算你现在不再相信我,我也能够理解。”她虽然想努力镇定,可声音还是微微低哑:“我手上有鲜血。很多很多的鲜血。洗不掉的鲜血。”几生几世……生生世世……只要她还活着……甚至哪怕她死去……
“我不能跟你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就算我说了,你也知道那是谎话。既然死去的人不能当做没有死,发生的事不能当做没有发生,那就赎罪呀。总有一天会赎清。我会陪着你。”汤豆说“谁叫我们当时约定过的。”她故做轻松。
席文文不想让好友看到自己掉泪,只是低垂着头“但……要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感到绝望,因为这不是写错了一个字,擦掉之后就可以重来。
当记忆浮现,她甚至觉得一切变得像一场噩梦。
没有出路的恶梦。
“谁说没办法。只要找到水氏就行了。水氏可以调整门的设置,那说明门并不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东西……”
“可水氏已经死了。”席文文截断汤豆的话。抬头看向她,眼中含着泪“水氏已经死了。”
汤豆愣住“什么?什么时候?怎么会?”
席文文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竭力表现得镇定些:“就在对门的设定进行修改的时候,水氏族人全部殉道了。”
“殉道?”
“要更改门的设置,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事。就算是对水氏来说也太难了。当时,我们有三百五十人,听从水氏的号召出发。走之前,水氏已经给我们说明了,不太可能活着回来。所以我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最终除了我之外,族人全部灰飞烟灭,无其它人幸存。要不是一个同乡在最紧的时刻把我推出来,我也会死。”
她用那双含泪的眼睛看着汤豆“我们这些人被安排在大阵外围,都已经受到这样的重创,在阵心的水氏不可能活下来。”
汤豆怔在当场,这条路也行不通?
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反问她:“如果凌诒和要彻底地封闭这个门,除了要关上门的出口,还要做什么?”
“当然还要彻底关闭入口。不然庞郎人还是会不停地涌入,出口出不去,入口又只能进。两边都无法通行的结果,是非常可怕的。登仙道会剥夺人的五感,就算是一个健康的人,在一片什么也感受不到的黑暗之中,被关上几年都会疯,何况是几百年上千年?”席文文说。
这也正是大灾难会来临的原因。被堵在入口和出口中间经历百千年,已经完全退化的庞郎人们,撕裂了被封印的出口,想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一个寄居体,但除了造成死亡之外一无所得。
席文文的说法也和汤豆先前所设想的相似。
汤豆沉思了片刻打起精神来:“凌诒和既然已经开始实施,说明他找到了办法。他知道怎么关闭出口。我猜,改变设定也许很难,但封闭另一个入口却未必需要那么大的力量。”
“但他现在已经死了呀。他出发进山的时候,既然已经知道此行凶险,肯定不会留下什么笔记之类的东西。”
“这样的事,就算他没有记录下来,只要知道他查找过什么资料,就一定能找到一些线索。”汤豆说“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席文文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即松了口气,但又感到不安,也许好友只是安慰自己。但她转身向好友,看着那张坚定的脸,最终心情还是慢慢冷静下来。
汤豆看出她的担忧,安慰道:“现在不要想太多。一条路不通,就找另一条路。我们先一起完成莫温没做完的事,等事情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后,才是思考、判断自己在这整件事中所言所行,是否值得被原谅的时候。”汤豆说:“还没有盖棺定论。所以你要坚强起来。有一天总能堂堂正正拍着胸膛说,我席文文的罪已经赎清!再不负人。”
席文文低头看看自己袖子上的鼻涕,用力点点头:“恩。”
等准备离开的时候,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走出去前汤豆突然叫住她“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让让任何人发现,你不是春夏。”
她怔了一下“但这是在大公子府中,大公子是清水观人……”
“既然有人想请君入瓮,那现在清水观的人才是最不能信的。”并且刚才手册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汤豆犹豫了一下,才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大公子救我,用的是继命咒言。我在原则上看到了。”
席文文愣住。她已经恢复了记忆,当然知道续命咒言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