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铭不想用“置身事外”这个词,可叶兰萧的表现,明显是不愿意插手妹妹的事。
前世,叶兰萧因为叶兰蕙的事,可是同沈攀彻底翻脸;今生,叶兰蕙上门求助他竟然无动于衷。
魏铭不由地问出了口,“令兄可曾有轻生的念头?”
话音一落,叶兰蕙倒抽一口冷气。
“魏生,你怎么知道?!”
叶兰蕙道,“我阿兄在阿嫂死后七七未过,就曾两次轻生,若不是我爹娘苦苦拦他求他,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我阿兄自从阿嫂死后,性情大变,他从前最疼我,还说日后进京做官带我同去,我不晓得他怎么会如此!”
看来叶兰萧的沉寂,很不简单,其妻项氏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魏铭同叶兰蕙道:“我想,若是你阿兄愿意说话,定然在令尊令慈耳中有极大的分量。”
反之,叶兰萧不肯管事,就算挤掉一个沈攀,还可能再来一个王攀、李攀!
叶家这块肉太肥,树大招风。
以叶兰蕙的状况,依靠自己不可能,父母也终会老去,只有她兄长立得住,旁人要欺负她,也会忌惮三分。
叶兰蕙只能借力叶兰萧。
他直接同叶兰蕙道:“令兄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晓得?”
他想弄明白叶兰萧的事情,不只是为了叶兰蕙,更是因为矿监税使的事,他现在难以打探到消息,不知道南直隶的官员怎么对付太监常斌,他插手不上这件事,这一世的朝堂走向还是难有什么大变。
魏铭示意叶兰蕙慢慢说,叶兰蕙坐在竹凳上,回忆起来。
“其实我阿兄和阿嫂的事,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
叶兰萧第一眼看到项氏,便中意了这个姑娘。
项氏老家湖广,其父项广是南京户部员外郎,这个官职虽不如北京,可掌管着南直隶一干钱产事宜,是个肥差。项广能得这么好一个差事,并不是他有本事,或者有家底,完全是因为撞了大运。
项广中进士之后,先分到了贵州做县令,后来调任直隶也是县令,他为官中规中矩,普普通通,但到了三年一任结束的时候,内党和清党因为空出来的几个差事大打出手,其中就包括南京户部员外郎。
内党的意思很明显,想把手伸到南直隶来,而清党的意思更明显,偏不让他们伸这个手!
清党其实不是一个特定的党派,他们是那些见不得内党插手朝政的官员,多以京城的言官为主。清党并非是具有很强凝聚力的党派,这些人多清高,所以被称为清党。清党存在不止一二十年,但也没什么首领人物。
风起而聚,风去而散。
如此一来,对抗内党的力量也不过平平。
所以在这几个肥差的安排当中,清党虽然阻挡了内党安插自己的人手,但也不能把自己看好的人推过来,双方对峙,内党只好把正在等待差事的项广推上了位。
明面上,项广既不是清党也不是内党,属于中立,可内党却看好项广非是那等有主张、难摆布的人,准备将项广推上位后,再将其笼进袖中。
项广就这么来了南直隶,他自己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明白。不过他来了之后,发现内党的人想要接触他并不是这么容易,正值宫里几位大太监内斗,一时没人管他。
他在南京做了一年多的官,女儿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自家夫人为女儿选婿,不想有人遣了人上门说和,是叶家!
叶家在南直隶什么样的影响,项广自然知道,而要求娶他家姑娘的不是旁人,正是也叶家大少爷!叶家就这一位大少爷,年少成名,是叶家没有争议的接班人,既能接手竹院,也能科举入仕,前途一片光明。
要说项广不心动,那是不可能。可叶家和内党不对付,他更是明明白白。
项广十分犹豫,一方面对叶家在南直隶的影响力动心,另一边,他深知内党一时没来找他,不代表真的就放他自流。
项广犹豫来犹豫去,又逢外家也想与自家亲上加亲,项广和叶家的亲事拖延了许久,最后,是他的上司,当时的南京户部侍郎提点了他一番,他才终于下了决定。
只是项广这边把女儿嫁过来,心里仍旧十分害怕,就算内党没有找他晦气,他有什么事都尽力为内党办。
项广想着两脚各踩一边,都不得罪,却忘了两船反向行驶,他早晚落进深渊!
第260章 弃我去者
四平八稳的日子很快到头了。
叶兰萧以二甲十名的高名登科,而后顺利过了庶吉士的选拔,留在了京里。
叶兰萧是什么人,是扬州竹院的继承人,他在京里简直没有任何意外,就和清党的人交结在了一起。
叶家两代进士因为内党被罢官还家,叶兰萧的祖父、叔祖父和父亲叶勇曲在那之后都未能出仕,和内党之间的仇怨,不是一点两点。他在清党这些人中,得到了最大的欢迎。
或许是叶兰萧来到京城,对京中清党的鼓舞,又或者根本就是叶兰萧主动,向内党发起进攻,清党这一次一改往日里的松散,在祭坛的一件礼制小事上和内党起了冲突,几位大太监都被连累,受到今上的责罚。
这事算不得大,却是清党难得的胜利,内党难得的挫败!
叶兰萧和众清党人士自然把酒言欢,内党去把却原因找到了项广头上,立时派人私下里在项广的管辖范围动了手脚。
项广稀里糊涂被抓了错处,免官回家。等他回了家,才从一位同乡官员口中得知了内情。
项广气极,写信给南京的女儿和京城的叶兰萧,将两人大骂了一顿。
叶兰萧当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反而回信将岳父劝了一番。
项广接了信更是怒火中烧,偏说不过叶兰萧,又递信一封给项氏,说再也不认这个女儿,让她以后都不要回娘家!
项氏身怀六甲,挺着肚子看见这信,直接晕倒在地,当天早产难产,人和孩子都没了。
项广接到报丧也傻了眼,他当时只是一时气极,才去了这断绝的信,哪里想到竟然生生断了两条性命。
要说做父亲的不后悔,不可能,可事已至此,项广更恨叶兰萧,若不是叶兰萧执意求娶,若不是叶兰萧在京张扬,若不是叶兰萧故意气他,他怎么会气极写信,女儿更不会因信而死!
项广直接闯进了叶家,当时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的叶兰萧也回了扬州,他见到叶兰萧,就把这些怨恨的话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骂到了叶兰萧头上。
“就是你害死的谊欣!就是你!你给她偿命!你给谊欣偿命!”
项广指着跪在地上的叶兰萧鼻子骂,叶家乱作一团……
“当天晚上,我阿兄便上了吊,幸而被小厮及时救下……”
说起这些事,叶兰蕙脸上露出悲伤和心疼,“我阿兄大概真的觉得,是自己害死阿嫂,所以才变成如今这样。”
这事说来唏嘘,魏铭却从中听到了风起云涌。
原来此时,内党和清党乃至日后的竹党,就有了这样一个关键一仗。
与其说叶兰萧恨自己害死了妻子孩子,不如说叶兰萧是因为这党争而沉寂!
党争!
他追求的、等待的、终于能一试身手的时候,突然误伤了爱人,导致爱人凄惨离世,叶兰萧怎么会不对自己那些追求、等待产生怀疑?
难怪前世,叶兰萧和沈攀翻脸之后,也是率领南竹退出党争,并没有选择和沈攀一直斗下去。
原来如此!
叶家作为影响日后朝政的世家大族,果然每个人并不似寻常百姓一般简单而喜乐。
叶家的水真的足够深,前世,魏铭根本不知道这些,今生,他提前步入科举,又被丫头逼着一路高歌猛进,这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事情。
但是当年和汤公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仍然不知道。
汤公变卖产业支持叶侍郎,叶侍郎却无动于衷。当年到底是什么人陷害了汤公,叶家又在其中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还有沈攀,今生不能让他再出来搅局了!
叶家这浑水,看来自己是不趟也得趟了!
魏铭低声安慰叶兰蕙,叶兰蕙攥紧了手,“魏生,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
“或许,还得从令兄入手吧。”
——
翌日,天朗气清,偶有三五卷云,或淡或浓,从天边飘来。
魏铭一步一步登上竹院后山顶峰的阶梯,看到山上亭下,已有一人负手而立。
六角亭飞檐耸立,有古松相伴在侧,山风吹得负手而立的人衣袍呼呼作响,魏铭信步走上前来,听到叶兰萧轻笑道:“果然是你。”
魏铭让叶兰蕙替他约了叶兰萧来此地,通透如叶兰萧,怎么会不懂?
魏铭笑笑,并不多言,进到亭中,抬头看了看亭顶内侧的壁画。
“《千乘万骑群象绕塔图》?”
话音一落,叶兰萧就转过了身来。
“你竟晓得此图?”
叶兰萧挑眉看着魏铭,“此图为白马寺壁画,乃是汉明帝命人所绘,算得佛教绘画传入东土的伊始。我祖父偶然见之,甚是喜爱,这才命人造亭仿画其上。我自小随祖父、父亲邀友人来此亭观景,第一次听到有人瞧出了这画的来历。”
叶兰萧目光直直看向魏铭,“魏生,不得了。”
魏铭并不辩解,他仰头看着那仿古色调的壁画,道:“令祖倒是真名士,真性情,令尊和令祖却有些不同。”
魏铭说完看向叶兰萧,见他嘴角勾起一抹笑,“魏生如何以为?”
魏铭不再看画,同叶兰萧一道站到了亭边。
竹山顶端高耸挺立,山下起伏的矮丘、苍郁的谷底、鸟藏其间的树林、炊烟欲散的村庄尽收眼底。山风在亭边呼啸而过,魏铭深吸一口气,呼了出来。
“令祖从火居在家,到如今住进山里不问尘世,一心修道,而令尊却以竹院揽天下名士,与官员过深结交。换句话说,令尊想出仕而不能,盼你出仕又不得,自然同令祖不同。”
“呵。”叶兰萧笑了一声,“读书人不想出仕的,自举人便就止步了,但凡能考中进士的,没有不想出仕的,除了,不能出仕,如我父亲。”
“也不然。”
眼前有山风裹挟了两片榆木叶子,旋转、升起又坠落,魏铭道:“有人不能出仕,如同令尊一腔抱负只能寄予旁人,也有人看透了时局,深恨,弃而去之。”
他侧过头看了叶兰萧一眼。
叶兰萧脸上的笑不知何时收了起来。
这一次,轮到魏铭脸上,露出了些许笑。
他低声念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第261章 最不想看到
山风呼啸,六角亭檐高翘欲飞。
叶兰萧伸手,山风从指缝中划过。
“你看这风,声势壮大,抓到手里,却什么都没有。”他道。
魏铭顿了一下,又指向了亭下一片被风刮倒的草木,和一颗弯曲欲折的树苗。
“亭下大风之地,并无一颗成树。”
叶兰萧看过来,魏铭笑笑,“山风确实无形,可风力却是有形,草木畏风,亭下山风使得此地无法长出树木,一二树苗只能如那小苗一般,最终还是要折断。”
他指尖点向那苦苦在风中挣扎的小树苗,见那树苗弯曲近半,根基早已不稳。
叶兰萧看了几息,呼出一气,“这又与亭中人何干?”
“亭中人自然是来看景,心怀舒畅而来,却只能见到树木折断之景?”
“山下景象万千,何必只看眼前?”叶兰萧又道。
魏铭闻言勾了嘴角,“因为那些都太远,只有此景,近在眼前。”
叶兰萧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忽的笑了一声,“魏生,果真是我家阿妹请你来的吗?”
“是,又不是。”魏铭道,“不过我同叶兄也不绕弯子,叶小姐之事,我既然知晓了,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你这话好没道理。”叶兰萧掸了掸衣袖,“阿蕙的亲事,自有家父家母做主,除非魏生要娶她,不然与你何干?”
这话问得好不刁钻,魏铭确实没有要娶叶兰蕙的意思,可不过问,难道眼睁睁看她落入虎口?
魏铭没有回答,反问,“作为兄长,又为何毫不关心?难道叶兄还想再等待悲痛之事发生?”
叶兰萧默了一默,定定看向魏铭。
“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魏铭说无他,“我只是想说,叶大小姐的事,不过是个苗头罢了。叶家正在一步一步走向你不想见到的那一步。”
“我不想见到的那一步?哪一步?”
“党争。”
话音落地,六角亭内涌来一阵风,吹得亭内落叶旋转而起。
叶兰萧脸色严肃了几分,看向魏铭的眼神凌厉起来,他问,“何以见得?那沈攀在你眼里,竟然能搅得动叶家?”
“不能吗?”魏铭反问。
“沈攀是什么出身,倒是没什么关系,可他对叶大小姐却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而且他,就快得手了。这样的人,手段难道会少?他成了叶家的女婿,难道会放着叶家偌大的人脉,自己打拼?”
“呵,”叶兰萧笑了一声,“我不中用,家父自然想找个这样的人,没有沈攀,也有旁人。”
叶兰萧说完,魏铭就点了头。
“是了。正因为有令尊的支持,沈攀会逐渐接管竹院,更有令尊为他铺路在前,他聚拢竹院书生与叶家的仇敌内党对抗,从而将会获得清党等人的声援。接下来,我想就是你最不愿意看到的。”
魏铭说到这顿了一下,“竹院也会形成一党,在朝堂呼啸,是为竹党!”
亭内山风尽去,陡然一静。
“竹党?”叶兰萧喃喃,脸上的冷肃之色不知何时变为了痛惜。
魏铭尽数看进眼里。
他轻轻叹了一气,“其实,正如你所说,就算没有沈攀,也会有别人,因为令尊总会找到这么一个女婿,成为他的寄托。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