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都是他,又或许都不是。
桂志育转身回了阅卷的经房,拿起了那张卷子,从跟来的窦教谕身边擦肩而过时,说了一句话,“此事之后,你便解甲归田吧。”
窦教谕一怔,眼角有泪落下,“多谢。”
桂志育没有再停留,同看管考官的人道,“请通报两位主考官,下官有要事求见!”
他重新看了一眼那一张伪作的卷子,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不过今日今时,他不想再深究了。
桂志育得了答复,带着卷子一步一步往正副主考的阅卷处去了,近在城里的彭久飞笔下落定,状告徐继成的状纸已经落成。
济南城里照常人来人往,大小寺庙人满为患,没人在意天上风云变幻,没人知道济南城即将迎来一阵疾风骤雨。
除了坐在窗下书案边,一刀一刀刻着印的魏铭。
第411章 反应
桂志育手里的卷子,照理先递到了副主考白源手里。
白源,正六品的刑部主事,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今次被点了这山东乡试的副主考,领命到此,也没有旁的念头,毕竟是副主考,无功无过也就是了。主要是,要把佟孝贤让他办的事,办成了。
白源中进士的时候,已经快四十岁,年纪不小了,且他家境一般,几十年寒窗苦读,把身子熬得只剩一把骨头,瞧着是个有风骨的样子,可人吃五谷杂粮,没有钱吃饭不成。
头几年都在翰林院那样的清水衙门打转,被皇上叫去讲书,也都可有可无,皇上每每听了他讲书,总要睡上一觉,是以也不太记得这个人,蹉跎了许久,倒是颇受司礼监的佟孝贤照看,自然而然搭上了佟孝贤的路子,这才转身调到了刑部,任主事。
这才能来山东乡试当副考官,虽然不是佟孝贤的意思,可佟孝贤照看了他许久,终于将他派上用场。
那佟孝贤以迅雷之势把他外甥祖籍扒到了山东来,并不是为了能让那徐继成少些竞争对手,而是直奔着自己来了——佟孝贤让他给徐继成那小子泄题!
副考官不是正考官,但是考题总少不了参与。泄题是个大事,白源也有点不敢,可既然吃着佟孝贤的好处,少不得替佟孝贤办事,便先将那徐继成叫过去,好生提点了一番,万不要出去宣扬云云。只是他提点徐继成,却发现那通政使彭助的儿子找上了门来!
彭助的儿子上门有什么事,白源怎么可能想不出来?!不也是为了提前拿到考题吗?!
说起来,彭助确实同他有些恩惠,是他初在翰林院当官,不知道禁忌,乱说了几句话,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免不得惹一身麻烦,是彭助提醒了他,又帮他压了下来,这才免去许多是非。
彭助待他有这个情谊,在彭助没升到通政使之前,白源也同彭助传过几次紧要的消息。
他自以为还清了这笔账,没想到彭助居然让自己的儿子上门来找!
给佟孝贤的外甥泄题那是迫不得已,可他白源凭什么给彭助的儿子泄题呢?
白源没理会彭久飞,彭久飞这个名字也就在他脑子里渐行渐远了,反正等到回了京城,他自有佟孝贤提点,又同那彭助没什么干系。
他是这么想的,可看到这张彭久飞的卷子,还是怕了。他当然看不出来这是彭久飞的卷子,可卷子写到中间,那自高自大的口气提到了莱州彭氏一族!
白源脸白了两下,不止是因为彭久飞的张狂,而是因为自己被彭久飞指名道姓地骂了。
手下发颤,白源盯住那卷子里的字,“庸碌无为”、“趋炎附势”、“不配为官”,甚至质疑他乡试会试是如何考中的。白源差点气晕过去,他承认自己不是个好官,但他几十年寒窗苦读,可没有人给他泄题!
彭助的儿子这是疯了吗?!自己考不过就来这里叫骂?!以为乡试是闹着玩的地方?!
白源叫了桂志育问了一番,确定确实是从收来的考卷里看到的,这便叫了桂志育,“你做的极好,咱们这便寻主考,将此事言明!公然藐视朝廷,这还了得?!”
他这个态度,反而让桂志育松了口气,如果在副主考白源这里就把卷子卡了下来,那么他帮了窦教谕、边小清一场,也成了无用功。
桂志育随着白源往主考岑普处去了,但当两人把试卷递给岑普一看,岑普看了,只眯了眯眼睛,完全没有白源和桂志育一样的反应。
这场乡试谁最大,自然是主考、正五品的大理寺右寺丞岑普最大,他这般态度,桂志育和白源都觉得不太妙。
这主考岑普,是要把这张卷子按下来吗?!
白源不由喊了岑普一声,“这卷子藐视朝廷,纵然乡试不乏有讥讽科举之人,可此人完全不同,从下到上地叫骂,可是在辱骂朝廷!咱们如何能容他?!”
白源没有夸大其词,不仅如此,他还提醒岑普,“您可瞧见此生辱骂您的字样,真是不堪入目?这您如何能忍?!”
从教谕到副主考到主考,边小清没有替彭久飞放过任何一个人,他骂那岑普笑里藏刀,教子无方!
卷中所写不错,岑普做官没有什么大的错处可被说道,可岑普的幺子自幼娇生惯养,妻孝期间竟使良家女子怀孕,这事可是当地的奇谈。
那良家女子无名无分,还在岑普幺子原配刚死不到三月就怀有身孕,且彼时身孕已有两月有余,岑普幺子是何事同此女搞在一起,还要世人横加猜测吗?
尽管岑普将幺子痛打一顿,但到底将那良家女子纳进了府里给幺子做妾,欺负亲家没人罢了!
这事此时并没有闹得举国上下皆知,只是在岑普老家一带有人被人传言。现如今被人写进了卷子里,不可谓不奇!
一个山东的考生,如何这般清楚外面的事,若不是家中人常论道,怎么可能呢?!
白源是断定这卷子就是彭久飞所写,可岑普还是方才那副模样,默了一默,沉声道,“此事牵涉颇广,眼下乡试阅卷取试要紧,先押后。”
竟然押后?
白源立刻皱了眉,桂志育心里也是一咯噔,但这主考官岑普说什么不再过多议论,让两人先行回去,“不要误了乡试大事!”
桂志育暗暗觉得不好,但比他作为教谕一员被骂的更惨的那两位主考不出声,他也不好再说是什么。
桂志育听见白源低低骂了两句,自己转回经房,偷偷将此事告知了窦教谕。
窦教谕听了,脸都白了,“怎么会如此?!那主考果然不动声色?”
“我只见他脸色略有些不好,但论大的反应,却是没有的。”
窦教谕实在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可卷子进了岑普手里,就不是他小小同考官能摆弄得了的了。桂志育劝他好好做好眼下的事,不要被此事影响了判断,误判了优生的卷子。
窦教谕勉强应下,心里却着了火一样,此事到底能不能捅出去呢?!
第412章 魏大人的考卷
乡试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那张辱骂朝廷的卷子,就好像沉入海底的火泡,是灭了还是要在某一刻泛起惊天巨浪,全不得而知。
而此刻魏铭的试卷即将到了考官眼前。
天色已晚,各个经房的考官都打起了哈欠,一连几日地阅卷,眼睛都要看瞎了,今日有是整整一天,尽管有人提醒,再阅卷两刻钟就休息,可这些考官也打不起什么精神来。
魏铭的卷子早已被人用朱笔誊抄完毕,放在浩如烟海的试卷里送进经房,放在一位姓胡的考官案旁。胡考官一连瞧了好几张卷子,连破题都语句不通,直把他看得烦躁不堪,心里想着自己这样的运气,估计解元的卷子是不会从他手下出去了。
乡试解元的试卷,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从各个经房的考官手里上传到副考官,再由副考官给一个评语,传给主考官。等到定了这解元的名次,正副考官就不消说了,卷子来自哪个经房,哪个经房门上要拉了红绸彩缎的,而作为第一位伯乐的同考官,当然是十二分的荣耀。
不过胡考官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运气,他一连扔了好几张卷子到落卷的篓子里,这些都是九成九落榜的人。他嫌弃地扔掉手上这一张,再看下一张,眼前晃了一晃,瞧住了那张卷子的破题。
他瞧住的这张卷子,不巧就是魏铭的。
胡考官当然不知道卷子是谁的,他只是觉得这第一篇文章的破题很不错。不过,一般学子都知道在破题上下功夫,尤其是第一篇文章的破题,这是重中之重。
胡考官看了觉得可以,便把七篇八股文的破题都看了一遍。
都不错!
照这个节奏,再随便挑两篇文章看一下脉络言语,没有问题,就可以留了!
就在胡考官要继续往下看到时候,突然胃中一痛。哎呦,犯胃病了!
这并不算是巧事,前来阅卷的同考官,大多都是本地的教谕,教谕只是末入流的官员,要不是靠着学田,那是完全没有油水的。就好比山东干旱那年,安丘的洪教谕饿的卧床不起,教谕比衙门里入流的官,可差远了。
这些教谕平时吃喝嚼用都甚是俭省,但是被选到了乡试来任同考官,那就不一样了,待遇蹭得一下就提了上去,有朝廷拨钱,这些教谕每天在贡院里面那可都是大鱼大肉,要喝酒也不是没有的。
好些人吃惯了五谷杂粮,忽的每日三顿酒肉油水,这胃肠能受得了才奇怪!得了胃病更是常事,这位给魏铭阅卷的胡考官,正正好就是其中一员。
他这边胃一疼,立时把卷子一扔,人往净房跑去了。
可怜魏铭的卷子,半耷拉到了落卷的筐子上,有风稍稍一吹,魏铭这张卷子好巧不巧,进了落卷的筐子里。
糟了,落榜了!
这事谁人都不知道,魏铭不知道,桂志育不知道,那胡考官也不知道,只有风知道!
批卷仍在继续,魏铭的卷子已经完全落定在了落卷筐子里,胡考官在净房里折腾着,正此时,那主考官岑普到了胡考官这一考房。
岑普从得了那桂志育和白源送上来的卷子,虽然当时就将两人按了下去,但是他这心里不会一点事都没有的,尤其那卷子里还写了他教子无方这样的话,若是深挖,他少不了倒霉!
不过这卷子到处都在辱骂,骂天骂地,白源也被骂的体无完肤。白源尚且不担心将此卷闹出去,要被深挖的事,他照理也不应过于担心才是。
可这卷子在岑普手里,他心里能静下来才怪,倒是同胡考官一样,一连看了许多卷子,全都不如意。要知道送进岑普手里的卷子,那都是同考官和副考官筛选过的了,他这般不如意,那还有卷子可选吗?
岑普心中不安,又遇送上来的卷子不成,便往各个经房转去,他这一转可不是串门玩的,这叫搜落卷。
岑普一连转了好几个经房,都没有收获,眼下到了胡考官桌案前,正巧胡考官不在,岑普坐到了胡考官的座位上,正经看起来落卷来。
他只瞧了那落卷筐子最上面的那一张,眼睛就被吸住了,他再要往下翻,却没有了,卷子是残缺的,剩下的几张呢?岑普又往胡考官案上翻去,终于把所有的卷子都找齐,他从第一篇八股文一口气看到了第七篇八股文,越看越扎了进去。
胡考官从净房回来的时候,见他案前坐了个人,还想谁怎么坐到了他的位置上?这不和规矩呀,再离得近了一看,吓了一跳。
主考官!
“您这是?”胡考官出了个声,岑普才看见他,岑普见他回来,哼的一声,“好生生的卷子,让你拆的七零八落地,还扔进了落卷筐子里,是为哪般?!”
胡考官莫名其妙,待到瞧清楚是哪一章,哎呦了一声,“属下可没把这张扔落卷,是不小心飘进去了吧!”
岑普朝他一哼,“这么好的卷子,你若是敢扔落卷,再三年不必来阅卷了!”
一般来说,要是搜落卷搜出来的卷子,被点了高高的名次,那么最初把卷子扔进落卷筐子里的考官,下次可没资格过来阅卷了。
胡考官抹了一把汗,给岑普解释确实是飘进去的,岑普倒也信了,不过还是道,“这卷子要算到我搜落卷里!”
这话倒是让胡考官一愣,“您这是?”
岑普仰了仰头,“此卷是我阅卷以来,看过的最好的卷子!就算不能点中头名,前十必然算在内!”
这话一出,整个经房的考官都瞧了过去,胡考官的脸僵了一下。前十的卷子,竟然就这么从他手底下溜走了!
连一个经房的考官都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要是这卷子点了解元,他们经房损失可就大了去了,毕竟主考官说算是搜落卷上去的,和经房就没得关系了!
胡考官哭丧着脸,而岑普得了这张卷子,心里那点郁闷没了影儿,这可是他亲手选上来的试卷,是不是点一个解元更好呢?
第413章 发榜
八月廿六,是放榜的日子,四更天,整个济南城便亮堂了起来,人人挑着灯往街上去,崔稚打着哈欠起了床,一想到不过多时,就能看到今次乡试的榜了,立刻睡意全无。
他们来济南的时候,才七月底,现在已经到了八月底,夜深清冷之时,甚至要披上夹袄。不过崔稚不用,她拉着苏玲,“我一想要放榜了,就来精神,还冷什么?”
两人简略梳洗了一番,见着魏铭几个早就醒了,站在廊下搓着手说话。
邬梨问魏铭,“你说今次的解元是谁?”
魏铭哪里知道,上一世的今次乡试,他才刚在县学读书,就不要说参加考试了。倒是葛青知道几个各地的案首,说了来,说到一位案首,说从他中了案首到如今,都考了三次近十年了,“也不晓得这次能不能考上?”
“听人说,有人屡屡落榜,但某次运道来了,厚积薄发,捧个解元回去也不会没有!”温传说。
魏铭说确实,“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四人说了会话,崔稚这边也准备停当了,还从灶上拿了苏玲提前温好的饼子,一人两张饼子,边吃着边往布政司衙门前去了。
乡试张榜并不在贡院,而是在榜单确定之后,加盖好各省布政司的印章,然后放到黄绸扎的彩亭上,敲锣打鼓地往布政司衙门前公布。
有那心里急的,恨不能一路跟着榜往衙门前来,崔稚几人并没费这番周折,径直在衙门前面等着,听着敲锣打鼓声近了,见着浩荡的送榜队伍来了,赶紧把各自的灯笼点上。
孟家人也早早到了此地,松烟往崔稚这边跑了一趟,“我们家六爷和其他几位爷一道,不好过来,给姑娘提个醒,待会儿人多,姑娘往旁处躲一躲,别挤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