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今生,太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若是这一伙浪人重新选择富庶的村子,当如何?
魏铭不敢赌,皇甫百户立时让皇甫飞腾兄弟两个带着手下一队人马,一边护送魏铭和崔稚两人回乡,一边配合卫所的兵,沿路搜查浪人出没的痕迹。
回程路急又快,才走了小半程,就遇上了被抢掠的村子。村里死伤惨重,皇甫兄弟一边派人回去报信,一边继续往安丘行进。
又是两日,又听到了浪人烧杀抢掠的消息,一行人越来越沉默,但令他们稍稍得到安慰的是,他们好似距离浪人越来越近,追上了这伙浪人的脚步。
当晚只歇了两个时辰,一行人披星戴月继续上路,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们就能赶到绿亭村了,到时候只要绿亭村无虞,他们告知众人提高警惕,然后再往安丘县城搬援兵,总算也能快浪人一步。
天上月亮渐圆,距离中秋不远了,崔稚和魏铭全都在赶路中瘦了一圈,想着家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田氏和小乙,还有伤不知道养没养好的墨宝,两个人寝食难安。
天色渐渐变亮,酒溪山已经在晨雾中苏醒过来,鸟鸣虫啾一如往昔,两人在这熟悉的声音中,稍稍放松了神经。
皇甫腾道:“余公庇佑,定然无虞。”
对于皇甫家乃至安东卫所的人来说,余公就是他们的神。
只是魏铭和崔稚还不够完全放心,脚下越发紧起来,直奔家中而去。
浪人抢掠的几本都是富庶的村子,从外看院子屋子、村庄小路就能看出浪人挑选的目标。或许前世绿亭村破破烂烂,入不了浪人的眼,但是今世不同,且大有不同。
不说当年灾荒以盐易米之事,这两年经魏家介绍、跟着魏家发财的又有多少?再说院子,魏家的院子定然最是晃眼!
离家越近,两人脚程越快,纵使魏大人历经半世浮沉,此时也不由面露忐忑。崔稚紧紧算了魏铭的手,魏铭回握过去,两人沉默地披着朝阳的金光向前走去。
只是离着村子不过一里地的时候,所有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
绿亭村和连在一起的赵塘村,意外的安静。
天已经亮了,起身做活的人不见踪影,没有一家升起炊烟,连养鸡养狗的人家,都听不见叫声。
村头的几颗小树苗歪倒,石凳滚在一旁,地上似有木屐踏出的脚印。
崔稚快急哭了。
魏铭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这一伙浪人所到之处,无有不放火烧村,咱们村里没有。”
他说得是,绿亭村和赵塘村,除了安静,并没有烧杀抢掠的迹象。
这是浪人经过了这里,但没有动手吗?
皇甫兄弟带领一队人马,护着两人向村中走去,崔稚嘴唇抖得厉害,呼吸急促,只有被魏铭紧紧抓住手,才稍稍有些安心。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有同来的官兵探去,摇了头,“院里都没人。”
人呢?
魏家小院在村子中间,几人行至附近,已经看到小院如常,没有任何烧毁的痕迹,但打头阵的皇甫腾刚一落脚在魏家小院门口,不住倒吸一气。
众人齐齐向魏家黑漆木门看去,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木门上有刀痕!
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竟然有十几道之多!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崔稚,穿来古代这几年,惊险的事也见过几桩,可今日所见完全匪夷所思,村子里鸡犬不闻,自家门前刀痕累累。
崔稚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冷静,再冷静,可当皇甫飞近前查探,然后神色凝重地说出“倭刀”两字的时候,她还是浑身抖了起来。
村子里的人呢?田氏、小乙和墨宝呢?!
然而魏铭突然将她向身后一拉,“院中有人。”
话音未落,一众官兵全部长刀出鞘。
秋日的凉风自脚底摸过,绕长刀盘桓,刀面反射着晨起的日光,说不出的冷肃。
皇甫飞到底是首领身份,见机立时给众人使了眼色,一众官兵立时变换了阵型,长刀对准了院门。
这是怀疑院里是倭寇吗?!
崔稚冷汗全落了下来,握着她手的魏铭,手心里也渗满了汗。
就在这严阵以待之时,忽的有一声狗叫传了出来。
“汪!”
魏铭和崔稚齐齐一愣,墨宝?
接着,墨宝的叫声接连传了出来,不是被打骂或者刀架在脖子上的威胁,那叫声分明就是摇着尾巴欢迎主人归来。
魏铭和崔稚都听了出来,两人不由地对了个眼神。
魏铭上前一步,正对着大门,眼神示意官兵稍稍避让,试探问道:“婶娘可在?”
话音落了地,静了几息,接着田氏惊喜的声音传了出来,“木子回来了?!”
“是我。婶娘可安好?”
田氏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安好!安好!”她在里间说着,还道:“快给木子开门呀!”
这声说完,郭婆婆的声音也传了出来,“真是木子和翠枝,倭寇来没来?”
崔稚惊奇,魏铭却明白了过来,“婶娘放心,郭婆婆放心,来的是官兵,不是倭寇!”
他的话说不出的沉稳,里间的门立时拉开了去,崔稚也看到了里面,小院门前竟然挤满了人,全是绿亭村的相邻。
“真是木子和翠枝!真是官兵!官兵来了!咱们得救了!”一院子的村民喊了起来。
田氏和小乙抱着崔稚哭起来,墨宝围着崔稚呜呜地叫,郭家二叔和村里的男人们拉了魏铭说话。
“若不是木子回来,咱们是再不敢开着门的!你们不晓得,倭寇差点闯进来!”
倭寇到了村子的事,魏铭已经看了出来,且门上倭刀的刮痕明晰刺眼,当时的紧急可见一斑,他问,“倭寇缘何退了去?退去了何地?”
“还不是同伙来接!往西山去了!”村人说得没头没尾。
“倭寇的同伙,是谁?”
郭天达直接道:“就是那西山余!”
第187章 下跪
倭寇来的时候,被堤西村一个村人不意瞧了见。
那伙浪人窝在山里,叽里呱啦说了什么,那位村人吓得厉害,看看这些黝黑精瘦的浪人和手里倭刀,纵使听不明白,也晓得这伙人要袭村。
他把毕生的镇定都使了出来,自小路逃窜了去,没被浪人发现丝毫。他甫一回村,立时报给了里长。可里长又能如何,天已经擦黑了,浪人随时可能杀出来,村里的总甲小甲根本不能抵挡,里长能做的,只有通知各村,尽量聚起来藏起来,保命要紧!
这话传到绿亭村的时候,所有人都吓坏了,有些男丁多的人家还好些,但田氏差点哭出声来,院里只有他们母女和一条小狗,怎么抵挡倭寇?
郭天达立时便道,让人丁稀少的人家都到自家里来,但郭婆婆摇了头,“以我之见,不如都去魏家!”
魏家是石瓦砌起来的高门大院,村里若说谁家最安全,当属魏家!
当时天已经黑透了,全村人哪里敢耽搁,呼啦啦全跑进来魏家小院里。
平日里被人说只好看不实用的魏家小院,一下子成了一座坚实的城堡。男人们守住每一面强,门口更是抵住上了桌案,女人们护住孩子照看老人,魏家小院吹灭所有灯火,静待倭寇。
这一等,到了后半夜才有了动静。所有人立时警醒了起来。
倭寇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其他村子发现了村人藏起来的事,倭寇显得很有目的性,直接往村子里寻来。
有人的地方才有贵重的财务,而感觉被耍了的倭寇,不仅想要财,还想要命!
魏家的院子这么高大,这一伙浪人简直没费吹灰之力就寻了过来。
浪人一脚踹在门上,门发出一声轰响。但门没开,男人们顶着桌案纹丝不动。
浪人也不傻,当然知道院里有人。
这一伙十几个活下来的浪人开始威胁起来,他们不通大兴话,只有偶尔蹦出来几个词,让人似懂非懂。
但是刀,没有人不懂。
那当头的倭寇说一句,便用刀在门上划一下,说一句,便划一下。
里面的女人孩子全吓得发抖,男人们也禁不住冷汗渗出额头。
若是倭寇不管不顾跳墙而入,或者朝院里仍火把,他们该怎么办?!
倭刀一下一下刻在木门上的声音,说不出的刺耳,有胆小的村人,几乎双腿发软地瘫在地上。
然而就在倭刀越划越深,门外倭寇的话语越来越没有耐性的时候,突然有另一个声音从西边路上传来。
来人开口说得并非大兴话,却是与浪人所言甚是相似!
接着,门前的浪人与那人说了几句,那人都气息平稳的答了来,而浪人似乎迟疑了,低声商量了几句。
院子里的人完全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然而,门外当头的浪人忽的叽里呱啦说了一串话,再接着,所有浪人都收了刀,离开了门前。
村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是不是浪人发现了新目标,暂时放过了他们?又或者,根本就是欲擒故纵?!
没人知道答案,有人偷偷错开一点门缝朝外看去,浪人果然尽数离开,而引领他们的人,一身黑衣,身形高挑,身旁带了一条大狗。
……
“不是西山余是谁?!”
郭天达道,“咱们都没想到,他竟然是那伙浪人的同伙,说得一口倭国话!”
还有村人义愤填膺,“难怪他窝在西山平日里不出来,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从哪来往哪去!原来他根本就是倭寇!潜伏在这,等着接应他的同伙!”
这个村人说着,另一个道:“那西山余脸上有疤,养了一院子狗,不跟人说话,也没有亲戚朋友,就自己一个人住!咱们早该想到他不是个平头百姓!”
“这下好了,他引了浪人去他那里住下来,咱们哪还有安宁日子好过?!”
村民们全都认定了西山余就是倭寇的同伙,全都说起西山余家的大狗,还有他打猎的本事,有人还说见过他从山里猎了野猪扛回家,更有人说好像见过他去集市卖过虎皮!
西山余这么厉害,现在十几个浪人又跟在他身边,村人再瞧瞧护送魏铭回来十来个官兵,都道不成,“那些浪人肯定一个顶十个!咱们得再叫人来!”
惊惧的情绪还在传播,魏铭想安抚都安抚不住,村人喊着关上大门,说浪人随时可能再来,不少小孩都吓哭了去。
魏铭见状只好叫了皇甫飞,“浪人的去向没弄清,一味关门自保不成,亮了家伙先安抚下村人。”
皇甫飞立时叫了随行的官兵,众官兵后背全背着一个长杆,听了皇甫飞的命,直接将长杆卸了下来,拿在手里。
罩着外面的布甫一取开,众村人全都惊呼一声,连连后退。
每一名官兵手里,都有一杆梨花枪。
皇甫腾还告诉众人,“喷烟的喷弹的都有,还有喷毒的,倭寇一吸,不多时便仰面倒地!”
院子里都是一辈子务农的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个,个个震惊不已,再回过神来,又抖擞了精神。
“咱们有梨花枪在手!去抓那西山余!剿灭那伙浪人!”
说着就要出门去。
崔稚拉了魏铭,拧着眉道:“西山余怎么可能是倭寇?他根本不是他们口里的那样!不过离群索居而已,如何就成了坏人?!”
魏铭拍拍她的肩,“我晓得。不过西山余跟浪人打交道错不了,咱们去弄个明白也好。我只是担心……”
担心西山余以身为诱吗?!
崔稚一下变得同村人一样着急,魏铭也不再多耽搁,与皇甫兄弟商量留下些人来护院,其余人直奔西山余篱笆院而去。
然而还没到篱笆院,远远地,他们就看见西山余背对众人拖着一把锨,在铲土。
这处离篱笆院尚有些距离,他在此做什么?
村人都不敢继续走,有胆大的叫喊了一声,“西山余,你是不是浪人的同伙?!”
西山余闻言手下顿了一顿,接着,有如同没听见一样继续铲土。
村人议论纷纷,又不敢继续往前走,倒是崔稚看到西山余,大大松了口气。
皇甫兄弟和几位持枪的官兵问了魏铭一句,“这位就是那西山余?”
魏铭点头,当头向前走去,皇甫兄弟紧随其后,三人绕过一块巨石,行至距离西山余三丈远的地方时,忽的脚步一顿。
皇甫腾更是惊讶出口,“浪人,全都死了!”
村人闻声先是一愣,接着与一众官兵一道,纷纷上前来,顺着皇甫腾的指尖看去。
他手指向前方的地上,地上竟有两个巨大的土坑,坑深而阔,坑底横七竖八地插着十几个浪人。尖刺渗透了血,直喇喇地指向天空。
众人一时屏住了呼吸。
而西山余缓缓转过了头来,看向众人。
就在魏铭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突然感到身旁的皇甫兄弟抖了一抖。
身侧一阵抽气声,接着,齐刷刷的跪地声响起。
“余公!”
第188章 否认
之前崔稚和魏铭在皇甫家看到的三公画像,乃是三公鼎盛时期的样貌。
历经生死,岁月变迁,没有人还能保持原来的相貌。只有安东卫所的人,他们还有幸见过三公后来的画像,有的甚至见过真容。
方公和汤公不过增添了岁月,但余公后来被倭寇和海匪派人刺杀,脸上留下了长长一道刀疤。
就是那次刺杀,余公次子死于非命。
安东卫所的来人齐齐跪在地上的时候,魏铭已经想到了,待到他们叫出了余公的名字,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疑惑。
也许一个人会认错,可这么多人,不会认错。
余公没有死在流放的路上,他还活着,正是西山余!
只是西山余看了众人一眼,又回过头去,继续铲土埋掉这两个大坑中的倭寇。
“认错人了。”他道。
皇甫兄弟讶然,他们不可能认错。众村民也莫名,有年长的人不禁道:“余公他老人家,不是驾鹤西去了吗?”
“是啊!余公去了十多年了,世间哪还有余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