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他心中,如她这等低门小户出来的无知少女,在见过其俊朗风姿,听闻其丰功伟绩之后,必会为他神魂颠倒,拜倒在他的云纹锦袍之下?
婧怡心中不禁嗤笑一声。
不过见他似乎颇为感动受用,这倒不失为一个美好的误会……至少,沈青云应当会对她有所信任,他们在这深不见底的武英王府或可“歃血为盟”。
因羞羞涩涩垂头不语,既不开口承认,亦不失口否认。
沈青云见她这样,只当她是默认,轻咳一声,站起来道:“今日我睡书房,”仿佛解释般又加了一句,“以免碰到你的伤处。”
婧怡恭恭敬敬行了个福礼:“是。”
等沈青云去了书房,绿袖便来服侍婧怡宽衣洗漱。
她小心翼翼擦拭着婧怡伤处周围的皮肤,生怕一不小心触痛了那红肿的伤口。等一切料理完毕,才为她换上松江三梭布的里衣,扶她到床上歇下,拿了柄描金美人宫扇轻轻摇着。
“夫人累不累,奴婢想和您说说话。”
婧怡因昨夜并未睡好,其实已颇为困倦,但见她神色郑重,仍是强打起精神,道:“好啊,你想说什么?”
绿袖不疾不徐打着扇子,语声也是不快不慢,“奴婢和碧玉、碧瑶她们不一样,她们一直跟在您身边,奴婢原先却是伺候大奶奶的……陪着大奶奶嫁给大爷,看着她怎样孝敬公婆、侍奉夫君,看着她一步一步、如履薄冰,从无忧无虑的姑娘变成精明干练的妇人,”叹一口气,“所以,奴婢有时候想的比别人多。”
这是个沉重的开场。
婧怡的困意已去了大半,语声也极温和,道:“你都想了些什么?”
“奴婢经常想,我是那泥里出来的下等人,天生贱命,一辈子伺候别人,真真是苦。可大奶奶,还有您,分明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却也受着另一种苦,”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急急道:“奴婢逾矩,夫人赎罪。”
婧怡摇了摇头:“罢了,你既起了这头,有什么话要劝我,便直说罢。”
绿袖被她说中心思,低了头,赧然道:“什么都瞒不过您,”顿了顿,才慢慢接着道,“奴婢往常跟在大奶奶身边,见她怀孕,又小产,当真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抬起头,恳切道,“您才十四岁,实在太小了,若在此时有孕,无异以命相搏……若不慎小产,必定大伤元气,往后在子嗣上反会更加艰难。不若再过几年,等您身子长开了,怀孕自是水到渠成。”
婧怡听得出来,这番话说得确实发自肺腑,只是,似乎还有下文。
毕竟她如今又没有急于求孕,绿袖为何会有此一说?
果然,见她沉默不语,绿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只是,如现在这般,四爷回府第二日便宿去了书房,叫外人看见,是要说您笑话的,”顿了顿,意有所指道,“而且,王府内人事复杂、人心更是难测,只怕会叫那心思叵测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婧怡此刻已全然清醒,望着绿袖目光平静:“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行事?”
绿袖的表情很诚挚:“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您这几年还是少伺候四爷为好,但也不能便宜了旁人。夫人不若抬举一个心腹贴身伺候四爷……如此,既保全了自身,又不会叫旁人得了可乘之机。”
虽然早已猜到她想说的究竟为何,但听她真的说将出来,婧怡还是有些小小的错愕。面上却不露半分,只静静问道:“如此,你觉得我该选谁?”
绿袖咬着嘴唇,没有接话。
婧怡便淡淡道:“我觉得你就是个不错的人选,长得好,心思也剔透,定能得主子的欢心。”
绿袖本坐在床边脚榻上,闻言,立时跪到在地:“夫人,奴婢曾经和您说过,不愿给大爷做通房,如今,奴婢的心还是一样的!”
“既如此,你倒是说说,觉得谁合适?”
婧怡静静望着她,看她面上闪过挣扎之色,半晌抬头坚定道:“奴婢觉得,碧玉是最好的人选,”似乎怕停顿会让她失去说下去的勇气,“碧玉今年十七岁,年纪正合适,她是我们几个里长得最好的,脾性也温柔,最善解人意,又打小服侍您,忠心可靠……先让她服侍四爷,等过几年,你身子长开了,她却已人老珠黄,便是四爷再喜欢,也是有限。到那时,她若还本分,您可以开恩赏个孩子她,若不老实,叫她做一辈子的通房,或找个人家发卖了,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真真是没想到,绿袖竟有这等心机!
虽说桩桩件件都为她想得周到,却也不能掩盖她排除异己的心思。
而其思虑之缜密,委实叫人赞叹。
只可惜,她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事情。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为何要叫别人去做?”
“夫人,您可以问问碧玉,她未必不同意呀!”绿袖抬头,急切道,“若她同意,岂非两全其美?”
“好了,”婧怡面色一沉,“不必再说,我今日就和你明说一句,不论是你、碧玉、碧瑶或我身边任何一个丫鬟,除非四爷自己开口,否则我是不会主动抬通房姨娘的,”闭了眼睛,“我累了,你自回去睡罢。”
绿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见婧怡已转过身子背对她,知道此番是彻底遭了主子厌弃,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将话咽回肚子里,磕过个头,自出去了。
……
婧怡以为听过绿袖那番话后,是断断睡不着了的,谁知不过翻一个身,竟就此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又是天光大亮,沈青云早上朝去了。想起他身上的伤,倒觉这人也有几分辛苦,因吩咐前来伺候的碧瑶:“往后四爷晨起,你们也叫我一声。”
碧瑶便抿了嘴笑:“奴婢今儿本是要来叫您的,却被四爷拦下了,说只管让您睡着就是。”
婧怡闻言,哦了一声,并没旁的话说。
到晌午时分,从宫里传出消息,沈青云被封了骠骑将军,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掌沈家军虎符。
竟没有封爵。
只有得了爵位,才能袭承子孙,荫恩后代……多少人汲汲营营,便是为了这些。
以沈家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荣宠,沈青云又立下如此大功,不说封个侯爷,一个伯爷总该是十拿九稳。
婧怡眉头紧锁,难道,皇上已开始忌惮沈家的权势,预备要除之而后快了?
若真如此,不是应该给沈青云高高一个爵位,却借机削了沈家兵权吗?
如今的情况,沈青云不仅官拜骠骑将军,进入大齐朝最高军事机构五军都督府任一军大都督。最重要的是,代表着武英王府真正权利的沈家军虎符,原本在沈穆处,如今却到了沈青云手里。
虽说沈穆仍是武英王,但沈家如今真正的命脉,却落在了沈青云身上。
皇上为何要这样做,难道真的是因为十分赏识沈青云?
婧怡虽熟知宅门手段,到底见识有限,又不熟悉王府底细,对朝堂上瞬息万变的时局,和武英王府微妙难言的势力关系,理解得便有些艰难了。
正是满头雾水、心烦意乱之际,偏巧来了个上门道喜的方氏。
方氏一进门就高声笑道:“恭喜四弟妹了!”
婧怡笑着上前相迎:“喜从何来呀?”
方氏露出一脸“何必端着呢”的表情,笑道:“四弟妹嫁进咱们家不过四五日,已一跃成了大都督夫人,真正的一品诰命……十四岁的一品夫人,这满大齐还能找出第二个么?”啧啧两声,“真是不知道,是四弟有富贵运还是你有旺夫命。”
婧怡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笑道:“三嫂就别取笑我了,我啊,只想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小日子,那什么几品几品的,又不能当饭吃。”
“呦,是当不了饭,但那是你身上的一层金光,能闪瞎别人家的眼!”笑了两声,忽然压低声音,道,“不过,在我们王府,想要富贵荣华容易,想要安生太平,可就有些难了。”
婧怡听她话中有话,忙做出十分好奇的样子来,急急问道:“这是为何?三嫂快告诉我。”
方氏神秘一笑:“说起来,这因由可就长了……”
第54章 挑拨
方氏神秘道:“说起来,这因由可就长了……”
她笑吟吟地望着婧怡:“四弟妹看我如何?”
婧怡闻言,羞涩地低下头去,半晌方嗫嚅道:“三嫂是顶顶厉害的人,我心中一直十分羡慕。”
方氏便笑道:“我又有什么厉害了?”
“也不见三嫂怎样忙碌,却能将偌大一个武英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露出个不好意思的表情,“不知我要到哪一日才能学会这些?”
方氏目光一闪:“四弟妹想学着打理中馈?”
婧怡忙摆手:“我一瞧账本就头疼,一见数字便眼晕,才不要学那劳什子。不过,正因如此,见您这般厉害的本事,心中才更加敬重佩服呢。”
方氏在她面上细细盯了一回,见其目光懵懂,一脸避之唯恐不及的天真表情,所说之话,不似作伪。不由自得一笑,随意谦虚两句,便就此转过话题,道:“那四弟妹看大嫂、二嫂又如何?”
袁氏和宁氏?
方氏说王府中不1得安稳日子过,接着便说了几个妯娌……她总不会数落自己,想来,矛头是指向袁氏和宁氏了。
因回道:“二嫂深居简出,我进门以来,除认亲那一日,还不曾见过她;至于大嫂,她那日带我进宫谢恩,事事提点、处处照拂,为人温柔、说话又和气,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
方氏看着她说完,忽地抿嘴一笑,道:“你啊,年纪小,心眼子少,看谁都好,岂不知事事艰难,人心险恶这句话?
婧怡摇头:“三嫂说什么?我听不懂。”
“哎呀,”方氏探过身子,一把拉住婧怡的手,嗔道:“你嫁过来才几天,哪里懂这里的弯弯道道?二嫂是镇国大将军之女,别看她杨柳似的身段,没出阁那会子,可是京城有名的一点就着、一着就炸。后来嫁给了二哥,别人家闹个别扭,拌两句嘴哭几声也就完了,偏他夫妻两个都是练家子,哪次不是飞檐走壁、刀光剑影的……对自己夫君尚且如何,何况对别人,可见咱们这位将门虎女的二嫂是个什么秉性。只如今二哥不在了,她便不常出门,你才不晓得她的性子。”顿了顿,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没见过二哥,真真的人中龙凤、当世豪杰,可惜天妒英才……”唏嘘一会,忽地话锋一转,道,“不过,二嫂虽厉害,人却极爽利,不似咱们那位大嫂,面上作得一团和气,厉害都藏在心里头!”
见婧怡听得入神,眼中精光一闪,压低声音道:“大哥是世子,本该是继承爵位的不二人选,可他打小身子不好,太医早有断言,难过不惑之年,偏岚哥儿年纪还小,心性不定不说,那身板也未见得有多壮实,人人都说咱们府嫡长一脉暗弱,难继王爵。又说四个兄弟里二哥最肖似父亲,且文武双全、能征善战,乃袭爵最佳人选。毕竟,缠绵病榻、子息单薄又无甚功绩的嫡长子,与才干卓著、身体健壮、军功累累的嫡次子,哪个更能支撑王府的未来、保沈家荣华富贵,父亲心中是有数的,”话到此处,方氏轻哼一声,道,“早些年,大房和二房之间,关系是很有些微妙的,大嫂和二嫂斗法更是常见的事,说出来你或许不相信……别看二嫂生性泼辣,但吃亏的多半还是她,且都是哑巴屯黄连,有苦说不出的那种。”
兜了半日圈子,说了一大篇宁氏,原来方氏就是想告诉她,袁氏此人,心机深沉、手段高明!
她却并未露出惊吓的表情,只是镇定道:“原来是这样……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和现下也没什么相干。”
“你傻啊!”方氏恨铁不成钢地道,“二哥没了,二房就此断了根,大房自然不必再忌惮,我们家三爷又是庶出,根本算不得威胁。可四弟就不一样了,他不仅是正经嫡出,又立下如此大功。说句大不敬的,别说大哥、二哥从没有过这样的丰功伟业,便是父亲镇守边关二十年,也不曾斩杀过匈奴人的三军统帅!”喝了一口茶,露出个忧心忡忡的表情,“你道她之前为何对你如此和善,陪你入宫,处处提点……那时四弟生死不明,人人都传他难以生还,四弟妹你是要守一辈子寡的,那对大房自然构不成任何威胁。她又何必与你个小姑娘为难?如今可就不同了……”话未说尽,其中深意却不言自喻。
“可大哥已经是世子了呀……”婧怡犹豫道。
“那又怎么地,天家还有废黜一说,何况咱们府里?”方氏不屑道,又压低声音,神秘道,“我还听说一个消息,四弟此番大捷,皇上本是要为他封侯的,据说礼部都已拟定了封号,结果父亲亲自面圣,道是皇恩深重,沈家人为国鞠躬尽瘁乃是份内事,不敢再领封赏,竟给婉拒了!”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若四弟此番封侯,便能另建宅邸出去自立门户,从此算是从武英王府分了出去。自不能再袭父亲的爵位,大哥从此也可稳坐钓鱼台了。”
可是,沈青云没有得到爵位。
方氏的表情里透着诚恳:“换成旁人,定不会与你说这些,我却是个直肠子的人,看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实在不忍心你被人算计还不自知,这才来提醒你一句……父亲拒绝皇上赏赐的爵位,八成是存了废立之心,虽说注定会得罪大房,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四弟妹实在应该争一争……当家做主还是仰人鼻息,全在这里了。”
原是来挑拨四房与大房的关系!
不过,方氏这些话说得有鼻子有眼,想来未必都是妄言,而她故意搅浑王府的水,想要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就不得而知了。
只听方氏又道:“说句实话,我与你说这些也不是全然没有私心,不过是往后不想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四弟妹,你虽然年轻,可我就喜欢你的性子,咱们两个日后定能处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