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怡点点头:“嗯,谢谢三嫂提醒我。”
方氏见她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显是并不相信她,却也并不气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只要在对方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贪婪与欲望会使其迅速成长。若这小门小户出身的陈氏女真能成为下一任武英王妃,就凭她的见识本事,往后不还得仰赖自己?
便不说这些远的,大房与四房关系微妙,再教唆陈氏与袁氏不睦,闹腾出些事端来,叫沈穆与蒋氏不喜,她在其中也能得些好处。
而眼前最重要的,便是获得陈氏的信任和好感。
一念至此,便又道:“看我,东拉西扯地竟说了这许多,倒把正事儿给忘了。今日我来,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件紧要之事,”顿了顿,凑近婧怡,道,“四弟妹可知,四弟在府里藏了一个女人?”
满意地看见婧怡露出震惊之色,方氏露出些许怜悯之色来,道:“四弟回府那日,恰逢四弟妹回门,所以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那时四弟身无长物,说是衣衫褴褛都不为过,却引了一顶样式精巧的小轿入府,直接去了后花园的芳草阁。这几日来看守芳草阁的下人都是四弟身边的心腹,因我打理中馈,这才听到了些许风声,其他人只怕都还不晓得,我也只知道里头住了一位姑娘,至于形容相貌,却是不得见的。”望着婧怡,“这件事四弟可曾告知于你?”
婧怡面色苍白,摇头道:“不曾听他说起过。”
“那你可得当心了,这种事可大可小,”说起男人娶小这档子事,方氏的话里就有了两分真心,“爷们耐不住,给抬举个漂亮丫鬟也就罢了,卖身契握在手里,那些个贱蹄子断不敢怎样。这外头来的,可就不好说了,若是扬州瘦马之类的狐媚子,把爷们的魂儿勾走,咱们是再找补回来了的。”
婧怡刚想说话,忽听门口一声咳嗽,她和方式都是一惊,齐齐转过身去,却见沈青云一身武将官服站在那里。神色冷峻,显是听见了方氏方才所说之话,
却不知到底在那儿听了多久。
婧怡起身行礼:“四爷回来了。”
方氏的表情讪讪地,呵呵笑两声,也起身道:“既然四弟回来,我就先走了。”朝婧怡定点头,自出门去了。
沈青云已转身进了净房,婧怡便也跟进去,亲自服侍他洗手净面,又为其脱下沉重的官服,找了家常衣裳出来换。
她身量未足,还不到沈青云肩膀,给他更衣时不免又是踮脚又是弯腰,那一向标榜自己并不用人伺候的沈青云却仿佛被伺候得十分舒心,由得她忙来忙去。
至穿衣时,婧怡摸到他左肋之下隐有凸起之物,料是纱布无疑,触手处微微泛潮,像已被汗水浸透。
“妾身给您换快纱布罢。”她低声道。
沈青云静默半晌,忽然开口道:“纱布和金疮药都在那边柜子里。”
她从未见过男子身体,见眼前人褪下里衣,赤裸的上半身精壮有力,麦色皮肤光滑紧致,只是从前胸到后辈乃至双臂,遍布各种伤疤,深深浅浅、长长短短,有些已是陈科,疤痕也渐渐淡了,有些则是新伤,长长的伤口勉强才长出新肉。
就仿佛是一块温润美玉,被生生摔出无数裂痕,又兼他虽有常人体温,身上到处却都硬邦邦的,不似女子肌肤般柔软,瞧着便多了几分可怖。
因此,再不多想,轻手轻脚解去其腰间纱布,见左肋下一道伤口,既长且深,显见十分严重,且边缘微微红肿,十分触目惊心。
沈青云并不让婧怡动手,自己取过巾帕蘸酒清理伤口,涂上金疮药,才用纱布重新包了起来,从头至尾,面不改色,似丝毫没有痛楚之感。
等一切料理完毕,重新穿好衣服,沈青云才似不经意般开口:“娜木珠是西域某城城主之女,是她在大漠里救下重伤昏迷的我,也是她带我找到能绕到匈奴人身后的密径。因她私自助我大齐,为其父所不容,我便把她带了回来。但她身份特殊,又是有功之人,不可走漏风声,我才将她藏在芳草阁,等皇上为其封赏。”
第55章 借势
听沈青云说起芳草阁中所藏那位“娇娇”的来龙去脉,才知竟是美女救英雄的桥段。
婧怡垂下头,努力控制着嘴角不往下撇……其实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那日回门,后与沈青云一同回王府,见绿袖神色闪烁立于院外,便知事有不妥。果然,绿袖趁为其更衣之时,悄悄附耳禀报了此事。
有一乘小轿随沈青云一道入府,自有经手下人知情的,只是不曾见轿中人形貌,又被主子下了封口令,这才不敢议论,心中多半猜想还是四爷在外头惹下的风流冤孽。
而绿袖为人一向警醒,略听到些风声,便央了如今在马房的柱子代为打听,才得知了大致情况。
婧怡听后却是摇头,叫她们不要声张,自己更是只作不知,不曾派人往芳草阁打探,也没有在沈青云面前提及半句。
……若真是他养在外头的女人,预备带回府来过明路,总是要她点过头的。木已成舟,不论她怎样哭闹不止,也于事无补。
还不如等沈青云自己主动说起,再见机行事不迟。
倒不想方氏会来“好心”提醒,又恰巧叫沈青云听见,他竟就此将事情始末说了个全乎。
“既是四爷的救命恩人,自是要好生报答的。”她面上露出个诚恳的表情……救命之恩,非以身相许不能报答。
放心,我必会做那贤良淑德的大妇。
不过,成婚不过数日,丈夫便要纳妾,这可不合礼数。到那时,受尽委屈却依旧宽容大度的她成为受害者,而沈青云有愧于她,定会给她不少好处作为补偿。
退一万步讲,她总能得个贤德的好名声,即便无宠,也能以哀兵之势在沈家打开局面。如此,示弱于众人面前,更避开了王府一派和乐景象下的暗流汹涌,从此韬光养晦,以图后计。
她心下盘算得飞快,面上却已相应作出不胜娇弱隐忍之色,待要挤两滴泪来烘托烘托气氛,却实在不能,只好作罢。
沈青云却一向是个自作多情的,见此情景,料她已有些吃味,面上不由闪过一丝不自然,道:“娜木珠之父虽不为匈奴人所辖,却也不受我大齐管制,此番她弃暗投明,助我军将士击溃匈奴,功在社稷,皇上和朝廷自会予以嘉奖,却还轮不上我们报答。”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忘了娜木珠姑娘的恩情。”
沈青云应了一声,其实娜木珠乃有功之人,虽出身西域,但人在铁桶似的武英王府,根本不必担心会有不测,自也用不着刻意隐瞒身份。
只是他一回府,便听说多了一房媳妇,待见到婧怡本人,不过是个十三四岁娇娇怯怯的小姑娘。想到二人本是陌路,自己一声不吭带个陌生女子回府,恐要无端生出许多嫌隙误会,因此下意识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殊不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他藏的不是一阵风,而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
想到此处,不由轻咳一声,道:“过几日皇上得闲,会召娜木珠进宫,我与她男女有别,到时便由你陪着走一遭罢。”
婧怡想了想,不答反问:“父亲与母亲可知晓此事?”
“已向父亲禀过了。”
言下之意,并不曾告知蒋氏。
婧怡面上便露出几分为难来,犹豫半晌方道:“回四爷,妾身父亲不过五品小吏,妾身出阁之前从未进过宫,更不懂宫中礼仪,上回向皇上与贵妃娘娘谢恩,还是大嫂领着一道去的……娜木珠姑娘来自西域,想必也不知我大齐皇宫的规矩,恕妾身胆小,实在不敢受如此重任。”
拒绝得毫不犹豫。
沈青云闻言沉吟半晌,点头道:“也罢,此事我会请母亲出面。”顿了顿,又道,“如今在芳草阁伺候的都是我的小厮,到底不甚方便。这样,你挑几个可靠的丫鬟过去服侍几天。”
婧怡神色不动:“妾身的陪嫁丫鬟,可选两个过去,至于其他可靠的人,还得四爷示下。”
沈青云闻言,长眉一挑:“怎么,屋里的几个丫鬟还没料理齐整?”
婧怡垂下头,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做作道:“妾身出身低微,年纪又小,怕不能叫底下的丫鬟们服气,反倒闹了笑话,因此一直未敢召见她们……”
沈青云哼了一声:“你是主子,还能叫群下人制住?”顿了顿,低声自语道,“我怎记得你从前很是心狠手辣……”
婧怡听见这话,心中一跳,抬起头来问:“您说什么?”
却见沈青云神色平静,道:“听说你过门前向我家要了一大笔财物?”
原来是这事,心下暗松一口气,她面不红心不跳地道:“这都是家父的意思。”
“嗯,”沈青云随意应过一声,似对她所言深信不疑,只回头吩咐侍立一旁的碧玉,“叫院里的下人们到前厅候着,准备拜见夫人。”又对婧怡道,“你是当家的主母,自然不必成日盯着几个下人,可叫身边大丫鬟留意着,有那可靠能用的,再酌情提拔,也就是了。”
如果事必躬亲,必定辛劳过度,且她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与其勉强为之,不如知人善用,把身边几个大丫鬟利用起来……沈青云这却是在提点她如何驭下了。
婧怡起身行礼:“谢四爷提点,”顿了顿,又道:“妾身在家中曾见母亲管教下人,叫她们报上姓名、年纪、家世、亲眷,记录其过往供职之处,还有父母兄弟一应亲眷都在何处当值。”如此,这些个下人们和府中主子们的关系便一目了然,那些人能用,那些人要防也就清清楚楚。
她望着沈青云,试探道:“四爷觉得此法是否可行?”
沈青云突然轻笑一声,道:“不错,岳母治家甚是有方。”望着神情天真的妻子,目光深沉。
婧怡见他笑得古怪,不知他有何深意,却无暇细究,匆匆换过衣裳,往前厅去了。
下人们早已到了前厅等候,见婧怡过来,皆低头屏气凝神。便由碧玉问话、碧瑶执笔,一一问起话来。
绿袖和红袖做了示范,只听绿袖跪在地上给婧怡磕过头,道:“奴婢绿袖,给夫人请安,奴婢原是陈府大奶奶身边的丫鬟,家中父母兄弟如今在大奶奶娘家刘府伺候。”虽不相干,仍将亲眷在刘府的差事一五一十说得清楚明白。
众人见竟是这种刨祖坟似的问话,几个心中发虚的便有些惶恐起来,当头第一个问话的芝兰更是面色微变、柳眉倒竖,张嘴便要反驳分辨。
一抬头,却正见沈青云自里屋转出,大马金刀坐到了婧怡身侧。
这分明是给新夫人撑腰来了!
芝兰只觉眼中一痛,却再不敢多说一句,伏下身子磕过头,规规矩矩按要求回了话。
众人见最体面的芝兰、玉树尚且如此,又有沈青云如冷面煞神一般坐在上首,哪里还敢存什么小心思,忙一个个老老实实回了话。
婧怡十分满意,一人赏了一吊钱,便当场分派起差事来,命芝兰、玉树在书房轮值,贴身伺候沈青云,命碧玉管库房钥匙、总领各处人事,做了众丫鬟们的头一份,碧瑶管厨房茶水房、绿袖管衣裳首饰,红袖管庭院洒扫。
这几人,除红袖是二等外,其他几个都是一等,因府中只有四个一等丫鬟的例,其中一个的份例钱就从婧怡这里出。至于其余一众小丫鬟们,则分作几拨交由各个大丫鬟手下,除办差当值外,也是个□□的意思,若有那机灵能用的,再酌情提拔。
沈青云坐在一边,见小妻子虽百般藏拙,行为处事间仍不免流露出老练利落,之前种种,分明都是做作。
心下也不恼……他虽久居后宅,晓得妇人们的手段,却到底是个热血男儿,满腔豪情都在建功立业上,于女子的心思是十窍通九窍,一窍不通。
偏又爱自作聪明,想婧怡故作柔弱,只为得他助益,从而多得些瞩目怜爱。又想新婚燕尔,自己常宿书房实在不妥,但他伤势未愈,实在是有心无力……
想到此处,不由望了眼妻子,见她一张鹅蛋脸不过巴掌大小,心下不免摇头,不过还是个孩子,自己又怎么下得去手?
但只有圆过了房,婚礼才算真正完成,她也才能在沈家真正站稳脚跟,这是他这个做丈夫的该给她的体面。
一时间竟左右摇摆、犹豫不决起来,深觉此间种种,实比行军布阵还要艰难几分。
正是犹豫不决间,却见婧怡已挥退众人,将一叠纸递到他面前:“四爷看看,可有出入?”
沈青云低头,见是方才下人们回话的记录,不禁细细看过一遍,指了其中几个人道:“这几个多半是其他房头安插过来的,好生留意着,若有不妥,直接找由头撵出去,”又指芝兰、玉树,“她们是母亲给的。”
婧怡闻言,忍不住细细打量沈青云,见他神情平静,眼中却隐有深意,不禁想道……蒋氏安排两个绝色的丫鬟在儿子身边,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想要她们好生照顾爷们。
还是用美色撩拨主子,勾得爷们没了上进心,最好再将身子也败了?
第56章 挑衅
绿袖本以为,经那日晚间她举荐碧玉后,已彻底遭到主子厌弃,虽没有被立时打发出去,往后也再难有出头之日。
不想今日分派差事,婧怡竟命她管衣裳首饰,虽不及碧玉,却是能贴身伺候主子的。
她心中不由又是悔恨又是惊喜,悔恨自己前段自作聪明,擅自揣度主子的心思,惊喜的却是即便如此,婧怡仍肯用她。
须知,钗环衣裳乃女子贴身之物,叫下人们夹带出去换些银钱还罢了,若给了有心之人,闹出私相授受的名头来,落个休妻沉塘的下场也是有的。
所以,这一处的丫鬟,别的不论,忠心可靠却最最紧要。
可见夫人还是信任她的。
因等沈青云去了书房,便跪到婧怡面前,通通通磕过三个响头,含泪道:“奴婢谢夫人恩典。”
婧怡笑笑,并不与她煽情,只点头道:“起来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绿袖聪明、机警、有心计、有手段,不甘久居人下也是常理。且她虽离间自己与碧玉的关系,用得却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在婧怡看来,这本就是力争上游的正当手段,因她自身也非纯洁无辜圣母样的人,便更能体谅绿袖的心思。况且,在这深不见底的武英王府,她能信任的只有身边这几个人,偏绿袖是里头最拔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