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红着眼圈点头,“还是总管疼朕。”一如儿时撒娇的语气。
赵忠禁不住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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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熙回宫时,已经是傍晚。宫娥侍候她换了家常的衣服,赵熙松泛下来,长舒了口气,“正君呢?”
“中宫大人在外后宫自己的寝宫里。”
“喔?”赵熙点头。祁峰自回外后宫,就一直住在她的寝宫里,方便帮她压制寒毒。中宫宿在陛下寝宫不合规矩,这也是御史们诟病中宫不遵礼则中的一条。祁峰今日搬回了后宫,不知现在如何呢。
“摆驾。”赵熙起身。
外后宫里一片宁静。她的侍君们深谙清静的真谛,从不上前面扰他。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在更远处的一大片内后宫里,因为太后未归,而显得更加静谧。老宫妃们没了先皇在时的心气儿,也变得更加知天命了。
这恐怕是所有王朝中最宁静的后宫吧。赵熙轻轻叹了口气。
迎面走来一队上夜的暗卫。见到陛下辇车,皆闪在路边跪伏。赵熙居高临下,向那一排暗卫看了一眼。熟悉的玄色公服,是武卫营最修身的装束。暗卫们行动力强,总要利索点才好。可就是如此,那个小家伙还老对她抱怨说,下摆长襟就是瞧着飘逸好看,其实在施轻功时总裹腿呢。
“陛下没穿过,自然不晓得,就是瞧着好看,一点也不利索。”那个小家伙一副嫌弃的表情,长腿一屈,便踏在树上,要给她演示这坑人的常服有多么不实用。
往昔的时光,仿佛上辈子的事情。斯人已经远遁,只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戳心的记忆。
赵熙用手指捏了捏额角,眸中又酸又涩,几乎滴下泪来。
到了中宫所在,那个挺拔的身影从宫门迎出来,赵熙才强打起了精神。
祁峰迎面看她下辇,打量了一下她神色,愣了愣。
“平身吧。”赵熙越过祁峰,径进了院子。院子里干净整洁,显然是日间刚洒扫过,空气里还有湿气。大家悉悉索索退出院子,只有祁峰跟在她身后。赵熙向祁峰伸出手,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祁峰的手又温又有力,赵熙放松下来,依在他怀里。祁峰搂着她一同进了屋子。
“在做什么?”
“……”祁峰只紧了紧手臂揽紧她,未语。
赵熙狐疑地看看他。进了屋,赵熙才明白为何祁峰不答。矮案上焚着香,陈着礼则,看情形,他已经抄完了一份,放在案头,这一份打开的也抄到了尾声。
“一份是补给上一回的,一今天要用的。”祁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展臂从后面揽住她。
“如果今夜朕不来呢?”赵熙挑眉看他。
祁峰垂目也看着她,形状坚毅的唇,缓缓上扬。
赵熙以为他顶大天了能说一句,陛下不来的话,留做下回用。可祁峰只用含笑的瞳仁盯住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那……怎么可能。”
赵熙讶然。从前可没发现这小子这么主动。做回了自己,就把本性展露给她看,这是忍了多久的愿望啊。
“赵总管走了?”祁峰安置她坐下,弯腰替她卸发上钗环。
赵熙从镜子里看他,修长手指在秀发间轻轻动作,不熟练,却也不笨拙,估计为此还练习过。想到赵忠方才的话,赵熙和缓道,“赵忠今天罚了喜子,你心里别不自在。”
祁峰坐在她身侧。赵忠此回回宫,并未见祁峰。据下面人回报,他说话时一口一个祁中宫……赵忠是知道正君死遁的事情的,却不认,对换了身份的祁中宫可谓厌恶至极。
“赵忠是最关切陛下的人。是臣侍伤到了陛下,连赵忠都不会原谅。”他起身撩衣,郑重拜下,“当日死遁,臣侍欠陛下一声歉意。当日年轻气盛,总觉得这条路是最对的。只想到了自己,却忘了陛下也会被伤到……对不起,臣侍至今想来,当日行为,错得离谱,自私至极……”
“臣侍已经打定主意,纵使没有后嗣,也会挑贤才承继祁主君之位。”祁峰抬目看她,“目前祁皇室成年男子,可堪大用的,都岁贡给陛下了。明年始,十岁以下稚童,也送入华宫教养。请陛下择贤才教导,层层淘选。他日若选出能得大用者,峰会逊位给他。”
祁峰郑重道,“十年,或十五年,臣卸任后,唯愿长伴陛下身边,以赎对吾妻所犯之过错。”
赵熙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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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
暮色中,赵忠久久站在泥泞里,看着皇城方向。
喜子刚挨完打,硬撑着从车上下来,“师父,外面冷,您站好久了。”
“喜子……”赵忠回目,浑黄的眼睛里全是严肃。
“哎。”喜子愣了下,赶紧答应。
“跪下。”
“哎。”喜子提衣,跪在泥泞里。
“师父此一去,便将陛下交予你,你要发誓……”
“哎,徒弟发誓,一生忠于陛下。”
赵忠摇头,“忠心还不够,得历练自己,得有本事,有手段,有能帮得上主子的能力。”
“是。”
“太监弄权,为前朝所弃。但咱们弄的权,若是为了陛下,为了给陛下挡灾挡难,便是弄了,又如何?”赵忠站在北风里,白发凌乱,脸上全是泪。
喜子被震到,哭着叩头,“是徒弟无能。下回,”他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没下回了。弟子一定不会再犯这等错,给陛下招灾。”
赵忠又摇头,慈爱地抚着喜子自己扇肿的脸,“不成,现在你根基浅,斗不过中宫。我试着在陛下面前进言,想法拔除他,却不成功。不过不怕,师父还有后著。此回拔除了中宫,陛下后宫的好些个小主子们,你可要能把得定。再也不能出现妖媚惑主的事情。纵使真有那么一两个出挑的,你就用手段,整治了也行。万不能让陛下吃了亏去。”
“是。”喜子神情凛然。师父这一席话,颠覆了他做奴才十几年的三观。但经过此事,他也一下子开了窍。只要真心对陛下,就不会引诱着陛下做不好的事情。如果做下了,那就一定是祸水。他得帮着陛下把好这一关。
“也得学会保护好自己。你自己安全无虞,才好长久地伺候陛下呀。”
“哎。”
“别学师父。”赵忠哭得浑身打颤,“不过若是真没辙了,就豁出命做这一回,也不枉与陛下主仆一场啊。”
喜子愣在原地。眼瞅着赵忠上车,人走远了,他才如梦初醒。喜子挣着站起来,“师父,师父……”凌厉的呼唤声,飘散在夜风里。
“快备车,快追。”
旁边人拉住他,不肯放行,“总管,内监无诏不得出城,您已经在城外了,该回去了。”
“快追。”喜子泣不成声,被手下的人硬拖着回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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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后。赵忠从茂林出来,马不停蹄地回了别院。
暮色降临后,赵总管处理后一切事务,自己只穿着中衣,赤脚站在雪地里。眼望皇城方向,白发飘散在双肩。
几个小太监拿着大杖子,颤抖着站在旁边。
“小爷,老奴本想着等您回来,可是不成了,有祁中宫在,你是回不来了。老奴怎么才明白这个理?”赵忠苍老的声音,在冷风中回响。
“来,重重打。”赵忠自己伏在雪地里,回身招呼。
“爷爷,小的们不敢。”
“不敢?”赵忠哈哈大笑,“这是帮爷爷尽忠呢,你们想坏了爷爷的忠心?”
小太监们期期艾艾地上前,一个胆大的先打了一杖,不重,但也让赵忠吃不消了。
“来,打。”赵忠咬牙。身后如雨点的杖子打下,他吃疼,把脸埋进雪地泥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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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会。
御史台风闻上奏。弹劾祁中宫。条条清楚,款款查实。
赵熙颇吃惊。按昨日情形,御史们今日不会再顶风而上,为何?
正狐疑,一个内监小跑着上来,在她耳边低语,“赵忠赵总管昨日在别院杖毙……”
“什么?”赵熙霍地起身。
阶下,群臣已经跪下大半,齐呼,“请撤中宫封号,移万安寺教化。着派节度使,至属国燕祁,治理民政。”
赵熙呆立半晌,铁青着脸,“今日退朝,有事再议。”
丢下一众大臣,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7章 华宫(三)
朝中轰轰烈烈的弹赅中宫案,被接着到来的亚岁节大典冲淡。亚岁节是团年前的大节, 这一天家家都要祭祖。今年是嘉和帝肃清奸党的中兴起步年, 这个节日尤显重要。于是众臣工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全力筹备祭祖大典。
这一天赵熙天未亮即起, 焚香抄卷,天明时,先至天坛祭天,替华国祈福明年风调雨顺, 国泰民和。然后转至太庙祭祖。
赵熙至太庙时已经是正午,前朝后宫所有人都集结在这里。
大块石砖地铺就的广场上,众官员按品级整齐列队。官服的颜色由浅至深, 一大片一大片的方阵,从门口直排到太庙门前的高阶下。
赵熙在山呼万岁声中走过宽敞的广场,缓步踏上高阶,金琉璃的屋顶在视线中渐渐放大、清晰,遮住苍穹。太庙前铺着红毡的中轴线上, 祁峰着明黄宫衣,金纹织就九尾鸣凤, 乌黑墨发束起,头顶压着金色冠冕, 大礼相迎。从他开始, 身后诸人便为后宫。
赵熙停在他身前。祁峰率众起身欲退后一步, 赵熙却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 将人拉到身侧。
祁峰下意识向高阶下看了一眼, 肃容列在广场上的文武们都看着呢。赵熙不为所动,携着他面向庙门,庄严的大门正一寸寸洞开着,透出香烟味,带着年代的厚重。祁峰抿抿唇,顺着她的意思同入太庙。高阶之下,无数道目光聚在他背后,如箭芒。
步入殿内,厚重的大门从身后缓缓合上。香烟缭绕,灯火幽暗,与室外的明媚形成鲜明对比。赵熙脚下步子一顿,眯了眯眼睛。一直被她握着的那只修长的手,轻轻转了转腕,抽出来,反手揽住她,“脚下小心。”
赵熙转目看着祁峰,剑眉星目,年轻英气,点点辰辉尽收在深湛的眸中。
二人一同走到一排排的祖宗画像前。赵熙亲自燃了香,再撩衣跪在拜垫上,闭目祷告。身后的人跟过来,就跪在两步远的距离。
祷告完毕,她睁开眼睛。身侧后那道清清浅浅的呼吸一直都在。在这幽暗宁静的殿内,因为多了一个人的气息,仿佛可以温暖一室的孤寂。
等香燃尽的过程中,赵熙缓缓道,“阿峰,你……有多大了?”赵熙心中喟叹,这个开头并不好。问过的问题再问一遍,显得自己真的老了。
祁峰未答,只是微微翘起唇角,“陛下并不算老。”简直直击问题的核心。
赵熙心道这个直筒子呀。她好笑地摇头。抬目看了看满墙的画像,“阿峰……”
“嗯。”祁峰的声音低低沉沉,在静谧的殿内久久回响。
赵熙目光投在一排排的祖宗画像上。烟有些大了,眸中竟有些湿润,“阿峰今年祭祖时,是如何情形?”
祁峰微微叹气。“可有臣工宗亲又嘀咕陛下了?”
祁峰看着身前那个明明瘦削却双肩沉重的人。两年前,若他没有焚心的执念,不吃下那粒小小的药丸,若他再难得糊涂些,就做了她的正君,此刻,华国拥有的中宫就是顾相嫡子,嘉和侯,华国世家子弟,矜贵的读书人。他也不会不容于华国庙堂,她亦不用左右为难。可是一切都是过去,他搏命换回了自己的身份,换来正大光明地站在她身边。为此失去的,他,从未后悔过。可如今情势,她的压力大部分来自于她中宫的身份和她无嗣的弱点。
“今年阿峰在燕也祭祖了吗?
祁峰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祭天、祭祖,是家国大事,可他并不这么看。这回因着要赶回华国,未等到正日子他便至祁祖太庙走了过场。在祭祖这事上,他能体会到赵熙的心情。他的皇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篡来的。而赵熙的皇位也不是先皇遗命。他们都挺懒怠祭祖。先皇并未属意自己,他们更不是那愚孝的人。不过是来装点门面罢了。
“国中没有臣工宗亲嘀咕燕帝?”赵熙回头瞅他,“毕竟你连个后宫都没有,何谈留嗣。”
祁峰愣了下,轻描淡写,“每年不过是祭祖时他们嘀咕几句罢了,过去就好了。”
“为这几句嘀咕,燕兴帝在王庭收拾了多少人?”赵熙看他。
祁峰抿唇。他没有后宫,无嗣,登基后政敌总是用这一点攻击他。王庭里他大开杀戒,鲜血浸地面几层,才平息了这些说辞。这倒成了华国朝堂上攻诘中宫的主要一条。
“帝君果然只手擎天了。”赵熙不赞同地叹息。
祁峰无从分辩。
赵熙缓缓道,“朕想赐卿十名南华世家女,充做后宫吧。”
祁峰没跟上她思路。
赵熙拉他起身,“你是帝君,总不能老因为这个开杀戒,留下暴戾的骂名。”
祁峰明白过来,“陛下赐臣侍一个后宫?”
赵熙点头。
“那就能止住非议了?”祁峰紧皱着眉,“不是一样的无嗣?那些托辞无嗣的攻诘,一样不会平息。”
赵熙滞了下,谈话进入到最核心的艰难,她缓缓道,“你试着与她们相合,若有人怀孕……”
祁峰难以置信,没想到赵熙会这样安排。
赵熙艰难道,“或许你更喜欢燕祁女子,不过孩子既然要在华国长大,恐怕还是本国女子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