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也没再提腿疼的事。疼,他并不怕,就像他并不后悔出手杀了万山。那样一个野心的疯子,定会给所有人带来灾难。可是毕竟那是师父,是父亲,他造下如此罪孽,在生命里哪能不留下一点印迹?在离开赵熙的他的余生里,终是暗无天日的。顾夕被无边的颓败折腾得辗转难眠。
“老夫有个方子,能让人忘忧,夕少爷可愿意一试?”药王见他这样煎熬,实在看不过眼,曾这样提议过。
“服后就忘了一切?”顾夕转头吃惊地看着他,老药师看见这个明艳的年轻人,整张脸瘦得就似乎只有一双眼睛越来越大了,不由叹了口气,“自然。能忘记过往,等同重活一回……”
顾夕抬手止住他的话,重活一回,何其诱惑。可他舍不得与赵熙的过往,不想忘记。
“药王爷爷,千万别在我的饭食里下这药啊。”顾夕抬目,澄澈的眸子里全是锐利。
药王尴尬地笑了笑,“哪能。”
顾夕轻轻摇头,“若是琢磨着给我下这药,我便不用庄内饭食了。”
药王抚须哈哈大笑,“你这小娃,与我孙儿一个性子,惯会要挟人。”
药王的孙子?那人叫赤苏的年轻人。比自己大了一岁,性子却更是张扬,不谙世事。顾夕觉得他下山,比之自己当年,更是白纸一张。
“赤苏,你们送他入宫了。”
药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我祖孙也无非是报庄主的恩罢了。此间事了,赤苏就回来了。”
顾夕把脸别过去,苦笑道,“人会长大,心也会改变。纵使是仙人,红尘中走一遍,也再回不到从前……”
老药师怔住。
顾夕心潮起伏,又觉得筋脉中真气乱蹿,再难平心打坐。
第59章 药王庄(二)
北风肆狂。密布的彤云之上,仿佛有倾倒不完的玉屑, 扑簌簌, 纷扬扬,把大地山川厚厚覆盖。
祁峰带着人从王庭方向, 横跨了大半个草原,来北边境与赵熙会合。还差半个时辰路程即可到约定地时,祁峰被越来越大的雪阻住。
正一座大山石洞中避雪,直耽搁到黄昏。
突然在这纷扬扬的雪天, 草原深处那黑压压的静静地直入云天的烟柱,触目惊心。
“狼烟?”众人皆冲出洞口,向远天张望, “是有敌兵来袭?为何只有一道?”
远天只有一炷狼烟,并无烽火腾起。燕祁边境军是不常用狼烟的,他们都是马上战将,若要犯边,都是一阵风来去自如。狼烟这东西, 说白了,还是防守一方的南华用的多些。
崔帅在草原里接应陛下的, 莫不是双方失散了,点狼烟以示警的。只是不知是哪一方燃的狼烟。祁峰只觉得心里发慌, 他急道, “传令, 集合。多准备火把。我们朝狼烟方向搜索过去。”
祁峰带来的万人队迅速集结, 他站在高坡上, 分配了搜索的任务后,沉声道,“雪下了整天,山风也烈,任何痕迹都将被迅速掩盖。所以我们要行动迅速,十人一队,以包围圈的队型,火把为号,南北呼应着摸索前行……”
亲卫们纷纷点头,迅速分了组。每人背负了多根火把火折,还带足了烟火以供联络。
众人上马,分队而行。祁峰亲带一队,从北面搜过去。雪仍在飘洒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一颗心越跳越乱,虽然不知前方会合点情形如何,但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真是赵熙有难,那他就调草原各堡的留守士兵,一起搜寻。
祁峰手中没有兵符,只有下旨调兵。他若用此方法,就一定会被王庭的人猜疑。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赵熙有任何闪失,他都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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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庄。
一个身材修长的素衣男子,站在窗前,看远山近树,皆罩在雪影里。
一个管事进来,垂首道,“庄主,那个丫头带过来了。”
“传。”那男子转过头,莹白肌肤,仿佛寒玉,如画面庞,不染一丝烟火气。正是庄主顾铭则,顾夕的先生。
那管事恭谨地闪开身,阶下,家丁押上一个丫环。正是顾夕房里的丫环莲子。莲子只着室内的单衣,不知是冷得还是怕得,浑身发着抖,颓然跪在厅前雪地里。
“奴婢莲子,参见庄主。”
顾铭则站在厅门里,负着手,居高临下,他雪白的袍袖又宽又大,迎着风,墨发在风中飘洒,飘然若仙。可厅下的人,连同管事都不敢抬目看他一眼。
“几回?”声音清清淡淡,却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
那莲子瑟瑟抖着,“庄主,只这一回,真的只这一回。”
管事上前一步,低声,“真是就一回,查实了。芍香早招了。”
他回头斥道,“莲子,你糊涂呵。老药王说了,小爷的伤重,这药用上了,就不能断,否则前功尽弃。幸而庄主料得先机,不然,小爷可就让你们误了……”
他又陪笑道,“幸而时辰还未过太久,补上这一剂就好。”
顾铭则目光扫过阶下莲子,微微抬手。
“庄主……”那管事一惊。
顾夕从密室出来,天色近晚。他绕过回廊。房前的院子里,积雪落得很厚,有两个家丁正在扫,露出一段石子路。顾夕停下步子。记得去岁,也下过场大雪,他当时还在百福宫,宫院里,雪白的雪被盖在地上,没有一个脚印,真是粉妆玉砌,他一时兴起,拎着剑从窗口飞掠出去……
顾夕想得入了神。
站了一会儿,连厚厚的裘衣也挡不住寒意,可并没有如往昔般,莲子和芍香两个丫环跑过来催他进房。顾夕狐疑地向院里张了张,也没见那两个叽叽喳喳的身影。
顾夕奇怪地问,“莲子呢?”
扫雪的家丁摇摇头。
“芍香……”顾夕提了提声音。
扫好路的家丁已经收了扫帚,退了出去。顾夕四顾,确定院中除了他,空无一人。
他转回房间。他的房间是里外套间,莲子和芍香平时就在外间炕上缝缝绣绣,插花玩,从不跑远。顾夕弯身拾起落在炕上的一个绣件,上面挑的几针还未收尾,笸里的丝线刚分了两股,还未缠。顾夕掷下花绷子,几步进了内室。
一碗药粥放在桌上,还细心地盖了纱网罩。
顾夕伸手指碰了碰碗沿,已经凉透了。他几乎能想见,芍香捧着粥进来时的神情。
可是,人呢?
顾夕返身出了房间。
院中刚扫开的一条石子路,又覆上了雪,顾夕走得急,右腿也不是很便利,脚下打了个滑,狼狈地跌进雪里。
院门突然从外面打开,顾夕挣扎着从冰凉的雪堆里爬出来,向院门处看。眸光一下子缩紧,这几个人的是先生的长随,无事不上后过院来。最近一次见他们也是半年前,他们曾按住他,硬给他灌药来着。
顾夕看着他们一步步靠近,戒备地缩紧肩。几个人身后,是洞开的院门,外面是静静,没有别人。顾夕眸中精光闪现,这,正是个机会。
顾夕趁他们不防备,忽然腾身而起,迎着院门冲了过去。
只要这一招得手,他就可以冲出院子去。快一年了,他从未出过的院门,连前院也未去过。只要这一招得手,他出了院门,就可以想办法藏身在这偌大的庄院里,伺机逃出去。
顾夕心提到嗓子眼,心跳如鼓。可也只奔出几步,便被几个人封住去路。顾夕抬指,骈指为剑,精妙的宗山剑招,逼得几人连连后退。眼见就要攻到门口,几个家丁相视一眼,再不管顾夕招式凌厉,拼着被剑风划中,不过是身上添几道淤青。他们一齐扑上来,用体重将顾夕牢牢地压在雪地里。
“哎……”再精妙的招术,没了内力,都是花拳绣腿。顾夕力气上拼不过人家,只得使劲全力挣扎。那四个人便一味用体重压住他四肢。一时几个人在雪里滚得一片狼藉。
“可闹够了?”清清冷冷的声音,不高,却清越,顾夕挣得正起劲,一下子僵住。
他被俯压着,艰难地扭头往身后看,那个修长的身影,披散的墨发,莹玉的面容,眸光居高临下,攫住顾夕。顾夕怔了半瞬,怯怯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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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如幕,院中只有扑簌簌的雪落声。
顾夕从雪地里被捞出来,半个身子都湿了。他浑身滴着水,看着竹伞下的人。经年过后,先生的样子,明明面容未变,可总觉得这个人就是变了。记忆中那个温暖洒脱的男子,总是给予他鼓励和指点,也不过是几年未见,就悚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浑身散发着的压力,气韵冰寒。
“先生……”顾夕试着唤了声,发觉自己嗓子全干了。
“回房去。”顾铭则先越过顾夕,进了房间。
这一瞬先生擦肩而过,熟悉的温暖被冰寒替代,让顾夕全身都绷紧,
进了房间,顾铭则拣桌边的椅子坐下,手指点了点桌前。顾夕不明所以,目光跟过去看,发现不知何时一碗药已经置在桌前。
顾夕眸中终于起了不同的波澜,“我不喝。”
顾铭则抿紧唇,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顾夕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低声恳求,“先生,您除了药,就没别的话同夕儿谈?”
顾铭则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顾夕的心就一下子绷紧。从小虽然先生宠溺着他,但他还真没用这种语气顶撞过。先生眉头一皱,再轻,顾夕也感受得到,先生该是生气了。他慌乱地垂下头。
顾铭则坐在案边,等了片刻。可顾夕咬着牙不妥协。
顾铭则见顾夕没动,便起身抬步向门口走。
“先生……”
顾铭则停住步子,却并未回头去看。顾夕从他身后跟过来。
先生的身形挺拔,立在面前就像儿时的背影,是顾夕心中仰止的大山。顾夕泪眼再次朦胧,因为他发觉,自己与先生已经一般高了,从他的角度,先生已经不再是山。
“先生除了药,与夕儿就真的没有别的话了?”顾夕执著地问。
顾铭则身形也只顿了顿,“多年不见,夕儿想是忘了,先生的话,从不说二遍。”
顾夕闭了闭眼睛,垂在身侧的手颤着握了握,又松开。这样冰冷的先生,让他无从接受。
窗外院中,人影绰绰,不知何时进来的。顾夕忽地警醒,他几步追出来,院内积雪尺厚,再寻不见方才推出的那条石子路,顾夕右腿疼得厉害,只得停下步子扶住栏杆,颤声道,“先生,这药里掺了抑制筋脉的药,夕儿尝得出来。”
顾铭则的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儿时带他天天弄药草,顾夕也算是遍尝百草了。可仅凭熬出的药就能尝出来有几味药,也真成了神仙。他这是在套自己的话。
顾铭则没料到自己的小弟子也会和他使心眼,不由眯了眯眼睛。用药的时辰马上就过,顾铭则不再和顾夕磨时间,沉声道,“来人。”
院中的家丁听令围过来……
“不……”顾夕一惊,退后两步。
被药物和伤痛扼止的内力,安静地沉睡在丹田。顾夕知道自己再激烈的反抗,也是枉然。顾夕突然然抬手,连点自己身上几处大穴……
“夕儿……”顾铭则大惊,反手将顾夕压在雪地里。
雪灌了顾夕一头一脸,他激烈地挣扎着,抬手点向最后一个要穴。
顾铭则腾出一只手,将他的手腕扭转,按在背后。
“我不要再吃药……”顾夕喘息着,一张嘴,被雪水呛得直咳。
“你若待怎样?强行逆转真气,要攻出庄去吗?”顾铭则低声怒道。
顾夕急促地喘着,“嗯。”
顾铭则知道顾夕的性子,他自己说一不二,顾夕是他养大的,性子也差不多了,这多半也是他惯出来的。
顾夕眼前一黑又亮,人从雪堆里被扯出来,人被扯着翻了个面按在石子路上。顾夕全身都湿透了,后背磕得生疼。
他仰面看着顾铭则,经年不见,他终于这么近距离地挨近了先生。却是如此冰冷痛楚。他看清了先生此刻的容颜,那是与祁峰非常肖像的脸,却又不同,先生冷厉而强大,眸中又深又远,他怎么也看不到底。
“真是你吗?先生?”顾夕不确定地、梦呓般失了力气,只仰躺着,热泪扑簌簌从眼角流入鬓边。
顾铭则眸中有细细碎碎的裂痕,却又隐进幽深的眼底。他招招手,有家丁将那碗药从屋里捧出来。
顾夕眼睁睁看着顾铭则一手端了药,另一只手扼住他的下巴。先生眸子仿佛盛着远天的彤云,墨不见底。药碗缓缓移到顾夕唇边,浓浓的药汁倾灌进嘴里,
“咳……”顾夕反应极大地咳呛。
“再来。”
顾夕听到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一碗药,在顾夕痛不欲生的咳呛中,灌了进去。
顾铭则掷了碗,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
顾夕盯着那粒在眼前放大的药丸,瞳仁缩成了一个点。
“如有二犯,下次便吃下这个吧。”顾铭则将药丸给他看了一眼,“你知道它是什么。”就收了回去,起身。
顾夕当然知道,泛着金色的小药丸,是药王爷说的失忆药。顾夕面色苍白如纸。
按着他的几个家丁也起身,顾夕身上的钳制没有了,他难受地缩起四肢,侧躺过来,低低地咳。
“先生……”顾夕缓了一会儿,却仍坐不起来。他脱力地叹了口气,看着头顶的顾铭则,“一年前,先生是如何寻到我的。”
顾铭则微微抿唇,露出了然的神情,“真学会套先生的话了。”
顾夕凄然一笑,“也得知道原因,才能断了夕儿逃出去的念想不是。”
顾铭则负手,认真地看着这个孩子,果然出去一年,就长大了。
“儿时先生教夕儿鼓捣药草,尝过不少珍药。在后园还养了许多珍禽……”
顾夕怔了一下,全明白了。自己还真就是个药人,从小被先生喂养大的,同那些禽鸟有何不同?大家都是同根同宗,吃着同样的药材,喝着同样的山泉,都是同样的气息。怪不得当初在北边境,那几只鹫鹰一路相随,原来它们能找到的,是他顾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