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则眸光里全是焦躁。草原情势不明,他一刻也不能耽搁。于是他一手拖起顾夕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拎到床上。
“急了?要用的东西,便可以顺手摸来?”他眸色清寒,看着顾夕,“再等一年,你都等不及?先生是敌人吗?需要你无所不用其及?”
顾夕启了启唇,却说不出话。顾铭则扯起顾夕一只手腕,严厉道,“银针呢?”
“没……”顾夕疼得紧,一扯之下,虚汗铺了一脸。
顾铭则以为顾夕不承认,心里一急,直接把人掼在床上,“夕儿,不要任性,先生有急事要办,没有功夫。”
顾夕摇头,“不是……”话也只说了一半,先生已经一把撕开他的深衣。
“嘶”的一声,布料裂开,顾夕的身子一下子裸在空气里。
“啊。”顾夕低低叫了一声,下意识伸左手格挡了一下。顾铭则眸中半是惊异半是怒意,从来乖巧听话的顾夕,有一天也会和他动手支摆?
顾铭则一咬牙,抓着顾夕腕子的手指用力……“咔”的一声骨裂声。
这一下子,顾夕几乎疼得昏死过去。他好一会儿找不回意识,眸中蕴满的泪,无意识地扑簌簌地从两鬓流到枕头上。
顾铭则也愣住,心火过大,焦急焚心,他下手失了分寸。那孩子终于消停了,不折腾了,只是失了魂魄般直愣愣瞅着自己折断的手腕。顾铭则微微皱眉。他手指捻了捻,替顾夕把断骨接上,低低的断骨锉动的声音,在突然静寂下来的房间里,甚是清晰。本是疼入骨髓的,可顾夕却仿佛没了知觉般,只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左腕,脸色苍白如透明。
“夕儿?”顾铭则伸手揽住他,才发现顾夕全身都湿透了,“夕儿……疼得紧?对不住,先生心急了……”他低头轻声哄顾夕。
顾夕沉着先生的怀里,却觉全身冰冷。他滞了好一会儿,动了动唇,却没发得出一声。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面前的人忽远忽近,看不真切。听得有人叫他“夕儿。”那是先生的声音。
“先生,夕儿想你……”陷入迷茫状态的顾夕忽然牵了牵嘴角,露出个温婉又腼腆的笑意。在顾铭则眼前,仿佛盛开了一朵雪莲。
顾铭则伸手抚了抚顾夕汗湿的额头。
“你是谁呀?”顾夕不情愿地摆摆头,仿佛不想被人触碰。他还用断了的那只手向前够了够,试图抚一抚面前那个人的脸。那个从小宠他,爱他,在他心中如兄如父的先生,是面前这人吗?他为什么看不清那张脸?更看不透那颗心?
“别乱动。”顾铭则懊恼地低声,他意识到顾夕已经在失魂症的边缘了。是自己逼他太紧,还是手段太激烈,毕竟才十七八岁的孩子,承不住。
方才看到受伤的鹰,他一颗心便全乱了。从来计划妥当,步步设计的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惊吓。熙儿长大了,人大心也大了,时常不在自己控制和意料中。她若真是有意外,他便如何补救?兴许就是这样纷乱的心境,让他大失方寸。在全乱的心的指引下,他正朝着失控的边缘滑陷。
“哎,碎了……”顾夕仍在梦呓。
顾铭则凑近些,感觉到顾夕呼出的气息,又轻又缓,时有时无。
“碎了……”顾夕睁大迷茫的眼睛,看着虚空。
顾铭则随他目光去看,只有摇动的烛光,忽明忽暗。
顾夕又抬左手,顾铭则抬手按住他,“别动它了,只是折了,先生给你接上了,一个月便能长好。”
顾夕失神地看着虚空,不再呓语。顾铭则错开目光,抬手,探向顾夕的丹田。衣服已经被撕开,顾夕光洁的胸膛,连着小腹,都裸在空气里。冰凉凉的。
如果顾夕要恢复内力,只须将银针刺向丹田要穴。顾铭则必须探到那针是否刺进了穴位。他用手在顾夕的小腹上拂了几下,穴位里并没有针没入。顾铭则手指停在顾夕小腹上一道伤痕上。那是一条细长的刀伤,愈合得很好,只剩下淡淡的一道粉色的线。顾铭则滞了好一会儿,缓缓抚上那处。
“不,是碎了。”顾夕又开始轻轻呓语。他迷茫地睁大毫无焦距的眼睛,望向虚空。童年时最美好的记忆,此后一生都不会再有的梦一样的世外桃源,此刻,竟就在他眼前,仿佛树起一面明亮的镜子,镜中的往昔,欢笑,温情,希翼,一幕幕上演完毕,那镜面突然裂出无数裂疑,粉粉碎。跌落的记忆的碎片,片片都有小小顾夕清澈的笑脸。
顾夕颓然抬手,想留住,却又滞住。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叹出口气,闭上眼睛,灼烫的泪,从眼角奔流。
顾铭则感受到顾夕气息陡微,不禁一惊。他赶紧将手掌平按在顾夕丹田上,急输内力给他。
顾夕闭着眼睛,面如白纸,气若游丝。顾铭则初发力,未见成效,不觉再加五成力,内力缓缓注入顾夕丹田经络,却了无声息。
“夕儿,挺住。”顾铭则一边加力,一边焦灼地低低唤他。耗了好一会儿,顾夕终于有了明显的呼吸。
“夕儿……”顾铭则见他脸色比雪还白,再不敢松力。他继续运行周天,给顾夕导引内息。
顾夕在昏迷中,开始挣动。顾铭则被他一动分了心,几乎走岔了走气儿,只得不住安抚这个不安份的小家伙,“别乱动,你筋脉受了刺激,这会儿缩得紧,一动更疼。先生替你用内力疏导开。”
他正勉力凝神,突然,近在昏迷中的顾夕缓缓睁开眼睛,顾铭则看到自己焦急的脸映在顾夕突然清明的眸光中,他一愣,脑中闪电般闪过一个念头,“夕儿,你……”顾铭则意识到顾夕要做什么,霍然抬手撤回内力,人往后急闪。
顾夕已经随他动作坐起来,右手如闪电,如影随形,指尖挟着一线银光,风一般拂过顾铭则的眼前,没入顾铭则后颈一处穴位。
“嗯。”银针无声没入,顾铭则眸中渐渐混沌,先是吃惊,再后迷茫,只剩一丝清明。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真是长大了,连先生都得骗过。”
顾夕刺中的穴,正是顾铭则亲自教过的,刺入可令人昏睡两三个时辰。
顾夕展臂接住倒在怀里的顾铭则,侧过身,将他安置在床里。自己脱力地陷在被子里,不住地喘息。
那针,正是方才他神魂失位之际,指尖无意中在他裤边碰到的。原来遍寻不见的针,掉在他自己身上了。若不是先生撤他睡裤,针也不会掉落出来,真是冥冥自有注定。指尖被针刺得生疼,也将他拉回到现实里。他,真的只有这一只针的机会。
顾夕缓了好一会儿,攒了些力量。他撑着坐起来,单手敛了衣襟,费力地穿好衣服。又费力地扯过被子,艰难地给顾铭则盖上,又细心地掖实了被角。室内本就温暖,他离开了先生也不至于冻到。
顾夕站在床前,久久地看着顾铭则的睡颜。
顾铭则沉沉睡着,眉头仍微皱。顾夕想起先生说过有急务,不知是什么事。他又怕先生这一睡耽误了,便试着上他怀里翻书信纸条之类的东西。
顾夕手一顿,从顾铭则怀里拿出一个小锦袋。他倒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枚金色的小药丸。顾夕迟疑了一下,将药丸收在手中。
“先生,夕儿长大了,要走自己的路去。”他退后两步,扑通跪下,向顾铭则,也向自己逝去的美好往昔,郑重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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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行营。
赵熙坐在榻上,看着军医给她治伤。
“腿保住了,脚上多有冻疮,若保养不好,年年冬天都会犯,会遭些罪。”老军医是燕祁人,见惯这类冻伤。他抬目看了看榻上的女子,看着不像祁人,却也不知道身份,不过胆子挺大,人也硬气,冻伤最是疼的,这女子却也只是脸色苍白些而已。
“左脚末两个脚趾,怕是不成了。”老军医回身准备刀具。
“嗯。”赵熙豁达地点点头,左脚能保住已经是万幸。
祁峰从帐外进来,脸色阴沉。老军医停下来,向他见礼。
祁峰几步走到榻前,“先别动她,我再用雪搓搓。”
老军医叹了口气起身,“陛下,别耽误了。老朽医过不少这样的冻伤,多少人都是为了一节趾头毁了一条腿,搭上一条命的?”
祁峰哪能不知道,他心疼地看着赵熙,久久下不了决定。
赵熙簇了簇眉,探手拉他到身边。祁峰的手也冻得红肿肿的,甚是惊心。
“到底冻伤了,咱俩以后到冬天一起遭罪吧。”赵熙还开得出玩笑,祁峰甩开她的手。
赵熙挑眉抬目看面前的人,她的中宫看来是真被气得不轻。
“带人入草原,也不瞅瞅天气。迷了路也不自知,还逞能,看,差点搭上条命。”赵熙替他说出心里的怨气。
祁峰被她堵得没话说,只垂目看她那两节灰白的脚趾,心里疼得厉害。
“人都道龙爪凤趾,皇上是天之子,是龙的化身。身体发肤一丝一毫也不得损,有伤国运。”赵熙不在意地笑笑,“朕就不信,失了两个脚趾而已。大难不死,此后还有何惧?”
祁峰长叹一口气,坐在赵熙身边,揽住她的腰,将她两手臂拢在怀里。
两人一齐抬头示意军医。
老军医拿着点着火的小盆过来,里面是烧好的一柄短刀。
“陛下把住喽。”老军医拿小刀比划了一下,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榻上的女子,这么瘦,脸色也不好,真怕挺不过去。
祁峰脸色很差,抿唇不出声。赵熙挑眉笑着替他答道,“好,把住了。”
老军医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真是胆大如天,莫说女子,便是寻常男子也寻不见这样镇定豁达的。他立刻放下了心,笑着点头,“那老头子就下刀了。”
老军医用手探着脚趾,“此处有感觉吗?”他比了比齐根处。
“有。”赵熙微微皱眉。
话音未落,老军医将刀微微移下去一点,动作迅速,手起刀落。
饶是没了知觉的脚趾,断开时,蕴在筋骨里的疼,也让赵熙浑身抽紧。祁峰比她的身子还僵。在断趾的一刻,他猛地张开手臂,把她合身抱在怀里。
赵熙惨烈的□□,全咽回喉咙里。两人僵着身子,紧紧抱在一起。下一瞬,赵熙全身软下来,惨烈地昏迷在祁峰怀里。
老军医快手快脚地替赵熙止了血,包扎好。又探了探赵熙额头,“这条命能不能真保下,还得看今夜。冻得太久了,恐怕会着了风寒,那就是伤上加病,雪上加霜了。”
祁峰眼眶通红地搂着她。老军医退出去了,他才觉出自己一直在哆嗦。这一日间,赵熙失而复得,九死一生,他也仿佛去了大半条命。还是要感谢上天垂顾,他终于没失去她。祁峰将人托着放回床里,轻轻盖上被子。
他起身,一件件脱去衣服,裸着身子,滑进被子里。侧过身,抬起一条腿,小心绕过赵熙的伤处,盘住赵熙的腰身。怀里象搂了冰块,激得他浑身发颤,却莫名安心。祁峰一边默默运功,让自己的身子更热些,一边更紧地搂住赵熙。
第61章 卧牛堡(一)
顾夕从幽禁他的小院子里出来,向四处望。四周全是皑皑白雪和参天的大树。房舍皆未燃灯, 整个山庄都陷在一片寂静里。
他托着手腕, 转过长长回廊,又穿过几个庭院, 一个下人也没遇见。
北风呼呼地吹过,划过脸刀割一般疼。几声凄厉的鸣叫,几只大鹰的影儿,从远天飞近, 投入一个院落里。那里是这庄里唯一有灯光之处。顾夕微微眯起眼睛,那种在燕祁沙漠中活动的大鹰,他并不陌生。初遇祁峰时, 天空中就有它们在盘旋跟踪。这风雪交加夜,鹰儿频繁出入,是有什么急务?顾夕心中有不好的预警。他看准那院子的方位,投身而去。
半个时辰后,顾夕从鹰房出来, 左手腕已经裹好,打上了夹板, 未愈又伤的腿上也缠了绷带。
“鹰我先带着赶过去。”顾夕小脸上的表情一派严整,一边走一边给鹰奴们派活, “赶紧给我备两匹好马, 就要先生的良驹。”他也不知道先生有几匹马, 随口说出来。
几个鹰奴点头哈腰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看着这位小爷翻身上马, 还未缓过神。能得知庄主驯鹰所在的人,定是心腹。何况是庄主费尽心思救回来,又细心照料了这么长时间的小爷呢?而且庄主方才也是急着要鹰带路而去的。所以谁也没敢问庄主的小贵客,这是要去哪里?几个人送顾夕出了院门。
顾夕注意保持着气势,缓缓的策马,身上却全是汗,一半是疼的,一半是紧张的。骗过这几个奴才最好,骗不过,动起手,他并不认为自己能占得先机。内力只提得起一二分,腿也疼,手腕也使不上力。只怕立时就被拿下,押回去见先生。不过幸好先生当初选这几个奴才时,为确保消息闭塞,特别挑了几个心智迟钝的。他侥幸骗过一局,心里深觉庆幸。
顾夕尽量从容地从几个人视线消失。出了庄,才敢全力驰马。马蹄挟着雪末,从山上疾冲下去。
大鹰就在马前的高天里盘旋,带着顾夕,在荒凉的原野上驰骋。
顾夕单手握缰,伏低身子贴在马背上。心里像塞了一团火,莫非先生说的急务,就着落在这几只鹰身上?
他追着鹰,一路向雪原深入进发。不远就是边境,再往里便是草原深处。
顾夕莫名心惊。边境无战事,那么险情来自哪里?他一年没有外界的消息,只有在心里胡思乱想,越想越心惊。
快,快,去鹰的目的地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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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牛堡大营。
茫茫风雪中,车驾由万人护送,缓缓抵达卧牛堡大营。燕帝的宝帐已经在寒风中支起,星罗棋布的无数营帐,将陛下宝帐拱卫在中军。卧牛堡是大堡,选择来这里,也是因为条件好些,便于赵熙休养。
祁峰沿路收敛各屯堡驻兵,以圣旨调兵,践行了他带众兵士回王庭的诺言。现在整座卧牛堡大营屯兵已近十五万,这个数目仍旧在上升。滞留在草原上的兵士,奉旨纷纷靠拢集结,每日的军务激增。祁峰常常同将军们议事,直到深夜。可无论多忙,每次赵熙换药的时辰一到,祁峰都会放下手中事务,赶回金帐守在她床前。
崔是惊闻陛下受伤,也带人赶了过来。但毕竟是燕祁境内,不好常驻兵士。赵熙命崔是留下她的亲卫,其余兵士返回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