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缓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筋脉的疼,不同于皮肉,他真的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折磨。可这也不是不能忍,就如他从宗山上下来的这两年,不过是人心里的一道线,除了死,又有什么是不能受的呢?
他望着暗室床顶,抬起一只手,摸索到那处穴位。针已经没入,顾夕微微用力,绷紧那处的肌肉,又松开。如此往复,疼得他汗湿重衣。那针头终于露出一点,顾夕颤着手指,将针轻轻勾出来。
银针一寸寸□□,顾夕轻轻舒出口气,将那枚用巨大代价得到的宝贵的银针紧紧握在汗湿的掌心里。
他又缓了好一会儿,缓缓坐起来,摸索着丹田一处要穴。他只要银针探穴,唤醒丹田内息,就能重获自由……顾夕屏着息,刚掀开衣服,手指上全是汗,又湿又滑,顾夕强抑着颤抖,擎起那针,却不料手上一滑,那针却掉在床下。在暗夜里,他从床上俯下身,却怎么也看不清针掉到了哪里。
机会只有这一回,他激得老药王把针留在他身体里,怆然而去。兴许过一会儿,老药王缓过神,他就逃不成了。顾夕强忍着,从床上下来,腿上根本没力气,整个人一倾身子,就从床上折下来,跌在地板上。
顾夕从没有如今天这样狼狈,他摸索着床下,一寸寸,急的也是疼的,额上汗如雨下。
第60章 药王庄(三)
碎石倾坍,天翻地转。
赵熙从昏迷中醒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身周一片静寂,只有一匹白马立在乱石堆边, 正用马蹄踢她身周碎石。赵熙动了下,身上无一处不疼,却是没伤到骨头。
赵熙从碎石堆里爬出来。才看清,整座山坡都塌了。她忆及塌方时, 几个死士拼死把她往上推了一把,兴许这样才埋得不深吧。马儿通灵,一直用蹄子刨碎石才救出她。赵熙搂着马脖子试着站起来, 马儿温和地喷着响鼻。
赵熙拍了拍马脖子,想起它的兄弟,上回也是在大雪里,摔断了脖子。
“追风,你可立了大功。回京朕给你找个漂亮的母马做伴啊。”赵熙轻轻笑着, 能逃出性命,她觉得心情不错。
她扶着马鞍, 试着站起来。脚下全无知觉。赵熙微微皱眉。她垂目看自己的左脚,血渍和着冰水已经冻成了冰坨。
她左右环顾, 周遭除了扑簌簌的雪花, 一片静寂。
“追风, ”赵熙拍拍白马, “回去, 报信。”
白马打着响鼻,不肯离她而去。赵熙也知这不是办法,出来太远了,路上全是雪坑,马儿未必能安全回去。
她在坡上坐了一会儿,身子又被飘雪埋了大半。不行,天色越来越晚,周遭此起伏的狼叫声。
赵熙决定自救。她拖着马缰,半拖半爬,从坡上滚下来。
刚下了坡,她就看见四周丘陵上突然冒出许多绿油油的亮点。她被草原狼群围上了。
想再回到高坡上去,已经是不可能。赵熙左腿已经没有了知觉,她右膝跪起来,从马鞭上摘下雕弓,搭箭,往上微仰了个角度。“嗖”地射出一箭。离她最近的一对绿幽幽的点猛地一跳,哀叫了一声。周边更多的绿点围上去疯狂地撕咬受伤的同伴。
赵熙出手如风,飞速抽出箭,向离自己最近的几只狼射过去。狼中箭,血流满地,雪都染红了。饿急了的同类,扑上去,疯狂嘶咬。血腥气却招来了更多的狼,赵熙摸了下箭库,已经没武器了。
她从鞍中摸索了下,有烟花引信。她抬头看了下风向,雪花漫天彻地,这样的环境不适合释放烟花。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于是果断燃着引信,腾空而起的红色烟火急速窜上天空,却被雪幕遮挡,失去了光华。
赵熙放弃了放烟火。腥腥的气息,越来越近,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赵熙甚至能看到离得最近的那几只饥饿狼的嘴里,还滴着同类的血。她沉静地抽出宝剑,一剑挑开马鞍的皮带,放白马自由,然后横剑挡在身前……
天空一闪即逝的红点,在祁峰的眸子里,化作一颗流星。
“什么?”一个兵士嘀咕。
丹顿也往天边瞟了一眼,“啥?”
“像是一点儿亮。”那兵士瞅了眼,“华人常用的信号似的。”
两人一同看祁峰。燕国帝君已经策马上高坡,目光追着那红点隐去的方向。
“哪里?”红点虽然微弱,在祁峰眼里却如炸雷。他霍地回目,“那是哪里?”
“野狼谷方向。”
祁峰在高坡上猛地提缰,马前蹄腾空而起。丹顿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的帝君已经全速冲了出去。
“快,跟上。”大部队一起提缰,呼啸着向那信号腾起去飞驰而去,留下翻飞的雪屑,搅起雪幕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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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铭则负手站在廊前,看着远天。
管事过来,“老药师回来了,去看了小爷房里,就回自己房了。”
“没来药房抓药吗?”顾铭则皱眉。顾夕经过这番折腾,肯定着了风寒。
那管事摇头,也很奇怪道,“老药师从小爷那回来,脸色很不好,踉踉跄跄的。”
顾铭则回过头,幽深的眸子里,闪了闪,“喔?”
那管事点头,“是,瞧着恍恍惚惚的,药箱也没合好,叮叮铛铛的……”
“药箱?”顾铭则沉吟。
远天忽然有几声凄厉鹰叫。厚厚的彤云里,几只巨大的鹰直冲下来。
“咦?庄主您放出的鹰回来了。”那管事赶紧奔过去。几个鹰奴也从后院跑过来,戴着厚厚的手套,抬手接住几只鹰。那几只鹰雪天里飞了好久,羽毛上全是冰。顾铭则几步过去,颤着手拂过鹰羽。鹰羽破损,上有血渍。
一个鹰奴理了理鹰羽,“主人,鹰主似乎有意外呢。”
鹰主便是鹰追踪的人,如果遇险,鹰可以舍身卫主的。如今鹰伤成这样,可想而知鹰主的情况定是危险了。
顾铭则眼中泛起波澜。他养的鹰,都认主。顾夕的,祁峰的,泾渭分明。这几只,追踪的是祁峰。看鹰羽上血渍,鹰主定是在血战。可是如今两国并无战事。祁峰此刻应该是在草原里,与赵熙在一处。他们是在与谁而战呢?
顾铭则看着远天泼泼洒洒的雪幕,心抽到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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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谷。
“陛下,您别进谷了。山石松脱,太危险了。”
祁峰抬手示意别拦他,“点五百军士,要身手最好的,别人留谷外,多拾柴火,多燃篝火。”祁峰再不停歇,直冲进谷去。
丹顿赶紧跟上。
祁峰心头似有一只手扼紧,身畔两侧,是迅速向后飘飞的雪花。他脑中似乎有方向在指引,向着黑乎乎的谷中最深处飞驰而去。
狼群因为马群的冲入,一下子炸了。四处狼影,朵朵血渍迸飞。
五百人杀入狼群,是一场真正的厮杀。
祁峰眼中再没有雪场,再没有狼影,他径杀入狼群中心。整甲浴血的那个瘦削的身影,在他眸中逐渐放大。祁峰终于看到了赵熙,他像闪电纵马到坡下,弯身,将赵熙连同她捅死的那头狼,一起捞起来。
赵熙捅死一头狼,不及将剑□□,就被她的中宫一把捞到马上。
她甩了下手,狼的尸体抛起个弧线,砸进狼群里。引发一阵嚎叫声。
“不可恋战,撤。”赵熙在祁峰怀里探身,悍然削掉一只跃起的狼的头颅。
“你怎样?”祁峰搂着她,感觉怀里就像是搂了一块冰。这在外面冻了多久,不知冻坏没?他拉马向圈外撤,“撤。”
众武士向燕兴帝周围集结。狼群却是听不懂号令,红着狼眼,前赴后继地扑过来,将将兵士们分割在几个小圈子里,各自为战。
一头壮狼腾空飞扑过来,祁峰怀里护着赵熙,腾不出手,眼瞅就要被狼爪抓到。赵熙从他怀里探出身,如虹剑气,直接剖开头狼的肚子。一腔狼血,洒了两人一头一脸。
远天,突然传来鹰隼鸣叫,几只硕大的鹰从天而降,将已经扑上马后鞍的一只狼啄下去。
这下祁峰和赵熙一同愣住。那几只鹰拼了命俯冲下来,护在他们身周,净捡狼眼去狠啄。
“撤。”祁峰身周的压力顿减,他再次沉喝。众将士拼出几条血路,护着二人一起撤出谷外。
出得谷,大大小小的篝火照亮了四野,狼群不敢上前,萎萎撤回谷中去了。那几只鹰便又如箭般直插云霄。如来时一般,不留一点痕迹。
一场恶战瞬间便止息,众人皆惊魂未定。
“哪来的?”赵熙喘息着,掷下手上宝剑。她手臂上一道狼爪抓出来的伤,滴滴答答地淌血。
祁峰怔着看向高天,那几只灰色的小点,已经隐远不见。
“谁养的?”赵熙皱眉。
祁峰醒过神,抓过赵熙手臂,伤口很深,肉都翻过来。
“来人。”军中大夫早候在一边。
“快,进帐。”祁峰跳下马,要抱她下马,站在马下,正好看见赵熙的双腿。
祁峰大惊,“冻住了。”
丹顿从后面赶过来,也不知道马上这骑士是谁,只看见脚冻成了冰坨,忙跺脚道,“快,用雪搓搓,看能救过来不?”
祁峰一把抱住赵熙奔回帐里。
赵熙坐在榻上,借着明亮烛火,终于看清,赵熙双腿都被砸伤了,左腿最重。血水流了不少,又冻住了。祁峰顾不得脱掉浸血的外袍,直接跪在榻前,军医早送进几大盆白雪。
“要,用雪搓热,不然……”祁峰抬目,颤着声音。
赵熙从未见祁峰这样惶惶的神情,她反而不是那么慌张了,“搓吧搓吧,别急。”
祁峰瞧她云淡风轻的样,恨得不行,咬着牙,“大雪天,往草原深处干什么去,搭上一条命,还是一双腿?”
赵熙被他吼了一句,也惊了一下,这小子,这是疯了?眼瞅着祁峰眼中含泪,霍地撕开自己的外甲,几下剥干净衣服,裸出上身。赵熙眸子一下子瞪大。祁峰俯下身,展臂把她的双腿搂在胸前。
火热的胸膛,慌乱又沉重的心跳,温度坚定地传给赵熙。隔了一会儿,赵熙膝上一跳,她终于有感觉,觉出疼来了。
祁峰眼中一亮,赶紧放开她,将她的鞋袜褪下,小心地按在雪盆里。赵熙被激得打了个冷战,祁峰心疼地咬住唇,专注地用雪反复搓她的双腿。
祁峰又手被冻得通红,修长的手指全肿了。军医和丹顿在一边直劝,“陛下,让咱们来吧。”
祁峰坚定地摇头。用了好几盆雪,赵熙终于叫出声,“咦,疼,慢点。”
这一声犹如天簌,祁峰终于松了口气,脱力地跪坐在腿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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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王庄。
放下一身沾血的鹰,顾铭则一改淡然超脱的神色,霍地起身,“备马。”
“庄主,哪里去?”管事赶紧拦,“外面风雪正急,此刻出庄,下不下得了药王山都是两可啊。”
顾铭则眸光扫向窗外,铅云密布的长天,厚厚的云层,雪,一刻不停地由云层倾倒下来,让人心中压抑又惊惧。这样的天气,熙儿若是真有了意外……他握了握发颤的手指,却抑不住心中狂跳不止。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惶惧
“庄主。”管事瞅着顾铭则瞬间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顾铭则摆摆手。备马的功夫,他转到后院老药王住处,人还未进门,便急声道,“我有急务,要下山,你在庄里……”话说一半,他就愣在门口。
老药王还穿着从外面回来的大衣裳,颓顿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
顾铭则绕过桌案,发现从门口一路上,药王的药箱散落着扔在地上。他弯腰将药箱提起来,里面银针的包裹跌了出来。
顾铭则一抖腕,接在手里。入手,他眉头就挑了挑,少了一根针?他下意识向四下扫了几眼,没见落在地上。他可不会认为是药王施针时,落了一支在病患的身体里忘□□了。
“针落在哪里了?”顾铭则浑身都散发着寒气儿。
老药王撑着桌子站起身,茫然看着顾铭则。针?他恍然想起,方才踉跄着出来,似乎忘给那孩子拔,出来了。
顾铭则脸上变色,转身闯出院子。
老药王伸出筋脉突兀的手,向那背影招了招,却又僵住。从未见庄主这样失态,一贯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顾大郎君,也有软肋,也有力所不能及。
顾夕说得对呀,他们终是凡人,妄想超脱却都忘了初心……老药王踉跄着跟到门口,已经迈不动步子,他费力地扒着门框,哑声道,“错了,错了,太痴、太迷,才入了狂……”
顾铭则早一股风地掠远,再听不见他的话。他挟着风,闯进顾夕的院子。满院覆着厚厚的白雪,没有一个脚印。顾铭则提起来的一口气,一下子泄了一半。他趟着齐膝的雪,穿过院子,推开顾夕睡房房门……
一盏茶功夫之前,顾夕手上一滑,针从指尖滑落。他慌乱地在床上摸索了一阵,没有。他倾身向床下看。动作大了些,直接从床上跌下来,他没力气撑起来,就着这个姿势半俯在床边,摸索着。那本该闪着银光的灸针,仿佛融进了空气里,遍寻不见。
顾夕咬着牙,用手背拭去额上的汗。疼,并不是拔出针就能退去……不过就是疼,他能忍,只是他恐怕自己再大动一下,就会晕倒过去。顾夕用力咬着唇,让自己保护清醒。
房门忽被大力推开,寒气儿一下子涌进来。
顾夕背一僵,滞住。缓缓回过头,看见他的先生站在门口,沉着脸,眸中含着寒星,。先生来得好快,顾夕眸中的光亮寸寸破裂。
顾铭则看着自己亲手教养大的、精雕玉琢、金食玉衣养大的孩子,狼狈地半俯在地上,瞅着自己的目光里,全是戒备和惊惧。顾铭则觉得刚平复的心中,又牵痛。
他咬牙,大步走过来,裹着寒气儿,激得顾夕向床头缩了缩。
顾铭则冲着缓缓朝顾夕伸出一只手,“先生的话,从不二遍。拿来!”
顾夕调回目光,看着先生那曾经宽和温暖的手,却觉得那样陌生冰寒。
顾铭则眉头拧了拧,往顾夕面前又探了探手,
顾夕自然知道先生脾气,却只有涩涩摇头。他拿什么呈上去,针也没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