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是走后,赵熙的伤情突然变重。赵熙自截趾后,状态一直不好。白日里持续低热,夜里却冷得发抖,脚上的伤总不好,大夫每日里给她清理伤口,用小刀削去腐肉,再用药和包扎。初时几天换药,赵熙还会疼得辗转,祁峰抱着她,直祈祷她能睡沉些,哪怕晕过去一会儿也行,不至于疼成这样。可几天后,赵熙精力耗尽,愈发昏沉,就算疼也没什么反应。
这一天,军医照例来换药。祁峰搂着她,看大夫从她脚趾上剪下腐肉,她却浑没反应,一颗心直沉到谷底。
“她为何一天比一天虚弱?”祁峰抬目看军医,熬得布满血丝的双目中,蓄满了泪。
老军医早在祁峰做摄政王时就跟在军中,几时见过铁血的君王这样子,“陛下,这伤本就凶险。更糟糕的是贵人身子本就不是很强健,早年又颇有耗损,所有的亏空都找上来了,这才凶险了。”
祁峰失魂落魄地揽紧昏迷不醒的赵熙,赵熙两颊深陷,双目紧闭,脸上青白青白的。祁峰把头埋在她肩窝,全身剧烈地打颤。
那天夜晚,他跪坐在床里守着赵熙,执著地给她输内力。累到眼不开眼睛时,他就闭目休息一下。有那么一瞬,他睡迷了一下,惊醒了,赶紧用手指探她鼻息,生怕自己闭一下眼睛的功夫,她就突然失去了自主的呼吸。祁峰心痛得无法自已。当日的别院里赵熙也是这样守在正君病床前,绝望、痛苦、不甘。他曾经加诸给赵熙的,终于在此刻感同身受。
午夜时分,祁峰经脉负担太重,一口血喷出来。他挑开放在一边的银针包,拿出一支,毫不迟疑地刺入丹田大穴里。调息了一会儿,又将手掌抵在赵熙心前。他一边勉力支撑,一边低低声音坚定唤她,“熙……你别走,你要是离开了,我定陪你。”
他保持着这样的心境和姿势,直到第一缕光从窗□□进。赵熙的心跳终于从微不可闻变得渐渐清晰。
祁老军医进来时,祁峰泪目红肿,满面欣喜。
老军医心头一动,赶紧上前,先把赵熙的脉,点点头,欣喜道,“看来回天有望了。”
祁峰脱力地跌坐回床里。老军医赶紧上前扶住他,叹气道,“这位贵人从前就伤了根本,又常年劳心劳力,亏空大了。此回,纵使救回来了,也不能过度劳累了,须知耗损一份,便折寿一分……”
“能留下,就还有往后。”祁峰放平赵熙,自己也侧身躺下。双眼不由自主缓缓合上,“只要能留下,就还有往后。往后……都没关系……”他在梦中反复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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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皇宫,内后宫。
太后坐在软榻上,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偏偏女儿又不在京。她一迭声吩咐人去边境召女儿回京。几天过去了,连个回信也没有。老太后急得茶饭不想。赤苏急得什么似的,在边上一直劝,“您的病刚见起色,再这样操心可就复发了,神仙也没办法。”
太后急得摇头,“皇帝到底怎么了?连个信儿也没有。”闹着要亲自去草原找去。
上回宫变后,齐嬷嬷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太后便恩旨颐养了。现在身边是个新升上来的太监总管进喜。进喜在一边低声劝,“娘娘,前几天不是刚来信儿说这些日子都在边境巡边,少则一旬,多则一月才回宫。”
太后皱眉,“北边苦寒,熙儿到那做什么?定是被那个祁中宫勾搭去了。”
想到那位燕兴帝,太后就不喜,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估计是长得像正君,而且还是燕祁人吧。太后问,“林泽还在江北?他见天在那练兵,自己的妻主都不顾了?”
“林大人……”进喜迟疑了下,“今晨回了京……”
太后扬眉,“哀家怎未得报?人在哪里?”
进喜死低着头,“想是公务缠着,得空就会来请安。”
“阿齐,抬头。”太后忽道。
进喜震了下,不得不抬起头。
“进喜,你是哀家的奴才,若是和哀家二心……”太后厉声。
进喜猛地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扑通就跪下了。
太后一句便诈得这奴才露了馅,惊起,“出了何事?是熙儿出事了?”
赤苏赶紧上前扶住她。他也不知何事,同太后一道望着进喜。
进喜知道这事瞒不住,吓得全身要打着颤,“崔帅来信儿说,皇上在北境巡猎,遇到了雪崩……”
太后撑着赤苏的手臂,浑身抖着,“人呢?伤着了?”
进喜迟疑摇头,“应该无事。”
赵熙往回传消息时,隐去了受伤一事,为的是怕太后着急。可恰恰是这个漏洞,反而让人起疑。果然太后追问,“熙儿人呢?无事为什么不回来?”
“应该是同中宫大人在一起,”进喜迟疑道,“草原是燕祁境内,崔帅的兵也不好进去。中宫大人随侍,应该无事。”
“什么?”太后似未听懂,半晌,缓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道,“陛下被挟持了?”
“啊?……那是中宫大人……”进喜被震得说不出整句。
“为何不报与哀家,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住?”太后怒道,“快,备车,哀家要去草原,接熙儿回朝。”
“林大人回朝,为防止生乱,下令封锁消息,后宫也禁止私传消息。”进喜跪下叩头,“若是知道您知道了,奴才们的脑袋全保不住了。”
“什么?林泽呢?让他来见哀家,马上。”太后大怒,拍着桌子一迭声地宣人。
在赵熙进入卧牛堡的这几天里,林泽急从北江回京。朝中无君,后宫无主,他必须稳定住局面。
林泽一方面安抚群臣,一方面严令禁卫所把紧风声,太后已然病重,谁也不准将陛下的消息透进内后宫。
林泽是从兵部被直接召到后宫,他跪在厅前,太后将案上的碟碗全数砸在他身上。林泽晃了晃,脸颊被碎瓷划出一道血槽。他深伏下身。
“前前后后多少人跟着,还有你林帅,崔是,竟保不住陛下?”太后气得不行,一迭声骂,“那是哀家唯一的骨血,你们竟敢不让人透露消息于哀家,你想夺宫吗?”
林泽眼睛里全是血丝,自赵熙出事他也熬了多少个日夜无法入眠。面对太后的责难,他用头触地,并不替自己辩解,只道,“臣侍死罪。求母后稍安勿燥,急坏了身子,陛下回来时该如何面对?”
“去救熙儿。”太后握着拳,全身气得发抖,“你若是一心为主,便去把你们的皇上迎回来。”
林泽愣了一下。他虽统帅北江,但并不是边军,无诏调军,等同反叛。他抬目看着太后,太后满脸泪水,病容痛苦憔悴。这几日,他何尝不是悬心牵挂。陛下在燕祁境内,究竟情形如何,他也担心。
林泽咬着唇,在这一刻终于做出了决定。他动了一下,又伏下身,“臣侍即使率兵,前往草原接回陛下。”
太后也冷静下来,“率北江之军?人数可够?”
林泽咬唇,思索片刻,“不够。据报燕军在卧牛堡已经集结二十余万人,而王庭还有八十万兵属精兵。臣侍打算……”他咬咬牙,“调崔帅,刘帅,配合臣侍从北和西形成对草原的包围之势。”
“你能……”太后哑然。林泽竟然能调得动崔是和刘翼的兵?那全国的兵马,还有林泽调不动的吗?太后眯起眼睛,审视地看着林泽。
林泽若有感应,郑重叩道,“母后,臣侍断无二心,请您不必见疑。臣侍率兵去攻王庭期间,林氏一门三十二口都会移居至京城,臣侍若不能救得陛下脱险,太后可降罪于林氏一族……臣侍亦会自裁于草原,以赎罪责。”
太后深深看着林泽,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幼时是赵熙玩伴,长大些便是府中侍卫。簪缨世家,长房独子,就这么许给熙儿做了侍。若不是真爱到骨子里,何至于抛下江北世袭的家业,抛下大好前程。可人总是会长大。转眼林泽也二十四岁了,手握兵权,踞江北三郡,权势已然可以左右兵管司。
一朝权在手,人心总是会变的。可她除了倚仗林泽,还有什么办法救回女儿呢?
良久,太后长长叹出口气,“若是没了熙儿,这南华于哀家又有何意义,你走吧,带着所有能带的兵,走吧。只盼你心中还念与熙儿情谊,……”下面的话,她再说不下去。
林泽眼中的泪终于落下来,深拜下去,“太后放心……臣侍……拜别。”
“去吧。”太后疲惫地挥挥手,闭上了眼睛。
林泽此回带兵而去,是拼死救人,还是自立为王。她一介后宫之辈,再无力阻拦的。
“泽儿……”太后又唤住他。
林泽转回头,“母后……”
太后招手。林泽走回来,跪在她膝前。
太后抬手,将林泽挂在腰间那红绦结的结轻轻摘下。时间久了些,但那红艳的颜色,仍十分醒目,“这一扣松了。”太后亲手将结绊拧紧,又替他戴在腰带上。
长长的丝扣,垂在身侧,林泽垂目,湿湿的目光被红结禁锢。
“去吧,熙儿在等着你接她回来,母后也等着你。”太后殷殷地看着林泽。
林泽叩首,“母后放心。”
送走林泽,太后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颓然坐在榻上。
赤苏走上来抚她胸背,“娘娘,振作些。”
太后缓了好一会儿,按住赤苏的手,示意不必再费力。赤苏感觉到太后明显的颓丧之气,忧心地皱眉。
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两颊有明显的泪痕,“熙儿为帝时,哀家曾与她讨论过,外后宫诸君,是圈在后宫,还是放到朝中。熙儿说,那些外臣又有哪一个没有私心,连枕边人都把不住,信不过,皇帝岂不真成了孤家寡人?”
赤苏忧虑地看着太后。
太后叹出口气,“皇帝,高高在上,掌控众生……其实人心哪能掌控?”
“也不是……”赤苏动了动唇,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他想到自己。庄主救了他和爷爷,他当报以性命。可这份报恩的心,真的可以长久到让他一生不渝的地步?赤苏自问不是无信之人,却也在此刻有了迟疑。人只活这一世,却常常不能按自己的心意,他任庄主摆布,活成了个傀儡。庄主虽救了他的命,却扼死了他的未来,不知这是不是真的于他有恩?
此回事,保住太后,他便也算报了庄主的恩。赤苏在心里暗暗下了这样的决定,坚定地看着太后,“事情也不像太后所想的那样不堪。陛下知人善用,咱们该信她的。此回事,情势并不明朗,太后须放宽心,养好身子,等着陛下回来才是。”
太后闭目,老泪纵横,“傻孩子呀……”一国之君被挟持,还回得来吗?纵使对方放人,华国的皇族们,怎会放过这个机会。废立之事,就在眼前。
“走吧。”太后起身。
“哪里去?”两人一齐问。
“去小四合院。”太后率先走出去。外面的日头已经偏西,再过一会儿,天就会黑下来。趁夜,她又要回到当初避难时,顾夕找给她的那个小院落。这一回,仍是避难,心境却大不同。
“哀家要活到到消息传回来的那一天。若熙儿还活着,哀家也不会去死。哀家必要等着她,生死一道。”太后泪哗哗地流,她的心肝宝贝,怎舍得她独自一人走那冰冷的黄泉路。她再难,也要撑到陪着她赴死的一天。
赤苏跟在身后,长长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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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兵车队,中间间隔着步兵,一队队从京郊大道上走过。林泽坐在大车里,同几个心腹议事。
兵事议得差不多了,几个人都瞅着林泽。
林泽从地图上抬起头,“怎么?”
“元帅……”一个偏将忧虑地看着他,“举兵出征却无陛下明旨,事后定会遭人诟病。您又……”
林泽淡淡摇头,太后的忧虑,也是他的忧虑,无旨出兵的事都做下了,也不差再出格一些。于是他下令,“分出一队将那些赵姓王爷们都拘起来。”
众人都噤声。林泽是个率直的人,但素来并不鲁莽。此回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做事出手狠绝。他连下手令,派出自己的心腹部队近万名,将赵氏几个有能力竞争大位的人全数软禁,几个郡王家凡有子嗣的,只要姓赵,纵使几个月大的婴儿也未放过,甚至怀孕妇人,也一同禁起来。
偏将们都很忧虑。这是和整个皇家作对。
林泽埋头回地图里,看着燕祁境内的山川河流,眼中全是坚定,“我知道,我滥权了。可陛下一日不在朝,我就不能手软。我就是要留着这南华的江山皇位,陛下一日不回,南华便一日不能有君。”
他轻拍案头,“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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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色的天穹笼罩下,漫天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远山重叠,勾勒出暗色的山线,千里草场的深冬,漫无人烟。
两只大鹰划破低空,一直投向北方飞去,强有力的羽翅全是冰棱。地面上,一抹素色的身影,策马疾驰,骑手放低身形尽量减小风的阻力。
顾夕已经在原野上奔了一天一夜。
药王山就在草原北线,出庄后,鹰带着他一路向更北的草原深处进发。昨天凌晨,空中少了一只鹰,该是飞着飞着力竭坠下高空。顾夕驻马抬头望时,神色凝重。他不会驯鹰,更不会控鹰。这些驯好的猛禽就这样一直飞,一直飞,现在只剩下两只了。
顾夕□□的马也是强弩之末。汗结了几层的冰,浑身打着颤。
顾夕提了口气,抚了抚先生的良驹。心里一边想着庄子里的先生,不知该如何震怒,一边又胡乱猜着草原深处的情形,这一路简直是心力交瘁。
鹰是不会停的,他一路跟着策马前行。越往草原深入走,他对赵熙的思念,就如潮水拍打着悸动的心。赵熙的一颦一笑,相处时的一点一滴……情起,不知何故,一往而深。直到分离,他才觉得似从生命中抽离。若说是先生从小灌输给他的,可与赵熙相处的过往,却是他全心愿意。顾夕知道,他寻到了自己真正的情之所归。虽然始于错位,但他却异常眷恋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