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君携——难得潇洒
时间:2020-01-06 10:47:27

  崔是抬目看了看铅云密布的天,估计今夜会有大雪,他焦躁地低吼,“赶紧点狼烟。”
  不多时,在漫天雪幕里,一道狼烟冲天而起。浓黑的烟气,在渐强的风势里,并未形成冲天的烟柱,但也足够方圆十数里可见了。
  崔是派人向四个方向找寻陛下踪迹。自己亲自引了人,策马向东北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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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天雪幕。
  赵熙带着一队人,遁着纷杂的马蹄印,在雪地里艰难前行。
  追踪着这个马队已经行了几个时辰,风雪渐大,刚踏上的马蹄印子,迅速被雪覆盖住。若不是赵熙有丰富的野外作战的经验,几乎跟丢了。
  “陛下,雪太大了,先避一避吧。”武卫长过来劝。
  赵熙全身都披着寒气儿,眉毛,睫毛上全是冰碴,她把面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眼睛,“这马队定是在草原里走惯了的,这么大的风雪,不躲起来,却拼了命地赶路,定有蹊跷。”她环顾了一下白茫茫的混沌周遭,淡淡哼了声,“他们不怕,咱们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又有什么可怕的?”
  武卫长被赵熙几句话驳得没了声音,只得冲侍卫们摆手,令集结过来,护紧陛下。
  赵熙提了提缰,跨下骏马长长嘶鸣了一声,抬起前蹄,露出肚皮以下的长毛,都冻成了冰棱。赵熙从腰袋中掏出一马糖块,喂给马,拍了拍它鬓毛,“出发。”
  一马当先,冲上坡去。侍卫们紧紧跟随,马队瞬间提了速。一鼓作气冲上高坡。
  “追上了。”武卫长喜道。
  坡下,避风处,真有十几匹骏马,皆未佩鞍。散站在坡下。想是跑了一上午,马儿都累坏了。背抵着风,用蹄子正刨雪下的草根吃呢。
  赵熙从马上站起来,向四周望,“赶马的人呢?”燕人爱马,都到草原边上了,岂有丢下马,独自离开的道理,“给我找,务必将赶马人找出来。”
  “陛下,您瞅?”武卫长拉着一匹上来。马臀后的印记非常清晰。
  “果然是军马?”赵熙冷哼。她伸手从搭袋的马背上掏了掏,是一袋子的馒头,已经冻硬。人走得匆忙,连食物都不带?“四下去找,务必把人找回来,没跑远。”
  她居高临下,环视山脚,忽然眼睛一亮。果然一个人影,骑在马背上,没命地往山谷里逃。
  “围了。”赵熙拿鞭梢向那方向一点。
  侍卫们立刻催动坐骑,冲下山去。
  赵熙驻马高坡,看着众侍卫从四面包抄过去。那个骑手左突右突,均无法突出精锐暗卫的包围圈。赵熙在高坡上一声低喝,众暗卫得了号令,都从马上站起来,围着那骑手,包围圈一下子缩小。
  那骑士眼前都是鞭影,刀影,眼前一光,人就坐不稳马背。被武卫长探手抓住后背,一带,人就被揪过去,倒按在马背上。
  众暗卫得了手,策马驶回高坡。
  武卫长将人掼在雪地里,赵熙催马踏前一步,马蹄轻轻一带,便踏到那人背上。踏得不重,神驹自有数,但那人已经是受不住,哀叫起来。
  “何人,为何偷贩军马?”
  那人被追了一上午,以为是马匪,殊知弃了马也不成,人到底是给捉了回来。听为首这人语气,明显是官家之人,那骑士心知今日是死到临头了,拼命哀求,“小的就是一个马贩。现今天冷,草料不足,边军却得不到退兵的令儿,马儿都养不活了,便贩与小人们这等马贩。小人真不是偷运军马呀。”
  赵熙沉声,“哪个堡的?”
  “前面土城的。”那人又冷又怕,发着抖道,“边境百多个堡的边军,都是这样的。马贩子穿梭在草原上,无非是给战马找个出路,不然冻死饿死,明年开春,边军无马可用,也是死罪。现今换成银钱,明年开春,也好买新马呀。”
  赵熙凝眉。武卫长倒是在一边感叹,“边军不易呀。”
  赵熙横了他一眼,“军马是军士的性命,虽是天寒地冻,养马不易,但若是各堡开了私贩军马的口子,必会引起乱子。其中滋生多少贪腐之辈?边防岂不是要溃了?”
  武卫长忙抱拳,“是,末将受教了。”
  赵熙摆摆手,毕竟都是近身侍卫,于行军打仗,还是不在行的。她指着那人,“来人,将这马贩,带回营,待祁中宫到了交给他,他自会明白该如何处理。”
  “是。”有四个侍卫分出来,提起那人按在马背上。另几个人驱着马队,投风雪中而去。
  赵熙驻在高坡上,看着马队走远,却久久不语。
  “陛下?”
  赵熙摆摆手。入眼四方,均是白茫茫的。在这方荒原,这样的马贩何止千百人。方才一路追下来,她心中竟隐隐地有些希翼。马队规模不大,骑手似乎也是单枪匹马,若真是夕儿,该有多好啊。他说过,想在草原做马贩的。兴许是他呀。一路追下来,这样的想法一度弥漫了她整个心头。直到看见弃马而逃的骑士的背影。终不是那个挺拔矫健的小子啊。
  一年来,赵熙的失望,何止百次。
  自从宫变后,南华实行了有史以来最严格的户籍制度后,游侠散商几乎绝迹。在这种制度下,顾夕想无声无息地隐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即使她派出大批人暗访,都未寻到顾夕的影踪。
  夕儿不在华境,也不是燕祁。或许他就在两国边境,这三不管地界?赵熙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得厉害。她使劲眨干眼中的雾气。
  停了好一会儿,雪又大起来。
  “撤吧。”赵熙拉转马头,正要下坡,突然觉得脚下微震。
  她警觉地四下观望。雪势很大,可刚下半天,倒不至于雪崩滑坡。不过这山一面坡峭,又没植被,或是土石松动,也未可知。
  “都站下。”赵熙抬手。
  她警觉地听了听风声,脚下的震动愈加明显,暗卫们都警觉起来。
  “陛下……”武卫长刚要说话,脚下突然大震,剧烈的震动让所有人都踉跄。
  “糟了,塌方了。”赵熙率先提马缰,众人紧跟着她,马队反应迅速,却也只奔了几步,半个山坡轰然垮下来,黑色的山石碎土翻出地上,将赵熙和她的马队一同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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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在榻上午睡的人,低呼了一声,从梦魇中惊醒。
  守在一边的侍女莲子关切地看过来,“小爷,又魇着了?”另一个侍女芍香温柔地用布巾替他拭汗,和声安抚。
  榻上的男子推开莲子的手,自己坐起来。午后柔和的日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室内划出明明暗暗的方块。男子只穿了素色的中衣,肩平背展,肌肤柔滑,年轻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芍香放下布巾,又来替男子挽发。
  那男子仿佛不喜欢别人触碰,自己抬手挽了挽,乌黑的头发绸缎一般,光滑亮泽。黑发拢起,露出莹白的面庞,清新明丽。正是顾夕。
  顾夕坐在榻上,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纷乱的心跳终于平了些,方才情绪激荡,又牵得内息纷乱不已。他吸了口气,却压不住内腑的牵痛。莲子驾轻就熟地捧来丸药,递到他唇边。
  顾夕扭过头去,示意不需要。
  他缓了好一会儿,强压住翻腾的内息,坚持着站起身。两个侍女赶紧上前,替他趿鞋,又要搀他。顾夕拂开两人,自己披了外衣,出了房间。外面北风正紧,雪花裹挟着,飘落在院子里,只睡了一晌午,世界已经是粉妆玉砌。
  这座山叫药王山。是北燕靠边境的连绵山脉中的一座。盛产药材,原本叫药山。因着山上有一位老医者,用药治病手到病除,因此方圆百姓便给药山中间加了个王字。
  几年前,一位男子来到药王山,那人允文允武,谋划出众,半年时间就依山势建起一座大庄子,经营药材。
  那男子便是顾夕的先生顾铭则。顾夕也是醒来后才知道,原来先生从宗山上下来,一路向北到了药王山建庄。顾夕现在就住在庄内。庄子很大,前院开有医馆和药馆,顾夕住在最里面,幽深寂静,一住就将近大半年。
  顾夕想到这一年来与先生的共处,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本是期盼已久的重逢,日思夜想的先生,却与宗山大相径庭。
  顾夕看了会儿铅云密布的天空,“先生何时回来?”
  “晨起走的,说是晚上若雪大了,兴许就不回来了,在山里找一处山洞就歇下了。嘱咐小爷做好功课,就多歇着。”莲子转头吩咐一个小丫头,“菊白,小爷又魇着了,老药师嘱咐过,遇此种情况,药里再加安神剂量呢。”那小丫头脆脆地答应了,下去熬药去。
  顾夕垂眸看着地面,雪已经及尺厚,若是一直下,入夜就会及膝。“我不饿,午膳不用了。我要闭关调息,你们别来扰我。”他拢紧外衫,转身略拖着步子,回了房里。
  莲子和芍香对视一眼,跟在后面轻声劝道,“不用些午膳,如何吃药呢?”
  顾夕并不答话。
  “庄主吩咐了,小爷的腿伤没好利索,得沐热汤浴呢……”
  顾夕关上门。
  两人怅然站在门外,长长叹了口气。
  “小爷又任着性子,不吃饭,如何吃药,又不治伤,庄主回来要生气的。吃苦头的不还是小爷自己?”
  两人站在院子里,看着被顾夕关紧的密室的门,一筹莫展。
  这位夕少爷,是大半年前被庄主救回来的。那时,庄主得了国境的消息,火急火燎地亲自带人进了边境大山里,一个月后,带回一个又伤又病的年轻人,庄主要大家叫这人小爷。当时小爷的情况才叫凄惨,右腿断了,一身的伤口。人瘦得可怜,又整日发高烧。庄主与老药师一同悉心治疗。老药师用药,庄主施针,才从鬼门关上把人抢回来。
  说来也奇怪,小爷昏迷时,庄主时时探望,夜夜陪伴,宠溺极了。可小爷一醒来,庄主却仿佛较着劲似的,每次都是小爷惹得庄主发火为结局。
  上回小爷不吃药的后果是什么?她们可是记忆犹新。那时小爷腿伤未好,就要离庄,庄主拒绝后,小爷便拒绝再喝药了。庄主得知后,命人来后院,叫人熬了药,生生灌进去。好几个人按着小爷,小爷虽然一条腿不方便,但挣得也挺厉害,药洒了一碗又一碗,衣服,床褥全湿了。老药师在一边连声痛叫糟蹋了好东西,这些药可是能救多少人命?
  最后还是小爷眼圈红了,张嘴喝了药进去。不过庄主还是将小爷禁在屋子里,一个月都没准出房。
  莲子想着,眼圈也发涩。她决定把粥先熬出来,劝着小爷喝下去。若是小爷真不想吃药,她这一回就想法给遮掩过去。再不能让他遭那样的罪了。
  顾夕面对密室的一面墙壁,盘膝坐在蒲团里,闭目凝息。可心潮却久久无法平静。过往,一幕幕闪现在脑海里,扰得他心神难安。
  那个惊心动魄的傍晚,他从山谷中逃离,内伤沉重,心如死灰,失足从高崖上坠落,扭断了右膝……他记得自己醒来时,仰面躺在枯草遍布的谷底,头顶是一线天光,灰蒙蒙地。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用两段枯枝缚紧了右腿,又是如何拖着腿,爬过崎岖的山路。峰利的山石,带着锯齿的枯草叶,划破了他的双手,划烂了衣服。天黑了,又亮了,黑了,又亮了……当他再回到溪边时,从水中倒影里,几乎看不出那是自己。满身的血污,满脸的血迹。那里面有他的,也有万山的。弑父弑师,沾了满手的罪孽,他想及此,伏在溪边,干呕不止。直到吐出几口淤血,他才稍微平静。
  他在山里,用了半个月时间休息。在一个夜晚,他出了大山。沿途,越往京郊走,官捕文书告示就越多。顾夕停在路边,看着茶肆里贴着的文书。有画着他的画像海捕文书,也有燕文的昭告臣民摄政王安好的消息。街谈巷议,燕祁太后被害,小皇帝也死了,摄政王将登大宝。还要和华国国君联姻。顾夕一路走来,这样的议论是听了满耳朵。
  一天夜晚,天空全是乌云,大地笼在一片黑暗里。他趁夜,翻越别院高墙。因为只有一条腿可用力,腾起跃下时,发出了点声音,却没引来侍卫。他愣在原地。心里意识到,他最想远远再看一眼的人,可能并不在别院里。
  东厢里,住着的是燕祁的小皇帝祁峭,内院里,守着的,是赵忠,那个忠心又机警的老内监。顾夕没打扰任何人,闪身进了正君的房间。房里清幽宁静,因未掌灯,一切都是蒙蒙昧昧的。顾夕却是非常熟悉,用单腿跳着,来到百宝阁前,看见了那个青花的瓷瓶。
  他抚了抚瓷瓶,沁凉又熟悉。那一年,他亲手从里面取出正君用来散功的药,这一次,他把半块兵符,投在了里面。
  轻轻的铛的一声,掌握燕国兵力的半块兵符,滑进瓶口,便寂静无声。顾夕抚着瓶身,细心地用衣襟擦净了瓶身上被他掌心血口子沾上的血渍。
  出了别院,他想远远地,向更北边走。可终于病倒在路边。不知昏迷了多久,间或朦胧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挺拔的身影,英气的面容,飘洒的长发,腰间悬着的古朴名剑……
  “先生……”顾夕张口叫了一声,却未发出声音,他烧了太长时间,嗓子全哑了。迷迷糊糊间,他听到先生低低的声音正和一个老者商议,“腿骨长歪了,这样不行,不能落下病根……打断,重接。”
  “啊?”那老者吃惊地低叫了声,“小公子病成这样,此刻断骨重续,恐怕承受不来呀。”
  “夕儿有功夫傍身,能挺过去。”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透着不容违抗的坚定。
  “不过是条腿,总没命重吧。”那老者不同意。
  “不,夕儿的腿……和命一样重要。”先生斩钉截铁。
  顾夕虚弱地说不出话,睁不开眼睛。不过他心中却明白,先生为什么说他的腿和命一样重要。他颤着唇说不出话,朦胧中只觉得先生腾出一只手,将自己的两只腕子握在一起,压过头顶,另只手向他右膝摸索下去……
  “先生……”顾夕两行清泪,从眼角无声滑落鬓边。他想告诉先生,自己可能回不去赵熙身边了,是否跛了,又有什么重要?可是先生下手如风,右膝被重手法一击,便被生生击折。这可比摔断时疼千百倍,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顾夕睁开眼睛,双眼已经泪水充盈。眼前,仍是密室里冰冷的墙壁。右膝又隐隐疼起来,断掉时的疼痛即使被药王医好了,也一直深刻地烙印在骨髓里。有一次与药王闲聊,药王说过一句,也许是腿疼,落下的病根,也许就是他心里疼。说不准。“腿断了,哪能不留下点痕迹?”老药师显然不想再忆及当时惨烈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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