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祁嘉亦一声不吭把她带过来了。他领着她,走到了一处破败的房子。
项绥面色寡淡驻足。看着那石砌的破房子,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眸色清冷。
祁嘉亦会对十四年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她不会,她对十八年前的事情都还记得。
这户房子,是唐大山家,她待了四年的地方。似乎是有段时日没人住了,房子门窗紧闭,破败荒凉,门口的石磨旁边长满了杂草,水龙头被冲出浅坑时常湿漉漉的泥土也干涸了。
项绥不出声,等祁嘉亦主动跟他说带她来的意图。
“这是唐大山家。”看项绥没有反应,祁嘉亦主动坦白,“好几年没人住了。”
“知道那些事情后,我来过这边。”祁嘉亦偏头看她,说,“项绥,你没有杀人,唐大山不是你砸死的。”
找过苏一沁和靳自南后,他在家沉默了很久。待不住,他电话问过靳自南这个地方又了解了一些情况后,当天便赶过来了。车速快,到这的时候天还没黑,他跟村里人打听了唐大山。
得到的回答是,唐大山家早没人了。
“走了,走了都差不多十年了。”一位有些年纪的老农操着一口家乡口音浓重的几度不标准的普通话道,“那时候泥石流多严重啊,埋在泥下等挖出来就没气了。”
“死于泥石流?”祁嘉亦蹙眉。
“是啊,那时候村里死了好几个。他老婆没一年也跟着去了,去祭拜他的时候被蛇给咬了。那蛇有毒,肯定会死的。”
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祁嘉亦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抿了抿唇,继续打听,“那他们家没有其他人在了么?”
“哪里还有人。”老农皱着眉头摆摆手,“十几年前倒是收……等下,你是他什么人?”老农这下才想起来问他的身份。
“以前认识。”祁嘉亦敷衍道。没见过,但确实算是认识。
“既然这样,那跟你直说也无妨。”老农没多关心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似乎只是需要知道祁嘉亦的身份得个心安。他接着说,“十几年前他们家倒是跟人买过一个闺女,哪知没几年那闺女跑了,走的时候还把老唐的脑袋砸开了花,那血流了一地。没想到那时候没死,再过两年还是死于天灾了。”
“这样……”祁嘉亦沉吟,眸底闪过一丝考量。
村子不大,这点事儿大家都知道,久而久之也不值得拿出来说。难得见到一个对这件事似乎完全不了解的唐大山的“熟人”,老农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跟祁嘉亦谈起村里的奇谈怪论。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次泥石流死了好几个人,死的都是买了媳妇儿或者是买过闺女儿子的,离奇得很,没买过的被泥石流埋了竟然也还剩个脑袋探出来透气。”老农说得津津有味,“哦,对了,还有一对兄弟,以前抢过一个外来的女人当媳妇儿,那当哥的后来掉下山摔死了。大家都说是死在村里的那对外来男女索命来了,专挑干过腌臜事的下手。村里人都这么传,听得多了,当弟弟的那个估计心里也害怕,后来也跑了,到现在一直没消息。”
“那把那些孩子和女人带进来贩卖的人呢?”祁嘉亦还关心这个。
中国好早前就已经开始建设新农村了,这个村子跟靳自南形容的已经有了天壤之别,虽然还是发展落后的地区,但是跟以前都是要翻山越岭出趟门相比,现在已经小汽车已经能开进来了。
这个村落被政府注意到开始建设的话,法制建设必然也囊括这个地方。
“那谁知道,我们家又没买人。”老农脖子一梗摆手,“再说了,现在谁还敢买。出了泥石流的事后,后来还有人带了个几岁的男娃来。那时候国家已经开始注意到我们村了,因为传得神乎的那对男女,村长更是不敢再让人这么干,怕是想积阴德吧,让家里人留住那些人,自己跑到村外通知政府的人插手了。”怕警察,更怕冤鬼索命,大家后来都不敢买媳妇儿买娃子了。
“项绥,他是死于泥石流,你不用负责他的死。你没有杀人,所以你不用时刻做好心理准备哪天要到监狱去。”祁嘉亦目光定定看着她,“你砸伤他,是自卫。”
“是么。”原来她没有砸死人。项绥心底似乎是不自觉怅惘地叹了口气,她唇角扯了扯,没什么笑意。
唐大山家确实只有他们两夫妇,如今这房子一看就是荒废下来很久没人住的,跟祁嘉亦说的对得上。那时候因为风太大吹熄了灯火她要重新划火柴点燃,被唐大山夫妇揪着耳朵轮番骂败家玩意儿时在的那个房子,那时候他们无视她毫不遮掩商量以后村里谁能出高价钱娶她的房子,终是空了。
但是,她没有杀人啊,唐大山不是她砸死的。其实,如果是她砸死的,她也不会太难过,顶多是坐牢而已。她一直把自己当成是自己的英雄,不只是后来颠沛流离的那些年她让自己活下来了,还是因为跟祁嘉亦他们约定一起走的那个晚上她是自己把自己从唐大山的魔爪下救出来的,后来也奇迹般地在村里人的围追下吊着一口气跑了出去。
但是如今,不是她砸死的对她而言似乎更仁慈一点。孩子有妈妈一直在身边陪着长大总会好一点不是么。
“他们葬在哪儿?”她吁了口气,问。
“村里人帮忙办的白事,葬在他们自家的山地里。”祁嘉亦以为项绥要去看,犹豫地看了眼她的肚子,“你要去吗?我来的那天去过,要爬山,不是荆棘就是石路……”
项绥打断他,“不了。”没人打理,怕是坟头草也两米高了吧。去了要说什么呢,有多怨有多恨?一个大活人跟死人计较?没必要。
“我还去找过村长。”祁嘉亦道。省得浪费时间周旋,他直接拿着警员证去的。
“那次只抓到两个人贩子,近几年才判的刑。”他说,“我去找过他们,但是你不是经他们手被拐卖的,他们十八年前没在榆临活动,也没在这个村子跟唐大山有过交易。”
这似乎不是一个让人开心的结果。但项绥知道,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哪有那么好查,即便是她八岁被拐卖那年,也不一定有把握能把他们绳之于法。人贩子不会傻到随便给买家留下可以提供给警方的线索,那两个被抓到现行,不过是因为村长通风报信而已。
“你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我,我没杀人吧?”怅惘半晌,项绥回头仰着脖子问祁嘉亦,面上的表情淡然。光线刺眼,她那双漆黑平静的眼眸微眯。
他知道他随口一说她不见得会相信,所以带她来亲眼看看。
她没等祁嘉亦回答,唇瓣便先动了动,“恭喜你。”
她绕过他往车子过去,“走吧。”语气听不出情绪。
祁嘉亦启动车子的时候,突然就明白她那句莫名其妙的恭喜是什么意思。她以为,他是害怕孩子妈妈是杀人犯,所以亲自过来验证,如今知道她没有杀人,他们的孩子父母政治背景清白,他该高兴,所以恭喜?
想通这点的祁嘉亦突然就有点气不顺。他拧着眉沉默开着车好一会儿,开口,“我来这一趟,没考虑过孩子。”
第43章
他来这一趟,不是为了孩子。
项绥总说,她杀了人。她没跟他说过她以后的打算,但是祁嘉亦能看出来,她耿耿于怀的不止是当面他们丢下她,还有唐大山的那条命。很多时候他还是不知道项绥在想什么,但是他有一点了解她了。她能堂而皇之坦荡地在她面前说出来,意味着在合适的某天,她会为了这件事站出来。
其实她不说,这件事情没人会知道,但她有自己的做人准则。她一直是个很正派的人,正如她多次刁难他,却不会真的毁灭破案证据或者捣乱放过他们警方在追捕的在逃犯,即便那会给靳自南和他带来很大的麻烦,她可以很泄愤。
质问靳自南他们的时候再生气也没跟他们提项绥口中所说的她自救时砸死唐大山的事。不管真假,传开了就不好解决了。但是要为项绥做点什么,他至少要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死于项绥之手,等她想要站出来的那天,他会给她请最好的律师帮她打官司。他要提前掌握一切,才能知道往后该怎么做。
所以他来了。这个地方已经不叫石岭坑了,村官下乡扶贫后,就开始改成了石岭村。
没想到却意外得知唐大山不是死于那次砸伤,在之后的泥石流才丧了命。说实话,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他鼻子竟不由得一酸。一个大男人,头一次忍不住有点想哭。
经历了那么多的项绥,她一直以来所背负的那条人命,终于可以卸下了,她为那条人命早早把自己框住的禁锢,可以卸下了。但碍于当时老农在场,他忍下了自己的情绪。
“即便那时候你真的杀了人,你也是项绥,你也是我孩子的妈妈,这一点不会因为你曾经做过什么而改变。”祁嘉亦握住方向盘的双手收紧,嗓音沉哑,偏头看她,目光坚定,“你知道的。”所以不要故意曲解,不要为了跟他拉开距离故意曲解。
“重要么?”项绥目光瞥向窗外,面上看不出情绪,声音很轻,“不是因为我死的固然好,但不管怎样,影响到的,也只会是我而已。”她没有背负人命,她孩子的母亲不是杀人凶手,不会对他们的关系有什么影响。他们走不到一起去,是他们两个人的问题,跟唐大山的死没有关系。
“祁嘉亦,你懂我意思的。”她的声音微透着极淡的叹息,轻缓得仿佛隔着一层纱。
祁嘉亦眉心不自觉一颤,他抿紧唇瓣,沉默着缓缓将车停在路边。
车已经开出村子了,四周荒无人烟,路旁边便是收成过后只余一片土色的高粱棒子地。
他目不斜视握着档杆把车挂空档,拉起手刹,然后解开安全带,毫不停顿往副驾驶座倾身把项绥抱在怀里,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他抱她的动作很轻,仿佛她是一碰即碎的玻璃娃娃。
因为拥抱而身体微朝祁嘉亦那边微侧着身,项绥没动,安安静静地由他揽着,没说话,也没有对他的拥抱给予回应。
“对不起。”祁嘉亦脸埋在她脖颈,声音低而沙哑。
“那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我缺失了一些记忆,所以那阵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做过催眠,但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这几天做过好几次催眠,但他还是想不起来他那时候的所有事情,连唐果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很抱歉那时候打乱了你原本的计划,把你的人生搅得更乱,很抱歉给了你希望,答应会带你走,但是最后还是丢下了你,让你一个人面对之后的事。很抱歉我们辜负了你的好,让你的赤诚和善良变得可笑,很抱歉让你因为我们受伤,因为我们的不守约,遭遇后来那么多不好的经历。很抱歉,我把那些事情都忘了。”
“很抱歉,在你想要从那些事情里抽身出来时,我还紧拽着你纠缠着你不放。”
“但是项绥,我不想就这样放手。不只是因为我们现在有了孩子,应该要给他一个圆满的家庭,最重要的是……你懂的,你知道我的心意。”
祁嘉亦嗓子仿佛卡着沙子,声音还是喑哑的,语速很慢,“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明白,但是,不管那时候还是现在,我从来没想过丢下你。”
“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祁嘉亦红了眼,说得很艰难。他心里很挣扎,无助感让他很无措。他不知道项绥能不能理解他,不知道项绥能不能接受他这样其实什么都没解释出来的解释。
只是,他没有办法把当年靳自南和苏一沁所做的事情说出来。他们很怂很怕死,很怕自己出事,所以昧着良心宁愿对不起项绥也要把他骗走。
他们自私地不想牵扯到任何危险里去,但他们把他当朋友,怕他出事,始终都带着他。知道他不会同意他们提前离开丢下项绥,所以他们用骗的也想要带他一起离开,甚至后来他受了伤不省人事,彻底成了累赘,他们也没有丢下他,那么远那么难走的路,也把他一起弄出去了。怕他知道这些事会不好受,之后也一直瞒着他。或许也有这些事不好说出口的原因,但怕他知道后会活在自责里必然也是原因之一。
他无法理解当时已成年的他们对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狠心冷漠,但他知道,他们是真心的对他好。他也知道,把一切说出来兴许项绥对他的怨恨会少一点,兴许能改变对他的态度,但是他不能。
项绥是他喜欢的人,靳自南和苏一沁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纵使对他们的做法有埋怨,不理解也不接受,但是他们是他很多年的朋友。他不能为了独善其身,不管不顾把靳自南和苏一沁推出去只为摘清自己。他不能,项绥也不会喜欢那样只顾全自己的他。
祁嘉亦脑袋贴着项绥脖颈,他轻落在项绥背上的双手揽着她在怀,因为茫然无助,他的整个身体微颤。
项绥在他圈起的温度里,眉眼一紧,落了泪。
她这些年自己都很少敢去细数的委屈和不甘,祁嘉亦全替她说出来了。他说他们之间有误会,那时候他没想过要丢下她,他说他缺失了部分记忆,所以一直记不起来以前的事情。
他在回答她一直想要的解释。他好像没解释什么,但是项绥听懂了。
他没想过要丢下她,但是因为一些原因,他没办法向她说明为什么最后她还是被丢下。他无法说出口的部分,是他们之间的误会。
因为他们,因为他,她委屈了好多年。十几年没敢让自己哭过,在蔣楚振面前跟他相认都忍着情绪只是红了眼眶,在祁嘉亦说他从没想过要丢下她时,他的话仿佛击中了她的痛点,她所有的委屈压制不住倾泻而出。
自己虽然也在计划逃走,但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会希望有所倚靠,希望有人帮自己撑起一片天。所以在那个时候出现不顾苏一沁他们的反对坚决说要带她走的大男孩,是她的太阳。后来,他们悄无声息走了,太阳陨落了。
眼眶越发胀痛,她的声音难得地带着鼻音,“不能说的那部分里,你有还没失忆的时候吗?”
祁嘉亦喉结滚动,嗓子发涩发痛,“有。”
“……”睁大着眼睛,大颗的眼泪还是往下砸在祁嘉亦黑色风衣的背部,项绥眉头蹙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却憋得鼻音更重,“那时候,有想过回头带上我么?”最后几乎只剩强硬发出的气音。
后背每一下短促的“嗒”声落下都仿佛砸在心上,砸得连带喉头疼得发不出声,祁嘉亦将往怀里项绥拥紧一点,嗓音更哑,艰涩出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