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为掩人耳目,杨敬两个人正从太极殿后迂回了过来,偶尔遇到的几个人皆打招呼道:“杨掾属”似乎没有注意他身后的那个小黄门。
杨敬带她到了太极殿前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寻了张案几,在软垫上坐下,因为今日人多,除了落座的近三百的臣子,还有不少臣子家眷,还有宫中奴婢,以及外圈林立的御林军,所以并没有人注意他们两个。
杨敬召唤来了一个宫婢,那宫婢显然是认识他的,杨敬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宫婢便令命低头速速离开了。
而后杨敬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脸上带着笑。
邓节身着小黄门衣裳,不能坐,只能装作奴婢站在他身边,道:“她是你的线人?”
杨敬笑而不答,只道:“夫人还没有回答我,为何要选择太尉大人,只有夫人回答了我,我才可以回答夫人的问题。”
邓节觉得和他打交道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稍稍翻了个白眼,不回答也不问了。
她不回答,杨敬也不在乎,只向她递了一个眼色,邓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瞧见远处赵翊正拥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坐在天子下方。
杨敬说:“太尉身边从不缺少女人,随便就能找到一个身形与你相似的来。”
她知道他说这话是故意寻她不快,她微笑道:“杨掾属真当我是在帮太尉吗?”她的语气轻柔,却叫杨敬一怔,转而杨敬又低头兀自的笑了笑。
邓节收回看向赵翊的目光,低头对笑着的杨敬说:“我这是在帮你呢,杨掾属!”她将最后三个字咬得重了一些,仿佛在故意提点他。
杨敬笑得合不拢嘴,摇头道:“我真是小看你了。”
邓节也轻笑一声,道:“我若是现在就从阊景门离开,选择置之不理,那么今日这里就将是太尉和太傅的战场,纵使杨家四世三公,恐怕这场战争也赢不了,日后太尉找杨家算这笔旧帐,恐怕年迈的太傅大人消受不起,杨家百余口人也会受牵连。”她一笑,道:“毕竟太尉大人不仅多疑,而且睚眦必报”
杨敬没有说话,捡起了一个杏子啃了一口。
邓节继续柔声道:“只要我出现了,那么太傅大人就无从发难,那么来日太尉大人也不会找杨家的麻烦。”
她说:“所以杨掾属,我这是帮你呢。”
杨敬看着手中被啃了一半的杏子,转了转,脸上终于没了笑意,淡淡地道:“你的这个人情,我杨敬领了。”
“既想要跟随太尉,实现胸中理想抱负,又要保护处处与太尉作对,誓死都要做大汉纯臣的父亲,保护杨家百余人不受牵连,夹在中间做人,恐怕并不容易吧。”邓节道,她已经看透了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他泰然自若的伪装下,是理想与家族的冲突。
坚守理想,却又不可背叛家族,甚至必须得去保护家族。
杨敬一笑,抬头瞥她一眼道:“叫你看破了”满不在乎,他说:“那你呢为何选择帮助太尉。”
“你猜呢”邓节反问。
杨敬低头将手中啃了一半的杏子扔进铜盘里,取过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汁,道:“让我来猜猜,你其实是为了天子吧。”
邓节没有说话。
杨敬继续道:“天子不是赵翊的对手,至少此刻不是,上次蒋靖对太尉的开战,结局是什么,夫人恐怕至今还历历在目,心有余悸,夫人不想开战,夫人害怕,害怕赵翊会恼羞成怒直接将剑锋对准天子。”
他说:“汉室如果想要得到机会,就只有等,十年,二十年,暗暗的积蓄力量,终究有可以一战的机会,在这之前要做的,不过一个忍字。”他叹息道:“天子是懂的,可惜蒋靖不懂,我爹也不懂,他们一个一个的铆足了劲,用肉身撞在了赵翊的刀刃上,只为换得机会去大喊一声‘大汉万年’”
他兀自的冷笑一声,十足的讽刺,他说:“所以我才讨厌,讨厌这些汉室的忠臣,他们是忠臣吗?不,他们不过是用忠臣二字来满足自我,用自己那条不值钱的命来换史书上的寥寥几笔,然而真正换来的是什么呢?是他们家族的不幸,是天子更受得太尉提防。”
杨敬说:“他们辜负了天子,也更辜负了自己妾儿。”
他说:“他们想的不过只是自己,他们从未有一人,想过天下苍生。”
“不过一帮伪君子罢了,倘若真是良善之辈,夫人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吧。”
他说:“没有一个百姓在乎这是刘家的天,还是赵家的天,他们不在乎,也不关心,他们要的是没有战乱,是生活富裕安康,所谓忠臣,不过是哄骗人去前赴后继义无反顾赴死的鬼话,天下分裂如此,白骨盈野,汉室就算没有失德,也是无能,无能即是无德,被取而代之,就如四季更迭,无可厚非。”
邓节无从反驳,就在此刻,方才那个宫婢回来了,在杨敬耳边说了一阵,复又退下。
杨敬起身对她笑道:“时候到了,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8 09:21:18~2019-12-19 14:1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42886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爱喝酸奶的粽子 5瓶;ylx21212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五章
玉儿还没有到, 赵翊搂着李夫人一时不曾开口, 他的唇边虽然带着笑, 看起来很从容, 但实则他的眉头是微微皱着的,拥着李夫人的手掌也是收紧的。
就在这时,一个宫婢忽然过来,在赵翊身侧低声耳语道:“杨掾属想要请夫人走一趟”见赵翊不发一言, 只眉头稍皱, 又附上前去道:“杨掾属说他有办法帮太尉大人解围, 还请太尉大人信他一次。”
赵翊稍作沉吟便松开了手, 由李夫人随宫婢离开。
就在这时, 老太傅突然发难:“大典已开始,邓夫人这时突然要去哪里啊?”
李夫人停住了脚步,茫然无措的看着太傅和群臣, 最后又看向太尉。
赵翊挥了挥手,李夫人便缄口不言的随宫婢离开了。
孔勤出言讽刺道:“文武百官在此,太尉却如此随意妄为玷污朝廷法度,不怕被传了出去, 让世人嘲笑。”
面对咄咄逼人的孔勤, 赵翊只是笑了笑, 而后慢慢的坐直了身子,从容不迫地笑道:“孔院史何出此言。”自小他便投身沙场历练出了那双锋利的眸子,他稍稍一扫坐下的汉臣,平静的道:“自中平元年黄巾起, 我父亲便散尽家财,收义兵为国平乱,克黄巾,黑山,收兖州,并颍川二郡,逢迎天子,重振朝纲。”
他看向刘昭,慢慢地笑说:“臣亦将为陛下北灭吕氏,收复四州,一统中原,还太平盛世于天下百姓,扬大汉威名于四海。”他笑问孔勤:“所以孔院史,这天下世人是会笑我赵翊呢,还是那些尸位素餐者。”
孔勤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胡子都险些要翘了起来,正要还击,却叫人打了断。
“太尉大人还没有回答老臣呢?尊夫人这是去了哪里?”杨衡的声音虽然苍老,头发也已经花白,但头脑仍然清晰无比。
孔勤不值一提,眼前这个老东西才是最难敷衍的。
赵翊见自己扯了这么一大段的话,甚至还故意激怒他们,却仍是没能将杨衡的注意从李夫人身边拉走,无奈的低头笑笑,道:“她今日身体不适,宫婢已经将她带下去休息。”
杨衡说:“天子大婚,纵使不适,也应当挺到最后,这才是臣子应有的礼节。”
赵翊咬了咬牙。杨衡步步紧逼道:“况且尊夫人得了什么病,自大汉开国以来,没听过有人面圣还要批纱。”他冷声说:“赵太尉功震寰宇就可以如此蔑视法度吗蔑视天子吗?”
许多时候,明明白白的话反而更令人难以说出口,赵翊他纵使再跋扈,也还得顾及天子顾及朝廷,哪里能开口说是,这一点杨衡比谁都清楚。
杨衡又道:“况且,老臣听闻夫人今早还身体如常,怎会突然就发了疹子。”他咧嘴笑道:“太尉大人,老夫年轻时候曾学过医术,先帝年幼的时候起了疹,太医没治好,最后反倒是老臣给治好的,不如让老臣给尊夫人看看。”
赵翊此番真是碰到了刀刃,阴沉着眼眸,皮笑肉不笑,道:“大典在即,当误了时辰可不是见好事。”
杨衡道:“怎么会当误呢?”又道:“况且尊夫人是赵玉的长嫂,长嫂如母,女儿大婚,当母亲的怎么能身披面纱呢?太不成样子了。”他活捉的眼睛稍稍锋利,道:“还是说太尉大人不想让我们看见尊夫人,太尉大人是在隐藏什么吗?”
就在此时,坐下的臣子纷纷议论起来,竟然有人在底下说太尉夫人已经被杀,尸体就在太尉府中。
赵翊冷着一张脸,是半分也笑不出来。原本就是汉室们的一场阴谋,消息早就被暗中穿了出去,添油加醋,就等着赵翊他骑虎难下。
杨衡趁着骚乱,笑道:“太尉大人就将尊夫人带出来给老臣看看吧。”
见赵翊仍是沉默,脸色难看,杨衡沉声道:“难道真的如外界传言那般,尊夫人已经……”
“太傅大人”忽然间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再看,正是身着华服,披着红纱的太尉夫人,众人皆是一怔,就连赵翊亦是。
那女子早已经走近了,只是方才他们议论纷纷没有人注意到她,那女子说:“太傅大人,妾确实起了疹子,带着面纱是因怕惊了陛下,有碍观瞻。”
听此,赵翊方才紧绷的心神稍稍松弛,眉间舒展,嘴角也不自觉的抿起了一抹笑。
老太傅说:“圣上宽仁,不会在意的,夫人不如解下面纱,让老臣看看,老臣是会医术的。”
那女子稍做迟疑,而后回头望了一眼赵翊,赵翊也正在看着她,带着一抹不自觉的笑意,他没有开口,只是挑了挑眉,似乎在告诉她:你自己看着办。
那女子这才伸手借下面纱,杨衡见到了她的脸,目光一滞,身体僵硬,如雷轰顶,一副不可思议的震惊的模样。
却是邓节无疑,她的脸上也起了一片片红红的疹子,邓节转过头去向天子行礼,又微笑着对杨衡说:“太傅大人,怎么样,妾这疹子可治得好吗?”
杨衡惨白着脸,嗫嚅着干裂的嘴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邓节不进来了,而且脸上真有红疹,他说:“夫人过来,老臣给夫人看看。”
邓节遂走上了前去,杨衡先是看了看她的脸,又拉开她的手腕,将衣袖拉高几寸,看了看她的手臂,也有疹子,不是画上的,是确确实实的疹子,这才哑口无言,道:“没有大碍,夫人回去多休息,老臣那里有消疹的药,过后会命人送过去的。”
邓节于是道:“谢太傅大人。”
鼓声忽然响起,大典开始了,未来的皇后即将被带来,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开始祭祀的时候。
刘昭道:“行了,既然无事,就都归座。”
邓节道:“诺”于是回到了赵翊身边,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一场刀光血影就此止住了,当日太极殿上的杀戮没有重演。
她慢慢落座,就在这时,赵翊在案几底下突然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她吓了一跳,要抽却抽不出来,他的力气着实是大,好在没人看得见。
她侧目看他,他却没有看她,他在看着别的地方,嘴角还带着一抹笑。
邓节又扯了扯还是扯不出来,反倒皮肤相接的地方出了一层汗,黏黏的。
她略显得不满,嘀咕道:“你这是干嘛?”
赵翊还是没有看她,带着笑意说:“你怎么起得疹子?”
邓节说:“妾自小一吃河蟹就起疹子,头晕眼花,若是吃得多了,连命都会丢,杨掾属知道后就命人去御膳房给妾拿了两只河蟹来。”
她一抬头对上赵翊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是带笑的,除了笑还有别的东西,他笑起来很好看,她险些溺在里面,他笑说:“看来夫人是真的爱我,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丢。”
她的耳边只有他的声音,鼓声奏乐声似乎都听不见了,自己的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地跳,不知是因为方才剑拔弩张的局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夫人怎么不说话了。”他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她本来也不是为了他,谁成想他这样自作多情,她说:“你说什么胡话!”要躲却又躲不开,他的手在案几底下紧紧攥着她的手。
他笑望着她,说:“夫人脸这么红,是叫我说中了心事吗?”
“我哪里有脸红,厚颜无耻”她皱着眉头挣道:“松开我”
赵翊却说:“夫人如此待我,我自然不能放开夫人,免得让贼人再劫了去。”
他时而就会耍起无赖来,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透漏着狡猾,她不理他,只往外挣手,赵翊不松,两个人面上如常,两只手却在案几底下纠缠,撕撕扯扯的,然而无论如何,他就是不松一下,笑说:“别挣了,再挣下去,天子和群臣们都看过来了。”
邓节方才回过神,正襟坐好,不再挣脱,随他握着手。
他的手稍稍粗糙,他是在疆场上打仗的,长年手握兵器,自然有一层薄茧,虽然粗糙但却十分温暖。她这一个清晨,受尽了惊吓,此刻他温暖干燥的手握着她,竟叫她那颗焦虑的心也一点点的安稳了下来。
不一会儿,玉儿就穿着一身红色的绣着鸾凤的衣裳进来了,这身华丽的繁冗的衣裳衬得她更加矮小,稚嫩的脸上抹着红红的胭脂,头上带着沉重的金簪子,看起来格外令人揪心。
天子起身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玉儿抬头看着他,这个大汉天子,长她十六岁的夫君,此刻他的脸上没有笑意,冷漠而又平静。
他并不喜欢她。
她可以感觉得出来,小孩子都是很敏感的。她害怕了,看着下面那么多人,她更恐惧了,回头在人群里寻找熟悉的人,然而她看到的却只有一张一张陌生的脸,此刻那些张陌生的脸上有着不同的神情,或是无奈,或是怜悯,或是新奇,或是嘲弄。
她像是被从襁褓里强行的拽出,丢尽了一个陌生的充满恶意的人群里。握着她的那双天子的手,是冰的,就像她母亲离开后,那双渐渐冰冷僵硬的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