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如血——瓶子阿
时间:2020-01-28 10:31:23

  此时已是翌日, 天色近正午, 邓节问到:“太尉大人此刻在哪里?”
  轻儿说:“方才下朝回来了, 此刻应该在处理政务”
  邓节想起来件顶重要的事,道:“刘萦刘夫人如何了?”
  轻儿摇了摇头,说:“奴婢不知。”
  邓节遂掀开了被子,动身出去, 对轻儿道:“不必跟着我了。”
  “夫人,这恐怕不行。”轻儿说:“奴婢必须将太尉大人的吩咐优先。”
  邓节偏头问她:“太尉大人的吩咐是什么?”
  “无时无刻不跟在夫人身侧。”
  邓节咬了咬牙,穿好外裳就推门离去了。轻儿一步不落的跟在她的身后,无论她加快还是放慢脚步,她们之间都能保持相同的一段距离。
  转眼邓节就到了赵翊处理公务的屋室门口,她对轻儿道:“我要单独见太尉大人,你不必跟我了。”
  轻儿这才轻声道了一句“诺”
  ……
  赵翊此刻刚刚下朝,程琬跟着他一同到了太尉府,赵翊脱下朝服,随手将一封书信丢在案几上,道:“看看”
  程琬取了过来,展开看完,不可置信地道:“吕复病逝了?”
  赵翊“唔”了一声,回身坐在软点上,道:“此前他兵败回去,河北那边就流传他不堪重击,重病不起。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主公打算怎么办?”程琬问。
  赵翊却只是笑笑,反问:“义臣觉得呢?”
  程琬拿着那封书信,沉吟片刻,回答道:“吕复有三个儿子,吕家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丑事。况且吕复死的突然,听闻并没有定下确定的继承者。”
  赵翊笑说:“是这样”
  程琬道:“如今主公要趁机功取黄河以北,那么三兄弟必定合为一力,但是倘若主公放任他们,佯攻汝南,那么他们三兄弟定会内战不断,如此待他们消耗尽了,主公再图北上,收复河北,便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赵翊默许,又笑说:“不若再表些诚意。”
  “主公何意?”
  赵翊一笑,道:“扶持吕英”
  “三子之中,吕英最弱,次子吕方最强,扶持吕英,他们的战争便会拖延地更久。”程琬笑道:“属下这便去安排。”
  赵翊又转了话题,道:“让你查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程琬默了默,摇头道:“这段时日府中朝中频频出乱,属下还没曾查出。”
  赵翊说:“昨日是杨太傅带走的邓节。”
  “是的”
  赵翊道:“但府中戒备森严,是谁将她捉出府的?”
  程琬说:“想必只有一个人知道”他抬头对赵翊道:“刘夫人。”
  赵翊面色沉下。
  程琬道:“刘夫人的情况还不乐观吗?”
  赵翊避而不答,程琬也就识趣的不在追问了,待行礼离去,赵翊又叫住了他,道:“去查一个人?”
  程琬问道:“何人?”
  “桓文”
  程琬领命离开,出去的时候恰巧碰到邓节,他冲她施礼笑说:“夫人昨日受惊吓了。”
  邓节也笑着回道:“还好,承蒙军师挂念。”
  说罢,程琬就施礼离开了。
  奴婢通传后,邓节方才进屋。
  赵翊正在翻看送来的公文书简,她进来,他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只道:“伤好了?”
  邓节摸了摸自己的脊背,说:“应该是结痂了。”
  赵翊又道:“醒酒了?”
  邓节惊诧道:“妾昨日饮酒了?”
  赵翊这才抬起眼皮瞥她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看公文了。
  邓节被晾晒在这里,思虑再三,道:“妾想去见见刘萦,刘萦她……”她迟疑不定,半响,道:“她可还好?妾想见见她。”
  赵翊没有回答,似乎连她说的话也当做耳旁风。
  邓节蹙眉,道:“夫君”
  赵翊方才放下竹简,道:“你想见她?”
  邓节点头道:“是”
  赵翊将竹简扔在案几上,道:“随我来”
  邓节于是跟在他身侧,她只是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她又回答不出来。
  他们一路穿过了中庭,来到了后院的一处宅子里,这宅子一直闲置着,十分僻静,只是此刻站在外面,隐隐的可以听见女人的□□声,那□□声听起来痛苦极了。
  邓节顿时困得冰凉,脊背僵硬。
  赵翊瞥见她失了血色的脸,道:“还要进去吗?”
  邓节望向他的眼睛,不自觉的退了一步,赵翊转身就要回去,她却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默了默,道:“妾想看看她。”
  赵翊什么话也没再说,转而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屋里,这屋里许久没有人住了,尽管仔细的打扫过,也还是有一股灰尘的味道。
  他抓着她走进了里屋,他感觉到她微微战栗的身体,待到里屋门口的时候,她身上已经是冷汗涔涔,不自觉的退了一步,道:“妾……”
  “你不是想要看吗?”赵翊道,然后一手推开了屋门。
  那是她一生见过的最触目惊心的场景,屋子的正中央只有一张榻,除此以外什么摆设都没有,窗子被封了上,四角点着油灯,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挂着一面又一面铜镜。
  而在正中央的那张榻上,一个人正蜷缩在那里,哪里还是那个刘萦,她的身上包裹着纱布,没有头发,她的脸大半都毁了,像是腐肉,只有另一小半边的脸是完好的,能够从中看出她曾经那美丽的容貌。她在痛苦的□□,哭泣,她的嗓子也毁掉了,失去了曾经好听的温柔的声音。
  榻便候立的是端着吃食的付伯,他见是赵翊,笑道:“大人”
  赵翊道:“你退下吧。”
  付伯遂领命退下,将吃食放在了地上,还顺带着关上了门。
  赵翊送来了攥着的邓节的手腕,邓节立刻跑上了前去,道:“刘萦。”
  刘萦听到声音,这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她先是看见了眼里带泪,却又微笑着的邓节,她痛苦的伸出包裹着纱布的手,然而下一刻,她又看到了墙壁上挂着的密密麻麻的铜镜,那数不清的铜镜里映着她此刻恐怖骇人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
  她顿时惨叫一声,低下了头,将头埋在双膝里,瑟瑟发抖,呜咽着流泪。
  邓节霎时明白了,她环顾着周围墙壁上挂着的铜镜,对现在门口的赵翊道:“你为什么要挂这些铜镜!”虽是疑问,但语气里尽是怒意。
  赵翊看着她,他的眼睛是冷漠的,而后他看向了床榻上蜷缩着的刘萦,他走上前来,一把将邓节拉扯开丢到一边,居高临下,睥睨着刘萦,微微挑起嘴角笑了笑,声音却是冷的,道:“和你暗中联系的人是谁?”
  刘萦似乎没有听到,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赵翊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把捏住了她的脸,抬起她的头,她看着他的眼睛,从他冷漠的眼睛看见了丑陋的自己,而后她一点点偏开了眼珠,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她像受了剧烈的惊吓,痛苦的挣扎,厉声尖叫。
  邓节早就瘫软了。
  赵翊皱了皱眉头,扇了她一下,她这才安静下来,却仍然发出呜呜的哭声,隐隐约约似乎能够听见她喉咙里蹦出的零星破碎的字眼,她似乎在说“杀了我”
  赵翊说:“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否则我可以一直命人续你命。”
  他说:“我可以命人打造一间通体铺满铜镜的屋子,将你一辈子都关在里面,让你无时无刻不看着自己这具烧烂了的身体。”
  “不”她似乎是在说不,在哀求他,她想要躲,却又躲不开,赵翊正按着她的头。
  赵翊说:“告诉我他是谁,我就给你个了结。”
  许久,刘萦才零碎的说出两个字。
  弋三
  “弋三是谁?”
  嘶哑的细微的声音“真的不知道……”
  赵翊皱了皱眉头,方才松开了她。
  刘萦还在求他杀了自己。
  赵翊却冷漠地道:“我不杀女人”他解下腰间挂着的佩剑,一把丢给早已经面如死灰,吓得僵硬了得邓节,道:“杀了她”
  邓节早已经魂飞魄散,她看着刘萦那烧毁了得身体,又看见了她那双浑浊的痛苦的眼睛,刘萦正在看着她,她躲似地避开那把短剑,一样痛苦的摇头。
  赵翊却只是冷眼旁观,道:“她不是你在颖都最亲近的人吗?”他说:“杀了她,给她一个了结。”
  邓节只是摇头,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
  赵翊说:“这是你此刻能给她的最大的善良。”
  她似乎也听见了刘萦破碎的声音,她在说“杀了我。”
  可是她仍然做不到,她痛苦煎熬,她不能动手杀人。
  赵翊说:“动手,否则我就会留她一直活着。”
  “不要”邓节痛苦的捂住耳朵,她不敢看刘萦,不敢看刘萦的眼睛。
  赵翊说:“你不敢杀人,你觉得杀了人就是恶人,杀了人,双手就脏了。”
  他说:“像我一样。”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赵翊说:“那就杀了她”
  邓节仍是躲避着,甚至不肯抬头看他。
  赵翊说:“你不敢,那我来帮你。”他说着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短剑,一步步逼近她,她退无可退,被他一把捉住了右手。
  他将短剑放在她的手里,又握住了她的手,拉扯着她走到了刘萦面前,逼着她睁开眼了,她看到了刘萦的眼睛,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赵翊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将短剑搁在了刘萦的脖颈旁,她能够感受到他手上的力度,她的身体在簌簌发抖,她看着刘萦的眼睛,她明明想要躲避开她的目光,可是她的视线却又无论如何都移不开,她颤抖地一遍遍哭道:“对不起,对不起”
  赵翊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割开了刘萦的喉咙,鲜血顿时染红了她的手,是热的,烫的,粘稠的。她受不了了,用尽了力气挣脱开赵翊的束缚,丢下了短剑,瑟缩在角落里呜呜地哭泣。
  但她似乎却在割开刘萦喉咙的那一刻,看到了刘萦的微笑,似乎听到她在说“谢谢”
  “谢谢”
  赵翊则一直看着血泊里的刘萦,直到她闭上了眼睛,断了气。
  邓节抱着膝盖痛哭,直到她看到了赵翊的衣襟,她一点点抬起泪眼,看见赵翊正在滴着血的手,看见他衣袖上的血迹,和那双冷酷的眼睛。
  她就这么看着他,什么话也不出口,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在泥沼中,莫名的痛苦就快要淹没过她的口鼻。
  赵翊则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他们就如此相视着,他在她留着泪的血红的眼睛里看到了痛苦,怨恨,以及厌恶,许久赵翊才开口,他说:“人人都希望自己是干净和清白的,然而却又总需要有人去杀人,去脏手,去做肮脏而又龌龊的事情,你觉得我是恶毒的,可是谁又是善良的,你,还是你的弟弟,倘若你们邓家都是善人,又为何将她送来我身边做死间,在她被你们送来时,你们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他漠然的看着她:“你们邓家当初夺下许贡的地盘时又是怎么做的?你的弟弟命人挖出了许贡的眼睛,将他的尸体悬挂在城楼上,杀光了他的子女,以绝后患。”
  他转身离开,推开门的时候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早就已经遍地尸骸,真正善良的人早就已经死光了,不踩着敌人的尸骨,又有谁能活到现在。”他的声音平静,听起来也似乎并不冰冷,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留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生或是死,没有第三种选择,她太幼稚了,从始终就怀揣着不可能的想法,她从来没有真正成长过,就像是一直生活在温柔的襁褓中,所以才会总说着异想天开的话。
  他可以选择和天子一样,和邓盛一样,让她继续的生活在这襁褓中,不去睁开眼睛看这个血腥的世界,但是他不想,他不是他们,同时他感到恐惧,他恐惧他自己,恐惧未来,恐惧她成为第二个宋绾。
  他能做的就是将她从温柔的襁褓中拽出来,让她彻底认清自己,认清这个世界,认清自己。
  他不愿意伪装自己。这是他对她最大的坦诚和善良。
  他不是天子,也不是邓盛。
  他是赵翊,仅此而已。
  “那我呢?”她看着他的背影,那阳光刺目,令她睁不开眼睛,却是暖的,热的,她沙哑道:“我是你的敌人吗?”
  他默了默,回头望向她,道:“这要看你如何抉择。”说罢离开了。
  邓节抹点眼泪,刘萦的鲜血噼里啪啦的沿着床榻流下,掉在地上。
  她从地上爬起来,一步步走到床榻旁边,她的脚上似乎赘着千金般重。
  然而她看到刘萦的脸的那一刻却怔住了,刘萦是在微笑着的,她仅剩下的那半边脸仍然像花一样美丽。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想说,我特别喜欢刘萦死的这段,这段其实是女主的一个转折点,之前,女主潜意识里是站天子的,她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有一点点愚忠的思想,并且潜意识里认为男主是罪大恶极之人,因为她和男主一个世族一个寒门,一个生活在邓盛构建的襁褓中春花秋月,一个独自在战场和官场上摸爬滚打,所以思维上存在巨大鸿沟。刘萦的死打破了这个鸿沟,让女主走到了男主的世界,接触到了男主的人生观。
  刘萦看似是被她亲手毁灭掉了,但是也因此而保留下来了美好。
  赵翊也同样,看着不遵礼法残酷狠毒,破坏着汉室,破坏着朝廷,其实反过来他也正在重构着国家,重构着社会的秩序。并且他非常清醒,知道在重构之前,必须把原有的框架打破,此时也正是在打破着原有的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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