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淡地仿佛再说别人的事,她道:“要来颖都的时候也是,妾方才死了夫君,就要改嫁,改嫁的还是杀了夫君的敌人,江东上下都传着不堪的谣言,婆家的人失了颜面,过来骂妾,隆冬里把冷水浇在妾的身上,说妾是破烂货,不知是谁还编成了歌谣,街巷间孩童都传唱着骂妾。”
他低下了头,若有若无的亲吻着她的脸颊,热乎乎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暖炉,说:“妾当时是真的想过死,没有什么意思,人生已经这个样子了,烂透了,妾想妾早该死了,败坏了门楣的时候该死,失了孩子的时候该死,被传骂做娼妇的时候该死,可是妾有时候又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为什么一定是妾,为何妾就要被泼水,被骂下贱,为什么要被他们欺凌。”
为何她当初和桓文真心相爱,却要被他们无端臆测,说得那般不堪。
她的一滴泪流了出来,沿着脸颊划下,声音却仍然平静,说:“妾不懂,妾到底是怎么的罪大恶极,才会连家门也不准迈进去,甚至连亲娘也不肯承认有这个女儿。”
她闭上了眼睛,眼泪还是在流淌,止不住,这是她的伤心事,轻轻地道:“妾想那个孩子没有出世也好,不然还不知要背负怎样的骂名,只因为他是妾的孩子。”
名门长女,说来也不过是个笑话,正是因为名门,才有无数双眼睛整日盯着她,无数张嘴整日的议论她,盯着她的言谈举止,议论着她是怎样一个残花败柳。
他的指腹将她的泪水轻轻拭掉,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唇,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你也觉得我下贱吗?觉得我是自作自受,活该被唾骂吗?”
赵翊吻着她的嘴唇,她的脸颊,额头,他说:“没有”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他是别人口中没有道德的人,自然也不会用道德来约束别人,他说:“我若是这么想过,当初也不会娶你来颖都”。
邓节心口一软,微微笑了笑,慢慢地摸上了他的脸颊,鼻梁,睫毛,他的睫毛是硬硬的,和她的不一样,他的眼睛很好看,是狭长的,微微上挑,像是凤眸,她想他的娘亲一定是个美丽的人,否则又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俊美的男子来。
她不知道他对她得心意到底有几分,但她知道在她心中他到底还是不同了,因为他和那些人不一样,甚至和她见过的所有人甚至于刘昭都不一样,他活得够坦然,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能够正视人心的一切阴暗,也能够迎接世间的一切光明,他活成了她想要的模样,够自在,够轻狂。
她的一颗心在胸腔里有力的跳动,这一刻她真实的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眼前的一切都是鲜活的,同时她感觉到无措和彷徨,不知该拿这生出的一点点似有似无的情愫如何是好,遂闭上了眼睛,淡淡地说:“妾有些困了。”
赵翊抚摸着她的发,道:“睡吧,还有许久才能到。”
邓节这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六十三章
约有半个时辰,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邓节揉着模模糊糊的眼睛爬起来, 赵翊道:“到了”说着推开了车门拉着她下了马车。
是邺城外远处的一个村子, 这个时候不是耕种的时节,土地都冻住了,庄稼地上面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小土路两侧的房屋都是茅草搭的, 泥土夯实成的, 此时也都变成了银白色。
赵雄也下了马, 跟在他们身后。
村子里的人还算多, 连年战乱民不聊生, 唯独邺城,作为河北吕氏政治集团的所在地,始终比较安稳。
此刻, 他们都偷偷探出头来,用着各色目光打探的看着来着,只觉得这几个人的穿着气质不凡,一见便知不是寻常百姓, 尤其是那女子身上的银狐裘皮, 是上等的贵胄才能穿得起的东西。
村民们不仅捉摸着他们到底是何人物。
邓节也很奇怪, 不知道赵翊怎么就突然带她来了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看起来只是一个村子,没有什么特别的。
赵翊沿着小路一直走,脸上看不出有什么神情, 但仿佛他对这里很熟悉似的,不断地转进一条又一条的羊肠小路里。
最终他停下了来,站在一扇早已经腐烂破旧的门前,那门上挂着的铁锁也都生了锈,屋子半边也塌陷了,看起来格外破旧,而他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蓦地,才伸出手来轻轻扯了扯那生了锈的铁锁。
打不开的。
“爷是来找人的吗?”小心翼翼的声音从对面的茅草屋子传了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探出头来,对着这几个明显衣着不凡的来客,小心谨慎又不失讨好地道:“爷是来找人的吗?”
赵翊淡淡地“嗯”了一声,问道:“这家人呢?”
“早就走了”老妇人回忆道:“这户以前住这个母子俩,当娘的是个军妓,逃出来在这里做肮脏的买卖,儿子后来叫人给接走了,接走了没过多久那娘也走了,独自在夜里走的还是。”
赵翊默了默,道:“她可曾回来过?”
老妇摇了摇头,说:“没有,再就没回来过,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音信全无了……”
就在这时,老妇的儿子忽然从窗子里冒了出来,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赵翊,惊呼一声,道:“是他!”他认出来了,激动的扯着老妇的胳膊,道:“他是那个不爱说话的,跟哑巴一样的。”
听见声音,村子里偷听的村民都跑了出来,围着他们看,却都是看赵翊的,目光各异,神情也各不相同,还在纷纷议论。
见老妇想不起来,他更着急了,道:“就是那娼妇的儿子!”这句话一出口,顿时就安静了,饶是邓节再笨眼下也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皱眉看向赵翊,却发现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神情,没有怒意,也没有笑意,像是波澜不兴的深潭,叫人看不透。
赵雄拔出长剑一指,对准了那人的喉咙,怒道:“放肆,尔等小民竟敢对太尉大人出言不逊。”
这回众人更加惶恐,脸色变得惨白,有一个不怕死的,颤巍巍地问道:“是哪个太……太尉大人?”
赵雄反问道:“这天下还有第二个太尉大人吗?”
话没落地,众人都匍匐跪地,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身体颤颤发抖。
“是草民口出狂言!”
“是草民该死!”
“是草民冲撞了太尉大人!”方才说错了话的那人,此刻正慌忙不迭的狠狠扇着嘴巴子,把嘴角都打出了一丝鲜血来。
“是老妇没有教导好他!”
“太尉大人您大人大量就饶他一命吧,老妇愿意替他受死”那人的母亲也跪地求饶。
赵翊始终没有开口,他可以赦免,也可以命赵雄就地扑杀,更可以命人一刀刀刮下那人的肉,就像很多年前他们欺凌他一样,而就在刚刚,那人也还在骂他的娘亲是娼妇。
但是赵翊他此刻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就像没有看到一样,然后他转过身像赵雄抬抬手,赵雄手起刀落,那跪地求饶之人顿时面如死灰,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拴着门的门锁断开了。
那两人如梦初醒,方才连连磕头谢恩。
赵翊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理会过他们,径直走进了屋子里,屋子搁置了很多年,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如今灰尘被四散,非常呛鼻,赵翊皱着眉头轻轻挥了挥昏沉,见邓节轻轻咳嗽,转头道:“可带了帕子。”
邓节摇了摇头,道:“不碍事的,夫君不必管妾。”向四周看去,只觉得是间再普通不过屋子,门上挂着的红色帘子已经破烂了,灰突突的,没有了原本鲜艳的颜色,屋子角落有个两尺的盗洞,很久以前就已经被人洗劫过了,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留下,只剩下一些破烂的柜子和案几,还有炉灶上的几只破了口子的陶碗。
赵翊慢慢地走着,走到了里面的一间小屋子,屋子里只有一张黄土夯实成的床,床上原本应该是有褥子的,只是如今都空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黄土台子,赵翊推开布满烟尘的窗子,由着阳光照射进来,吹散了一些腐朽的发霉味。
他慢慢地坐在黄土夯实的床上,一言不发,平静更又冷淡。
邓节也没有开口,她就安静的站立在他身侧,陪伴着她,蓦地,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的黄土榻,道:“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他还是很少这样平静地不带一点情绪的和她讲话。
邓节遂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
许久他才开口,垂着眼帘,淡淡地道:“我幼时住在这里,七岁那年,父亲来这里将我接了走。”
他平静地道:“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他说:“我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
邓节知道他指的是谁,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凉,冰冰的。赵翊忽然一笑,目光却黯了,他说:“我真是恨她,恨她丢了颜面,以至于我的父亲对我心有芥蒂,赵家的人将我排挤在外。”
他恨她,但他更恨的其实是自己,他恨自己留着所谓娼妓的血,恨自己受到的不公和欺辱,然而他最恨的是自己的弱小,是当时没能将她一起带走,甚至没喊过她一声娘亲。
自她流落入了军营,被充做了军妓就注定了不会再被赵家人接纳,不会被他的父亲接纳,可他的母亲,那个被人骂做□□,下贱,破烂货的女人真的有那么大的错吗,错到了不被所有人接纳,被世人唾弃不齿,甚至于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厌弃怨恨她。
渐渐地,他知道了,他的娘亲没有错,她只是被逼到了绝地,她只不过是想活着,想养育他,她没有错,这样一个混乱的年代里,她一个女子除了出卖自己的姿色,再没有第二种活路,错的不是他的娘亲,错的是那些人,是那些自以为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就可以放肆的羞辱指责唾骂别人的人,他们用语言为刀刃,不断地不断地刺入无辜者的身体,并且为此洋洋自得。
该死的,卑劣的,明明是这些人。
他后来明白了,却也晚了,他再也没能回来,再也没能见到她。
他知道她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可是他仍然幻想也许自己可以见上她一面,从离开颖都北上的时候他就在想,而就在方才的马车上他还在想,想如果真的见到了她,要如何开口,要说什么才好?
此刻他知道她已经走了,他一点也不意外,他只是觉得心口仍有一个角落是缺失的,各种纷繁复杂的情绪都从那个缺口流了出去,流得只剩下一具空空壳子。
他的血是肮脏的,那便就肮脏吧,他并不否认,他会用荣耀洗去这肮脏。
何况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人是干净的。
“走吧”他对邓节道,随后起身离开了。
屋子外面,村民们还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恐怕这位当年受他们欺辱,如今高高在上的太尉大人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不敢抬头,只看着一双胡靴和袍子边,没有驻足,径直的就离开了,什么话都没有说。
许久之后,村民们这才缓缓地抬起头,见人已经离开了,松了一口气,相互对视一眼,无声叹息,各自散去了。
回去的马车里分外安静,赵翊推开了车窗,由着冷风灌入,安静沉默地看着窗外起伏的山峦,而后关上了窗子,对她道:“有些冷了吧?”
邓节冻红了鼻尖,却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冷,若是这风可以让夫君忘却烦心事,就开着吧。”
赵翊一笑,道:“你都猜到了?”
邓节握着他的手,微笑说:“猜到了一点点,不过无所谓,对于妾来说,夫君就是夫君,有那么一句话是怎么讲得……”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微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赵翊也笑了笑,并不言语。
邓节说:“若是来日有机会还是想让夫君和妾去一次江东去。”
“你那么想念江东?”赵翊问。
邓节道:“妾也说不清楚,明明挂念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名声也已经坏透了,可时不时还是会回忆,最痛苦的日子是在江东,最快乐的日子也是,像是一场大梦。”
赵翊若有所思,只慢慢品着她的话,道:“最快乐的日子是在江东吗?”
邓节一怔,连忙改口:“以前是的,以后兴许不是。”
她如今竟然也学得去卖巧讨好他,赵翊忍不住也笑了,心情似乎好多了。
邓节目光如水渐渐平静,她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劝慰他,道:“既是一场梦,做过了便就过去吧,继续活在梦里不过是自欺欺人。”
第六十四章
自从到了邺城, 程琬就倒了霉了, 赵翊将邺城数十年来留存下来的所有公文都命人搬给了他, 名他仔细的差, 不能出任何纰漏。
足足十数大箱子的公文信函,这不是要了他程琬的命吗。
他和手下几个文学掾属点灯熬油没事每夜的埋头在这些公文案牍中,已经几日几夜都没有回过家了,困了就席地而眠, 饿了奴婢就送上吃食, 就连想要便溺也只能就近在这殿中。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一个文学掾属受不住了, 只揉着眼睛告饶。
另一个文学掾属叹息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太尉大人可没少给咱们俸禄, 你要是不干,就回老家去吧。”
“就你会装好人”
那人嘿然一笑,道:“其实我也不行了, 不行了。”
程琬正在看着几封书信,都是永寿二年的,道:“几位都辛苦了,连续几夜不曾合眼, 这是个大活, 急不得, 几位就先回去休息,明日再来吧。”
“多谢忌酒”掾属们纷纷疲倦的告辞。
程琬视线始终不曾从书信上离开,目不转睛地快速看着,他阅读的速度极快, 然而突然间他停了下来,瞳孔收缩,拿着书信的手微微颤抖,仿佛是查出了什么端倪,他一连翻阅好几封书信,无不是永寿元年,永寿二年期间,都是八九年前,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惊,蓦地,高声喊到:“来人!快来人!”
几个士兵迅速进来,道:“军师请吩咐!”
程琬霍然的起身,颤抖不已,道:“去!去派斥候去江东!速速!”
“诺”士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