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节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伏虎岭吗?”轻儿突然道。
邓节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轻儿轻声细语地道:“你别那样看着我,我跟你一样都是可怜人,伏虎岭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黑山军在那里驻扎着,保护着自己的寨子,寨子里的人活得很幸福,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地织布,无需向朝廷缴纳高额的赋税,哪里的人都很淳朴善良,直到有一天,来了一群官兵,他们要打青州,所以就必须要打伏虎岭,他们包围伏虎岭,包围了整整三个月,却只损兵折将,没能踏进来半步。”
轻儿慢慢地说着,目光落在闪烁的油灯上,仿佛心绪也飘回了许多年前,她说:“若是当初我们没有带他回寨子就好了。”
“带谁?”邓节问,但是心中隐约已经走了答案。
轻儿低头看她,轻启唇瓣,道:“赵翊”
邓节心道:果然如此。
轻儿说:“他救了我,若是没有他,我可能当时便就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断了脊梁,他救了我,所以我们便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可就是因为这个‘好人’伏虎岭没了,寨子没了,他命令将士把寨子给屠了,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也无论老人还是婴孩,他那时才十岁,怎么就有一颗那么狠的心,若非我在草垛子里,恐怕也死了,后来我被辗转了很多地方,最后被卖进了前大将军府。”
她说:“你信吗,他当初明明听过我的名字,李轻轻,可是他却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她看起来似乎还有些怅然。
邓节已然无话可说,只道:“你要杀他?”
轻儿噗嗤一笑,摇了摇头,抚摸着邓节的鬓发,温柔地道:“我不杀他,杀他是多难的一件事,而且他救过我的命,我不杀他,我要他像我一样,失去心爱的人,永远的失去,像我一样孤独又寂寞的活着,每日每夜,我要他都活在痛苦中。”
她问邓节:“你知道宋绾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她不等邓节回答,自顾自地说:“就和你现在一样,白日里刚同他恩爱缠绵,夜里就自尽了,连赵翊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以为宋夫人恨他,恨自己,所以才会选择自尽的,你知道他看见宋夫人尸体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神情吗?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涣散,而后他跪在了她的身边,把脸埋在她冰冷的怀里,就在几个时辰前那还是温暖的,此刻却冷得像冰一样,他埋在她的怀里,他在流泪呢。”
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神采,她说“很快的,很快的,我就可以再看到了,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又等到了这样的一个机会,你说,他看见你的尸体时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呢?会比当年看到宋绾尸体时还要痛苦吗?”
邓节瞪着她:“宋夫人是你杀的。”
轻儿摇头,笑道:“是她求我杀了她的,我只不过是跟她说了几句话,我说她就是个荡妇,她的丈夫才死了不过七日,她就和庶子媾和在了一起,你说她不是个荡妇吗?若是她的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将她逐出家门,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
轻儿咯咯地笑,道:“我才说了几句呀?她就受不住了,求着我让我杀了她,然后我就像这样……”
她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根麻绳来缠绕住邓节的脖颈,轻轻地道:“就像这样,把她给勒死了呢。”说着她的双手渐渐的收紧,邓节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痛苦得不得了,伸手想要挣扎却怎么也使用不上力气,想要大声呼喊,喉咙却发不出声音,邓节盯着轻儿的眼睛,她正在笑呢,她说:“你的样子和当时的宋绾一样,你们都丑陋极了呢,死的样子可真丑陋。”
邓节只觉得呼吸一点一点稀薄,神智一点一点涣散,她感觉到了死亡恐惧,她想起了她的二弟,想起了江东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最后想起了赵翊,她想他来救她,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不在。
也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轻儿神色顿时一慌,皱眉低声道:“这个时候怎么还会有人!”
“夫人!”
“夫人可在?”
竟然是军师程琬。
邓节顿时清醒了一些,更大力的挣扎,轻儿而是用力,额头上青筋蹦出,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
“夫人”程琬还在敲门,见没有人回应,道:“奇怪,去了光德殿吗?”转身便要离开。
邓节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不可以让他离开,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脚下一踢,身侧的连枝金灯霍然倒地。
门外程琬顿时察觉,立刻破门而入,只见奴婢轻儿正勒着邓节的脖颈,轻儿见程琬破门进来,立刻松了手,正要准备逃,程琬叫道:“快来人!有人谋杀夫人!”龙虎军顿时冲了进来将轻儿团团围住制服在地。
程琬一边将邓节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一边喊道:“快去请大夫,去光德殿通知主公!”
“诺”两个士兵立刻出去。
程琬一边给她解绳子,一边问道:“夫人还有意识吗?夫人?”
邓节点了点头,气若游丝道:“她给我下了软筋粉,我使不上力气。”
程琬瞥了一眼被制住的轻儿,恰好这是赵翊也赶到了,他看见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的邓节,立刻上前将她抱了起来。
程琬道:“主公,她中了软筋散,使不上力气。”
赵翊扫了一眼轻儿,目光就像是凛凛的寒刀,道:“压下去,仔细查问。”
也就在这时,轻儿忽然像疯了一样,猛的就挣脱了来,狠狠地撞在了大石柱上,顿时血溅于上,身体软绵绵地瘫软在了地上,程琬上去一探手腕,摇了摇头,道:“已经死了”
赵翊抱着邓节,语气不觉间急了,问程琬道:“她身上可有解药。”
程琬说:“这软筋散没有解药,不过属下有个法子可以解。”转身命令士兵从井中打上一桶水来,越冷越好,这时候本就是隆冬,井水冰地扎手,士兵取了来递给程琬。
程琬对邓节道:“冒犯了”话音未落,一大桶冰水猛的全浇在了邓节脸上,这么一激,邓节顿时觉得血液都流通了起来,渐渐地,胳膊也能动了。
“如何?”赵翊担忧地问她。
邓节支撑着自己起来,将脸上的冰水抹掉,脸色依然惨白,道:“没事,可以使得上力气了。”她转头看向轻儿,只见她已经断气了,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心中五味杂陈。
也就在这时,老奴匆匆地赶紧来,见到殿里这样一副场景,顿时不知如何开口了。
“怎么了?”赵翊皱着眉头问。
老奴战战兢兢地说:“大人,使臣们都到的差不多了,也都落座了,老奴见大人匆匆离开,就想着过来看看,问大人可否照常开宴。”
赵翊担忧地看向邓节,邓节惨白着脸,微笑道:“妾没事,身体也可以行动了,就是没有受了一点惊吓,叫几个奴婢过来给妾梳妆一下就可以了。”她说着,却不像真的没事,她的手冰极了,身体还在轻轻发抖。
程琬也说:“夫人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没有大碍的。”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说:“不过这个勒痕得遮一下,免得叫江东的使臣看见,回去传一些风言风语。”
邓节说:“过会儿会让奴婢多抹一点脂粉遮盖的。”又说:“多谢军师了,若非军师突然出现,妾此刻怕是已经没了命了。”又对赵翊道:“夫君,除夕夜里死了人,不是件好事,找个地让人把轻儿埋了吧。”
赵翊说:“行”蓦地,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才慢慢松开她。
他其实此刻还有话想同她讲,但是晚宴在即,他就先命奴婢给她梳妆,不能让她以这幅病容见各地使臣,自己则让程琬随他出去。
两人在门外的长廊里慢慢地走,程琬说:“事出突然,那奴婢又自尽了,很难不想她背后是否有人。”
赵翊的目光是冷的,淡的。程琬说:“况且那软筋散价格昂贵,不是一般奴婢可以得到的……哦,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张表病了,听闻活不过来年四月了,他的两个儿子整日里斗得不停,小儿子最得宠,若是荆州传到了他的手里,来年四月,咱们就可以大举南下……”
“义臣”赵翊忽然打断了他。
程琬看向他,不解地道:“主公请说。”
赵翊慢慢地转头看向他,目光如刃,声音却又异常平静,他道:“你可以向我解释,为何会突然私下里去见她吗?”他不是在怀疑程琬和邓节,事实上他极其的相信程琬,这一点他们二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他只是觉得程琬有事情瞒他。
第六十八章
程琬一时沉默, 赵翊也没有逼问他, 月光从长廊外照进来, 落在了赵翊修长的身上, 像是镀了一层银色的光华,他的五官在光与影的映衬下更加的分明,犀利,高挺的鼻子, 薄的唇。
程琬摸着鼻子沉默了良久, 方才叹息道:“属下想了半天, 既觉得不是该说的时候, 又不想同主公说话, 属下只是得到了一个消息,急着想要去向邓夫人求证。”他抬起头看着赵翊,诚恳地道:“属下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些, 等到事情查明了,无论真相如何,属下都会原原本本的讲给主公听。”他说:“请主公原谅属下。”
赵翊看着他的眼睛,轻眯了眯, 然后道:“那我就信你这一次。”
程琬感激的道:“谢主公体恤。”
奴婢推开门, 道:“大人, 夫人已经梳妆好了。”
赵翊对程琬道:“你先去光德殿,我随后就到。”
“诺”
赵翊迈进了屋子,瞧见了坐在铜镜前的人,梳的流云髻, 头戴凤钗,白白的鹅蛋脸,两条秀气的眉毛,和一双杏眸,她的嘴唇没有抹口脂,因为本来形状就很好看,也带着樱桃一般的红色,所以无需抹口脂。
赵翊一看见她,目光就柔和了下来,上前从背后抱住她,虽然遮盖过了,但是离近,隐隐的可以看到她脖子上的勒痕,他垂着眼帘,道:“疼吗?”
邓节微笑着摇了摇头。
赵翊把脸埋在她的肩上,深深地嗅着她身上好闻的香味,抱着她的手臂忍不住收紧,道:“让你受惊吓了。”
邓节抚摸上他的手,微笑道:“妾还活着,还能被夫君抱着,这比什么都好。”
“嗯”他声音含糊不清。
……
“你知道他看见宋夫人尸体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神情吗?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涣散,而后他跪在了她的身边,把脸埋在她冰冷的怀里,就在几个时辰前那还是温暖的,此刻却冷得像冰一样,他埋在她的怀里,他在流泪呢。”
“你说,他看见你的尸体时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呢?会比当年看到宋绾尸体时还要痛苦吗”
……
她的肩膀是温暖的,是他的温度,她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方才轻儿的话。
她若是死了,他会痛苦吗?和宋绾相比呢?
她总是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思考,她甚至在潜意识的回避宋绾这两个字。
可是她心里很清楚。
她和宋绾很像,或许也是因为这个,赵翊他才会待她又那么一点不同。
可是到底呢?
到底在他的心里,她和宋绾谁更重要。
她知道这样对比是很愚蠢的,她也尽量的不去想,可是此刻她还是好想问他,他到底喜欢的是宋绾,还是她邓节。
这本不是她该纠结在意的问题,她本来是毫不在意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在冰冷的地上,脖子上缠着麻绳,她的身体至今还在轻轻颤抖,透过薄薄的衣衫,他的温度传递了过来,至少这一刻,她觉得安定了一些,他衣服熟悉的熏香味令她心安。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仍是没能问出口,她只是轻推了推他的手,道:“夫君,到时辰了,晚宴要开始了。”
赵翊这才渐渐地松开她,拉着她的手去了光德殿。
……
光德殿内灯火通明,各地使臣们均已落座,待见到太尉与太尉夫人进来,偏僻的角落里几个使臣偷偷议论。
无不是原来这就是太尉大人。原来他不但没有生得青面獠牙,反而异常俊美贵气。原来好多传闻都是假的。太尉大人请了乐班,一会儿会有奏乐,会奏天子乐吗?太尉大人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诸如此类。
时辰快到,就在要开宴的时候,门外的士兵忽然同传道:“鲜卑使臣到!”
议论声又起来了,程琬也不禁起了疑惑,鲜卑一向和吕家走得近,吕方如今就和鲜卑在一起,正图谋着夺回邺城,如今这个时候遣使臣来究竟是何意呢?
邓节看向赵翊,只瞧他的眼里并没有什么波澜,嘴角却微微向上一挑,惯用的假笑,道:“快请使臣进来。”
接着,只见一个身高八尺的鲜卑汉子端着一个大红木礼盒进来,说是鲜卑汉子,却半点瞧不出鲜卑样子,头发整整齐齐地束着,衣裳也都半胡半汉,言谈举止都很规矩。
他们都说慕容鲜卑汉化的早,原来已经到了和汉人没什么两样的地步了。
“慕容鲜卑使者,拜见太尉大人。”说着,这使者半跪在地,右手抚在胸口,行了一个鲜卑礼,又道:“弊臣奉我王命令,特为太尉大人松开除夕贺礼。”说着自己打开了那个红木箱子,殿上之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那里面装着得是颗人头。
使臣说:“这是吕复二子,吕方的人头,我王特命弊臣献给太尉大人,以结盟好,永不犯界。”
他们慕容鲜卑的主子分明是怕了,怕因为这个吕方,下一步赵翊的大军就要跨过漳河攻打鲜卑,所以送来了吕方的人头求饶。
赵翊乐得收下这个人情,北方胡虏杂居之地,土地贫瘠,易攻难守,他本也就不感兴趣,他想要的是趁着张表病逝之际南下收取荆州,统一中原,他拍了拍手,笑道:“这份礼最合我的心意,使臣千里迢迢赶来,辛苦了。”又吩咐奴婢,道:“还不快给使臣设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