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落座,晚宴也就开始了,外圈的乐班奏乐,中央的胡姬跳着胡旋舞,婢女们捧着漆盘鱼贯而入,不断的呈送着美酒佳肴。
邓节没有什么胃口,事实上她现在的喉咙也该痛着,脑袋里都是轻儿说过的话。
她放在案几下的手突然地被他握了住,她一惊,看向了他,却见他正在看着跳舞的胡姬,手下紧紧一收,握着她的手更紧了。
“在想什么呢?”他仍是没有看她,话却是对她说的,随手揪下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
“妾在想,鲜卑使臣真的是送来了一个好消息。”
“胡说”他淡淡地道。
邓节默了默,说:“轻儿说,宋夫人也是她逼杀的。”
赵翊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从他的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神情,蓦地,他淡淡地应了一句:“哦”
邓节望着他的侧脸,道:“妾若是也死了,夫君会难过吗?”
他没有回答她,她渐渐地不在抱有他能回答的希望了,却在这时,他又开了口,道:“不会的”他扭头看着她的眼睛,对她笑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邓节不知为何,心中忽然一阵暖流流过,刚刚经历过恐惧,此刻的她太脆弱了,她到底也是个人,会恐惧,有脆弱,时而也想着能够依靠着什么,能够卸下防备。
案几底下,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他说:“我不会松开这手的,也绝不会再有第二个轻儿。”他诚恳地说:“这次是我疏忽了,让你受了惊吓,以后再不会了。”
邓节笑了,眼泪像是和笑连在了一起,也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她轻轻抹掉,免得叫人看了去,她说:“你说我们会生孩子的是吗?”
“会”他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会生许多许多。”
她说:“不是因为想要稳定江东。”
他说:“现在的我无需去江东。”天下九州,他坐拥数半,何须再去顾虑稳定一个小小的江东。
他不需要,他甚至可以立刻挥师南下。
她好像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他,而他也好像永远不会嫌她啰嗦,就这样一句一句的说着,手紧紧的握着。
宴会过半,中间的舞姬退了下去,换了六个貌美的俳忧来,俳优都是男的,也都很漂亮,比姑娘家都漂亮,难怪那么多人有龙阳之好。
他们几个是那个老奴精心挑选出来的,特意在除夕夜宴上表演,他们手里有的拿小腰鼓,有的拿萧,有的拿绫,有的会唱,有的会跳。
宴上的使臣们都看得入了迷,赵翊似乎也觉得很有趣,唯独邓节,除来看着觉得有趣,越看就越觉得其中有那么一个漂亮的男孩眼熟,在哪里见过又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了,心思渐渐的也都不在上面了,只想着到底在哪里见过那张脸。
在哪里呢?
她细细的回想,视线一直都落在那个男孩身上,他的五官非常美丽,身段极其柔软,一转身,一跃起,充满了美感,真好看,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那个男孩呢?
……
“邓节,我不能给你什么?我并不喜欢女子,只是家母逼我娶妻。”她的耳边突然回想起周蒙的声音,在很多年前,她被撵出家门露宿旧草房子的那一晚,她遇到了周蒙,他们此前只有几面之缘,顶多算得上是陌生的朋友。
他对她说:“桓文不会回来了,我可以迎娶你,告诉所有人你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让你免受人非议,也可以帮你将孩子养大成人,但是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不能做你的丈夫,你可能接受?”
“这是萧翱,是我赎下来的俳优,是我爱的人。”
萧翱
邓节的回忆顿时清晰了,那男孩是萧翱,是周蒙所爱之人,是他当年赎回来的俳优!
他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来杀赵翊的!
也就在这时,萧翱的长袖中忽然射出一只短箭,直直的冲着赵翊而去,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猝不及防,赵翊也正在低头斟酒,邓节几乎是下意识推开了他,“呼”的一瞬,箭射进了她的肩膀,钻心的痛。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推开他,她的心还没想通,身体已经主动的推开他了。
她不明白,一切早就不受她的控制了。
大殿上乱做一团,“快抓住他!”有人吼道:“快抓住他!”
赵翊早已经变了脸色,立刻将邓节掰了过来,箭头全部没进了肉里,射进去了两寸深,周围的血已经发黑的,淬了毒的。
“程琬!”他忽然疯了一样的吼道,额头上都是汗珠,程琬立刻跑过来递上了一粒药丸给他。
他掰开她的唇想要喂进去,可是他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喂不进去,他的身体都抖的厉害,嘴唇惨白。
“主公”程琬叫他一声:“我来吧,主公。”说着将药丸递进了她的嘴里,又取了水喂她喝下。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簌簌发抖,面上没有半点血色。
殿中被团团围住的萧翱恨恨地咬着牙,猛的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剑来,叫喊道:“赵翊狗贼,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赵翊抱着邓节,冷冷地道:“把他抓起来,留活口。”
这时大夫也背着药箱急匆匆的赶到了,紧急的救治着赵翊怀里的邓节。
赵翊渐渐地也冷静了下来,道:“程琬”
程琬立刻说:“属下知道了,属下这就去差办此人。”
旁人都已经傻了,无不坐立不安,明亮的火光照着他们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
程琬说:“各位使臣,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晚宴也没有办法继续举办下去了,各位大人请先行回驿馆。”说完行了一个礼。
使臣们便三五一伙的各自散去了,窸窸窣窣地议论着方才殿上发生的事。
士兵们已经制住了萧翱,手脚均被纽扣住了,程琬问他道:“可有解药?”
萧翱恨恨地看着程琬。
程琬道:“不说也行,那就要吃点苦头了。”
萧翱血红着眼睛,叫道:“赵翊你不得好死!邓节你恩将仇报,竟然连仇人也救,你这个□□,亏了当年周蒙心善,收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不然你和你那肚子的贱种早就露死街头了,你不知恩图报帮周孟报仇雪恨!竟然还在今日还阻挠我!你个下贱的女人,被赵翊肏上几次连仇都忘了,你也不得好死!”
程琬看着赵翊铁青的一张脸和冷得要杀人的眼睛,无奈摇了摇头,上去便是一脚踢得萧翱牙齿脱落,满口鲜血,仍是止不住他还在骂,程琬吩咐侍卫道:“带下去锁起来。”
“诺”便将萧翱拖了出去。
第六十九章
“如何”赵翊问。
大夫仔细的查看过后, 道:“多亏了军师给夫人服下药丸, 毒这才没有流入心肺, 老夫要先将这箭头拔了, 敷上药粉,方能救治。”又对赵翊道:“大人令殿内的男子都先出去吧,在命奴婢准备烧火,准备剪刀和热水, 老夫就在这里给夫人拔箭。”
赵翊挥了挥手, 奴婢立刻照办。
赵翊将她反过来, 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不停的抚摸着她的脸颊, 将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拨开。
大夫将她背后的衣衫用剪刀剪开,只瞧见一片血肉模糊,取了小刀在火上热过, 对赵翊道:“大人,一会儿夫人会剧痛难忍,大人请将这块布垫在夫人口中,免得她不小心咬了到了舌头。”
赵翊便将她的嘴轻轻掰开, 将布塞了进去, 大夫道:“老夫动手了”说着用刀将她中箭处的皮肤割开一条口子, 黑色的血顿时冒了出来,她痛的醒了,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赵翊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手按着她湿透了的发,一言不发。
大夫将她的皮肉割开两寸深,蓦地,将箭一把拔出,邓节吃痛又昏厥了过去,大夫将药粉给她敷上,仔细的包裹好,这才大汗淋漓地道:“禀大人,夫人已经没事儿了,可能会高烧几日,烧退了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又道:“老夫这就去煎药去了。”
赵翊默许,然后将昏厥了的邓节抱回了内殿的榻上交由奴婢照顾。
他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干裂的嘴唇,明明是心痛的,却仍然回想着方才大殿之上那个俳优说过地话,目光不由得沉了。
推门出去的时候看到了程琬,淡淡地道:“你还没走?”
程琬向他行了一礼,道:“夫人可还好。”
赵翊说:“没有性命之忧,但会高烧几日。”他默了默,道:“她今日受苦了。”
程琬不欲再说这个,只道:“属下现在就想提审方才那个犯人。”他叹息一声,道:“他方才殿上说的话主公心里也很介怀吧,还有此前查的事,属下想这次可以一并查出了。”
“查吧”赵翊淡淡地道。
……
昏暗的地牢里,釜内燃着熊熊烈火,一股浓重的腐烂味混合着霉味,臭气熏天。
“赵翊!我要杀了你!”
“赵翊,你不得好死!”
一声一声的凄厉的惨叫。
“军师大人”士兵笑脸相迎。
程琬笑道:“将门打开吧。”
“诺”士兵遂将门打开。
程琬进去,踩在干枯的杂草上,萧翱被铁索拴着,手腕被磨破了,鲜血淋漓的,眼睛亦是血红的,狠狠地盯着程琬,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程琬看着他,只是一笑,道:“别再叫喊了。”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翱不说话,只是恨恨地瞪着他。
“魏三只不过是你的化名吧。”程琬慢慢地道。
“呸”萧翱吐了他一口。
程琬不恼,只慢慢地道:“你原叫萧翱,生于江东姑苏,是个俳优。”
萧翱咬牙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是邓节?那个贱妇!”
程琬不置可否,只道:“我查过你,后来你被周蒙重金买下,在后便就失去了消息。”
萧翱冷哼一声。
程琬道:“邓节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周蒙的?估计不是吧?那是谁的?桓文吗?”
萧翱一怔,道:“你如何知道桓文的!”
程琬目光一凛,逼问道:“桓文究竟是谁?和邓家有什么关系!”
萧翱冷笑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程琬不急,慢慢转身,踱步道:“因为周蒙的尸身在我们的手上,你不想要吗?”
萧翱顿时痛苦不堪,耷拉着脑袋,只一遍一遍骂道:“你们这些混蛋!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账!”
程琬不急,靠在栏杆上,道:“我可以把周蒙的尸身还你,你可以带着他的尸身远走高飞,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是我要你把你知道的事情通通都说出来,否则,我即刻可以叫人把他的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了。”
“好,我说!”他咬着牙道:“我说。”
“从头说起”程琬微笑道。
萧翱耷拉着眼皮,道:“邓节肚子里的孩子是桓文的,桓文是周蒙的旧友,寄住在黄家,邓家当初只剩下一堆孤儿寡母,也是受黄家的照顾,久而久之的,关系自然也都十分的近,邓节怀的应该就是桓文的孩子,说是应该,因为我确实不能肯定,再后来桓文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哪一年失踪的?”程琬问。
萧翱默了默,似乎是在思索,而后回答道:“永寿二年。”他说:“应该是这一年没错,因为也是这一年周蒙娶了邓节。”
程琬问:“桓文的名字就叫桓文?”
萧翱被问得有些迷糊了,道:“自然,不过也有可能是化名。”
程琬:“他是江东人?”
萧翱摇了摇头,道:“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不过听他的口音应该是北方人。”
程琬说:“那你现在可还能辨别出他的样貌来?”
萧翱说:“我尽力”
程琬取出了几卷画像来给他看,萧翱摇了摇头,程琬便扔掉一张,直到第四张,萧翱怔住了,蓦地,指认道:“是他,他就是桓文。”
“果然”程琬嘟囔了一句,然后将画像统统收起来。
萧翱道:“桓文消失了之后没多久,邓节就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她不肯说孩子的父亲是谁,邓家家母嫌弃她败坏门风就将她逐出了家门,周蒙那时候被他母亲逼婚,他是和我在一起的,他没了办法,正巧遇到了邓节,便问她是否愿意嫁他,他做不了一个丈夫,但是可以充当她孩子的父亲,让她免于那些流言蜚语,邓节同意了,所以周蒙便对外称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请求父母让她过门,过了门后没多久,周蒙就被派去镇守庐州,几年不曾归家,偶尔几次归家,会顺带着去看看她,待她如半个亲妹妹一般,有名无实罢了。”
程琬笑说:“我明白了”转身便要离开。
萧翱叫住他:“你答应我的事呢!”
程琬抱歉一笑,道:“我也很想兑现,不过两个月前,我家主公已经命人将周将军的尸体送回江东了。”
“程琬!”萧翱怒吼,疯了一样,两只手上的锁链哐啷哐啷作响。
程琬只是笑笑,便就离开了,走到旁边那间牢房,对立在里面目光阴沉的赵翊道:“主公可都听到了?”
赵翊冷冷地道:“桓文是谁?”
程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出了几封书信给他,道:“属下此前查看吕家的文书和书信,偶然发现了这几封书信,都是永寿元年以及永寿二年的,主公请看落款。”落款赫然是桓文二字。
程琬道:“这世上叫桓文的没有百个,也有数十个,属下原本想或许只是重名重姓,不过,主公细看这笔迹,可觉得熟悉,勾脚之处略有一弯,是因为此人手腕处受过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