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士兵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从震惊中缓和过来。
……
邓节回到了宫殿,赵翊去处理政务了,轻儿早早的就在寝殿外等着她,见马车停下,邓节从马车上下来,立刻将刚点好的暖炉递给邓节,邓节抱在怀里,慢慢地进入寝殿。
寝殿内的炭火盆已经烧好了,上面竟然还架着铁炉子,炉子上烤着羊肉,此刻已经快熟了,滋滋做响,邓节本是不饿的,此刻一闻到那香味,便觉得饥肠辘辘。
轻儿将她的狐裘披风解下挂在架子上,说:“夫人,到正午了,可要用膳?”
邓节颔首,轻儿遂将碟子摆好,又用刷子将酱料刷在了烤肉上,待烤熟了便呈给邓节,并将烙好的胡麻饼分割来递给邓节,一旁的挂炉里还热着肉汤,里面放了香菜和青葱,香味四溢,轻儿也取出了一碗呈给她。
邓节喝了一口,只道:“这汤有些特别。”
轻儿将酱料刷在肉上,道:“夫人是江东人,可能吃不惯这北边的食物,北边的食物不比南方精细,吃惯了却也别走风味。”
邓节觉得无趣,便与轻儿闲聊,道:“你是辽东人?辽东可是比邺城还要寒冷。”
轻儿微笑道:“是的,不过奴婢也不是生来就是辽东人。”
“哦?”
轻儿说:“奴婢原是青州人,后叫人卖去了辽东。”
邓节停下箸,道:“我原是琅琊人,离青州倒是很近,你是青州哪里人?”
轻儿笑说:“若说青州,倒也不完全算的,只是在青州和兖州之间,有那么一处名为伏虎岭的地方,奴婢出生在那里。”
邓节并不了解那地方,印象也不深,只是记得那好似曾是黑山军的地盘,后来连带着青州都被赵彪并了去,只是她不记得准确的年份了,那时候她的年纪还不大,着实没印象,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便也就不再追问了。
邓节只道:“人都唤你轻儿,我还不知道你原名是什么,像我之前那奴婢,唤做金儿,实名严金儿。”
轻儿垂着眼帘,敛住眼眸,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奴婢几经周转易名,若说原名,应该是叫李轻轻才是。”
李轻轻
邓节心中喃喃,很快便就忘在脑后了。
……
赵翊正在殿中看书信,是加了急从青州送来的,上面还加封了火漆,赵翊撕开正看着的时候,程琬进来了,道:“主公”
赵翊正在看信,随口“唔”了一声,看罢揉成了团扔进了炭火盆里,道:“青州来,赵虞到底是有些不安分。”又道:“杨主簿那边如何了?自从回了颖都,就音信全无了。”
程琬摊手,道:“属下听信使来抱,猜得老太傅那食古不化的性子一时半刻也不能说出实情,司马将军说杨主簿正在竭力查着,不若先信他,汉室那边总体上也很安分,只不过如今正是隆冬最冷的时候,我军若是回颖都,长途跋涉,仓廪不实,士兵免不得受冻馁之苦,且吕方与鲜卑尚在北方觊觎,漳河结冰,若是趁机南下,刚到手的邺城极有可能顿时有失了。”
赵翊揉了揉鼻梁,他始终无法放心颖都,无法放心天子,若是能取而代之,便不再生这些麻烦事了,然而这一切也只能等到处置了宋家,放开了新政才能做考虑,眼下时机未到,他揉着鼻梁说:“看来这个正月要在邺城过了。”
程琬揣着袖子,笑说:“这个正月留在邺城过倒也没什么不好,主公若是想来日迁都邺城,正好可以趁着此时命工匠们勘测地形,规划宫城营造,等到来年开春冻土解了,就可以着手施工了。”
“大局未定,兵甲未足,尚不能够大兴土木。”赵翊淡淡地道,又说:“哦,听闻军事派斥候又去了江东,是要查什么?”
程琬迟疑不答,良久,道:“主公请恕臣不能直言。”
“哦?”赵翊抬眼看他。
程琬叹息说:“属下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事情原委,不好说与主公,免得生了不必要的事端,等到斥候从江东回来,事情原委就豁然开朗了。”
赵翊问道:“此事可是与夫人有关?”
程琬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属下知道主公不欲属下去查邓夫人,可是此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不能不查,还请主公宽恕”
赵翊叹息一声,道:“查吧”
程琬说:“斥候快马去江东,一来一回,加上期间调查,最快也要两个月,还有几日就是新年了,一路上将士们都辛苦了,正月里多摆上些宴,犒劳三军将士,旁的事情交给属下去查,主公辛苦一年,也该好好过一个正月了。”
赵翊听着,沉默不语,许久他才开口,目光却是落在连枝金灯上的,灯下是一只金雕的凤鸟,他身影被火光映的轻轻摇曳,他淡淡地道:“义臣啊,我明明是知道该查她,可是却又不想查,怕什么也没查出来,更怕查出来了什么,所以宁愿不去看,不去听,如此就可以装作没发生,装作不知道。”
他竟然也会有愚蠢到掩耳盗铃的这一日,他兀自嘲讽的一笑,似乎是在笑自己,他说:“何时连我也学会自欺欺人了。”
……
眼见着到了建安四年的尾巴,邺城上下并没有因为邺城从吕家手里转到赵家手里而生出什么变化,百姓们照例置办着新年需要的吃食和衣物。
赵翊命人打了一块太尉府的大牌匾,把原来的大将军府的牌匾给替换了下来,不过他仍然不太喜欢吕复的这个府邸,最终还是听从了程琬的建议,准备正月过后就征募工匠着手丈量土地修建新的府邸。
另一边,趁着赵翊大获全胜,颖都的太尉一档都心如明镜的纷纷上书表彰太尉大人的功绩,并且明里暗里要求天子加封太尉,不是此前的魏侯,而是魏王,赵翊他想要称王,不臣之心已经写在了脸上了,就差张榜公布天下。
天子非常气愤,却又不能表示,每日上朝便就冷着脸听下面的太尉一党和汉室一党吵架,没有用的,刘昭半点办法都没有,他就是一个被架空的傀儡,任凭他百般挣扎,却还是无法与赵翊比肩而立。
刘昭有的时候也不明白,明明自己是天子,是汉室正统的血脉,仁义,善良,宽宏,他才应该是人心所向,却又为何屡屡战不过那狡猾残暴的赵翊。
又为何会有那么多人,那么多才子不要命似的追随着赵翊,前赴后继。
他不知道,不明白,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
“陛下是又生气了吗?”嫩嫩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刘昭卸下冕旒。
“陛下这段时间来看起来一直很不开心。”玉儿小心谨慎的问。
“没有”
“可是玉儿听说……”
“没有!”刘昭突然喝了她一句,厉声道:“朕说了没有!”
玉儿一怔,似乎是被吓到了,怯怯的,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
刘昭也恍然发觉自己方才太过于急躁了,歉意油然而生,他上前抱起她,抚摸着她的发:“对不起,朕吓到你了。”
玉儿乖巧的摇头,任凭眼眶红肿着,道:“陛下没有吓到阿玉,阿玉没事儿的。”她说:“是兄长吗?他们说是兄长惹得陛下心情不好。”
刘昭说:“不是的”
就在这时,门外奴婢高声通传:“陛下,宋尚书与太中大夫求见。”
刘昭松开玉儿,微笑道:“看,玉儿的外公来了。”说着对门外的奴婢道:“请他们进来。
“诺”
第六十五章
不一会儿尚书令宋裕, 和太中大夫宋扬就相继进来。
“阿公”
“阿公”
玉儿往宋扬怀里扑, 被宋扬一把抱了起来, 玉儿捋着他的胡须, 被宋扬逗得咯咯直笑,然后宋扬就放下了她,轻拍了拍她的小脑瓜子,说:“阿玉先去玩去, 阿公要和皇帝陛下说事情。”
玉儿乖巧的走到了外殿, 见到两个婢女还在外面守着, 玉儿当即变了脸色, 小小的人儿竟然也有几分霸气, 道:“为何还在这里?都退下!退下!”
夏卓骂道:“还不听皇后娘娘的都退下!”
婢女互相对视一眼,便就退下了。“还有你!你也退下!”玉儿指着夏卓鼻子道。
夏卓怔了怔,眸子顿时黯了, 道:“诺,奴才这就退下。”说完就也走了,阿玉小屁股一沉坐在了外殿的门槛上给天子和阿公看门。
内殿里,刘昭表情肃穆, 将一小竹筒递给二位, 道:“这是一个信得过的人千里迢迢从邺城送来, 两位打开看看吧。”
宋扬接过,打开竹筒,取出了里面的信纸,阅读过后脸色骤然就变了, 又传递给了宋裕,宋裕初来很疑惑,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让他的堂兄变了脸色,待他看完,神情顿时也凝重了起来。
刘昭转身,看着墙壁上的青铜挂灯,转过来道:“这是赵翊命令陈端等人拟定新政策略,看清楚了吗?他是想要取代朕,彻彻底底将朕从政治圈中踢出去,他的手下们如今天天早朝都在向朕上表,奏请朕封赵翊为王!王啊!高祖曾起白马之誓,非刘氏而称王者天下共诛之!”
他颇为激动,复又沉下来,道:“王离天子只有一步之遥,他下一步是不是就该逼朕禅让于他了?”他摊手惨笑道:“吕复已死,纵观寰宇,天下以无其敌手,所以他才敢如此猖狂,如此跋扈。”他说:“如今的形式早已经与一年前不同了,需得所有的势力联合起来,方能铲除掉那个逆贼。”
宋扬道:“老臣早有此意。”
刘昭道:“青州赵虞,自从他的兄弟们都被赵翊杀了之后,他便整日惶惶不安,恐惧赵翊会杀他,此人懦弱,只要我们与其合作,答应他,赵翊死后,将赵家交由他掌管,他必欣然应允,此人没有什么才干,届时便可慢慢分化,让赵家内部四分五裂。”
宋扬说:“赵家除了赵翊工于心计,剩下的都是一群武将,武将有时恰恰又是最好对付的。”
刘昭道:“赵翊身边有我们可以信赖的内奸,他与赵翊不共戴天,等他消息一到,我们便就行动。”
两位老臣跪地,道:“臣等定为陛下攘除奸凶,匡正大业。”
……
从皇帝那里出来之后,宋裕就一直显得心不在焉的,宋扬也发现了说:“你在想什么呢?今日同陛下会晤,也不见你吱声。”他立住道:“你莫不是后悔了吧?”
宋裕无奈的摇了摇头,道:“怎么会,别忘了我也是宋家人,世代食的是汉粟。”
“这样就好”宋扬放心道,又说:“那赵翊看来早就是生了要拿咱们宋家开刀的心,先是用新政拉拢那些世族,让他们承认赵氏的地位,再拿咱们宋家开刀,警示那些个不肯合作的,这是他赵翊惯用地手段,他早就想拿咱们宋家开刀,所以把玉儿也嫁给了天子,到时候他好把咱们宋家和天子一锅端了,一口人也不剩,他可真是打了一个好算盘,我们若是不下手,到时候就是他的俎上鱼肉。”
宋裕没有说话,宋扬啧牙,道:“诶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宋裕这才开口,无奈地道:“杨太傅的独子杨敬跟随太尉大人出征,不到半日就回来了,几个月来一直在颖都,和颖都卫里的人也都搞到了一起去,不知道在暗地里查什么?他是个聪明人,他的父亲又是汉室的领袖。”
宋扬道:“你怕老太傅会透露出去。”他立刻否定:“这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你把心放在肚子里,老太傅德高望重,是何等人物,就是死,也不会泄露有损天子的事。”
宋裕道:“话是这样说的不错了,可是你要知道,杨敬是老太傅的独子。”他把“独子”二子咬得格外重。
宋扬的脸色渐渐的变了。
宋裕又道:“况且,天子所言,赵翊身边那个绝对信得过的人,真的就信得过吗?这天下没有赔钱的买卖,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见得就一样,最后莫不是杀了一个赵翊,又扶起来了一个赵翊。”
这回换做宋扬不说话了。
宋裕叹息道:“我就是觉得这心里不踏实,我们与陛下私下见面的事儿,恐怕风声已经传到了邺城去,你说的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们宋家这个大树纵使心不向着汉室,也该要遭风摧了。”
他叹息道:“罢了罢了,就信一次陛下吧,陛下能赢,我们宋家上下才能够有命活。”
宋扬叹息一声,两人无言的默默走着。
……
邺城
“要过年了”轻儿道,将狐裘给邓节系上,道:“出门置办的事儿,交给奴婢们就好了,夫人何须亲自出去呢。”
邓节本就白皙,银白色的狐裘称得她更是人比桃花娇,水汪汪的一双杏目,乌发如云插着简单的一支玉簪子,她说:“初来邺城,不过也是想趁着这个时候去逛一逛。”在铜镜前照了照,道:“还是把这银狐裘换了吧,换成貉子皮的。”
“为何?”轻儿不解的问:“这多漂亮。”
邓节说:“是漂亮,只是太过于显眼了,换成貉子披风的吧。”
轻儿于是道:“诺”
出了门,上了马车,远远的可以听到远处一间屋子里传来了乐声,轻儿说:“是乐班子,还有会跳胡旋舞的胡姬,都是吕复府里,他们吕家倒也真是会享受,这在太尉府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们现在在奏什么呢?”邓节问
轻儿侧耳倾听一阵,摇了摇头,说:“奴婢也听不清楚,听不出来,应该是过几日除夕夜的时候演奏的。”
“是那个老家奴准备的?”邓节道。
轻儿笑说:“夫人老家奴老家奴的叫他,其实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前是汉元帝身边有名的排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