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翊摸了摸她的发,平淡地道:“睡吧”
第八十九章
谁也没有再提天子的事, 邓节没有提, 赵翊也没有提, 没有人再见过刘昭, 更没有人私下议论有关天子的事,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样,一同消失的还有赵虞。
赵翊则像是转了性子一样,待邓节极好, 且不论她想要吃什么, 要什么, 他都一一满足, 就连她皱皱眉头, 他都要问一句“怎么了”
这叫一心准备离开的邓节莫名其妙的感觉到了愧疚与难过。
赵翊身上的伤都是皮肉伤,本身又年轻力壮,养了几天就好了个七七八八, 唯独背上的被烙铁烙过的伤,迟迟都不好,昨日夜里,邓节给他上药的时候发现伤口又裂来了。
早上邓节醒来的时候, 身边的榻上已经没人了。
她披上衣服, 趿着鞋起床倒水, 不等入口,就听见了司马煜那粗嗓门:“主公,今儿这野雉可真肥,再瞧瞧这野鹿, 够熬上好几锅肉汤的了。”
邓节狐疑地掀开帘子,正巧瞧见司马煜那喜上眉梢地脸,红扑扑的,一手一只大野雉,好不得意。
司马煜冷不丁地看到了邓节,向后一躲,连忙道:“主公今早要去狩猎,听说这地方的野味肥着呢。”讨好着笑道:“夫人您尝不尝鲜儿。”
邓节没说话,赵翊向司马煜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司马煜如获大赦,不等走出去两步,只听赵翊道:“慢着”
“主公吩咐”司马煜道。
赵翊把他手里的一只灰突突的野兔子拿了过来,拎着它的两只耳朵,一把丢尽了邓节怀里,邓节下意识的刚要丢开,却瞧见这兔子是活的,没能忍心扔出去,小小的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圆圆的一双红眼睛盯着她瞧。
赵翊把兔子丢进她怀里,便撩开帘子进帐了,邓节随在他身后,皱着眉头道:“夫君一早去打猎了?”
赵翊边解着披风边轻飘飘地“唔”了一声。
邓节怀里的小兔子暖乎乎的,一会儿她的身上也跟着暖了起来,眉头还是拧着的,道:“夫君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伤口万一再裂开了怎么办。”
赵翊没回答,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转身坐在案几旁边给自己斟茶。
“夫君!”邓节叫他。
赵翊这才抬头看她,蓦地,忍不住笑道:“知道了”又指了指她怀里的小兔子,道:“留不留着,若是不留着,就叫司马煜拿下去扒皮烤了。”
邓节知道他故意气她,坐在他身边,道:“夫君,我二弟行军之际在山野狩猎,遇到了埋伏,夫君怎么可以重蹈覆辙。”
赵翊挑了挑眉,道:“为夫知道了。”说着将她连人搂在了怀里,鼻子只往她脖颈里嗅,像是只猫儿似的,蓦地,抬起头来,嫌她怀里的那只小兔子碍事,揪着它的耳朵丢到了一边去,手也不安分,几下子就扯开了她的衣带子,只往里探去。
邓节足够了解他的了,知道他这会儿是起了兴趣,想想腹中的孩子,她推了推他。
“怎么了?”他问,似乎有些不满。
邓节说:“夫君你先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若是厉害了,先把药上了。”
赵翊抗拒地道:“这么麻烦。”说着又将她往身下裹。
邓节将胳膊挡在他身前,道:“不行,必须先看过伤。”
赵翊盯着她的眼睛,那神情竟像是在赌气,相持了几分钟,赵翊这才败下阵来,他服软了,起身坐着,曲着膝盖,道:“看吧,快点,等看完了再来。”他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她说什么,他都依她。
邓节立刻爬了起来,将他身上的衣服扒了,将纱布解开。
“怎么样?没有裂开。”赵翊说,手攥着她的胳膊,直要将她往怀里扯,她知道他的性子,这一时半刻,火是下不去的,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狼一样,好像马上就要将她连起带骨头的吞了,见她动也不动,皱眉道:“夫人,别让为夫等急了。”
邓节默了默,道:“等下,妾还没有看清楚呢。”说着一个不小心的扯了一下他的伤口,赵翊登痛得时抽了一口冷死,眉头拧成一团,咬着牙才没出声音。
邓节是故意的,坏事得逞,转而苍白着脸,道:“对不住,都说夫君别扯我,这可好,妾一个不留神扯到了夫君的伤口。”说着回头在箱子里翻着瓶瓶罐罐,给他找药和纱布。
赵翊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又生不出气来。
邓节找了药粉给他重新敷上,又包裹好,煞有其事地嗔道:“夫君可不能乱动了。”
赵翊冷着眼看她做戏,蓦地道:“你不想就不想,还用得着把我的伤口给扯开。”他知道她不愿意和他行房。
邓节道:“妾没有,夫君冤枉妾了。”
好在赵翊没走和她计较的意思,她弯腰把衣服捡起来给他穿上,他的衣服有很浓的血腥味,应该是打猎时候沾上的,她对上他那双憋火忍怒的眼睛,忍不住掩面一笑,道:“夫君不要这么看妾了,妾当真不是故意的。”取了外裳穿好,道:“夫君还没有用膳吧,妾去看看汤饼有没有煮好。”说着离开了。
赵翊坐在案几前,胳膊肘搭在凭几上,脚踝处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小东西在动,他捞起来,是刚才那只叫他丢到了一边的小兔子。
邓节出了帐子,脸上的笑容就散了,她不知道怎么对赵翊开口,怎么请求赵翊放她离开,她的眼里渐渐蔓上忧虑,赵翊现在固然待她很好,可万一她惹恼了他,他对她动了杀心怎么办?
她的手不由的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肚子只会越来越大,藏不住的。
军营里正在炖早饭,今早他们太尉大人和司马将军打的野鸡野鹿正好够炖汤的。
混合着面饼,白白的浓稠的一大锅肉汤,翻滚着煮得软嫩的肉,司马煜一手挎着一个伍长的肩膀,一手比比划划的,正跟坐着几个小将领显示自己今早跟太尉大人打猎的场景,就连邓节走近了,都浑然不觉。
“你们那是没看见!”司马煜张牙舞爪地说着,一只脚还踩着地上的石头:“今儿早上,你猜咱们太尉大人把谁给放出来了?”
“谁?”司马煜问,没人回答,他得意洋洋地道:“猜不到吧,是天子。”
坐下人皆瞪大了眼睛。
司马煜道:“你们是想象不出来!咱们太尉大人把天子给放出来,驱赶到狩猎圈子里,下令谁先猎到天子,谁赏银万两,万两啊。”
底下此起彼伏地声音:“这么好的事儿,主公怎么就不叫我也去。”“我也想狩猎天子。”
司马煜道:“这你们就不懂了,虽然是狩猎天子,但是又咱们太尉大人在,谁能狩猎的到,谁能比咱们太尉大人的箭法更高。”
底下无人应答,司马煜又道:“咱们主公还对天子说,只要他能不被狩猎到,能逃走,就放他离开,天子也真信了,殊不知咱们主公早就围成了圈,罗网一样,他能逃出去才叫坏了。”
“然后呢?”
司马煜道:“咱们太尉大人放天子进去,给了他一刻钟的时间躲藏,然后就下令进圈狩猎,不过……”
“不过什么?”
司马煜敬佩地说:“不过天子也算块硬骨头,根本就没有跑,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咱们主公于是就张弓搭箭,天子是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任凭主公射杀,咱们主公是一支穿云箭,直接沿着天子的左脸射了出去。”
“主公这是射偏了?”
司马煜一摆手,道:“怎么可能,主公沿着天子的左脸,一箭射穿了百步开外的一只野兔。你们那是没看见天子的那张脸,都白成纸了,左脸颊被箭簇擦破了皮,血流了出来。”
“再后来呢?”底下人问。
司马煜摊手道:“没了,再后来主公就让人把天子给重新压起来关上了。”
底下人皆发出嘘声。
司马煜道:“你们嘘什么,诶,我虽然全程没猎到什么,但是我也看到了好吗?”底下人四散了,本想着司马煜有什么大能耐,搞了半天是在这里吹牛皮,臭显摆。
一个小将军还扔了个橘子,叫司马煜一把接住了,边扒着橘子皮边啧牙,再一回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邓节,橘子塞了满口,登时连怎么咽都不知道了,连忙上前道:“诶呦,夫人,夫人,我刚才就是跟他们闹着玩呢,没有的事儿,您可千万别跟主公说,不然他知道,该活生生的扒掉我一层皮了。”他告饶道。
邓节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默了默,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司马煜连忙道:“不是的,我就是在跟他们开玩笑,没有的事儿。”
邓节抿了抿嘴,她已经没有精力去管天子如何了,只说:“我是来给太尉大人取食物的,汤饼可煮好了?”
司马煜回头望一眼锅,说:“还得再等等,等一会儿煮好了,我让人送去,不必麻烦夫人。”
第九十章
邓节回到营帐的时候, 赵翊正在逗手里的那只小兔子玩, 见邓节回来, 道:“怎么这么长时间?”
没有得到回答。
赵翊放下手里的小灰兔子, 侧目打量她。她的脸色并不好,垂着眼帘不看他。
赵翊皱眉道:“怎么了?又是谁惹夫人生气了?”
邓节没说话,弯腰抱起那只小兔子,轻轻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身体。
赵翊一窥便知她的意思, 轻轻拍掉袖口沾着得灰毛, 道:“是听到了什么?怎么了?心疼了?”语气是轻飘飘的, 却很冰冷。
邓节摸着兔子毛的手微微僵硬, 然后摇了摇头, 道:“不是?”
欲盖弥彰
赵翊道:“你肩膀上的淤青是他干的,你问过我知道了是天子会怎么做?我那时没有回答你,我恐隔墙有耳,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
“你想怎么做?”邓节下意识的问。
他瞥她一眼,冷笑道:“你不还是想知道吗?不还是在意他吗?”
邓节收回了目光,不再言语。
赵翊道:“我现在告诉你,我会将他折磨至死, 这才不过是刚刚开始。”他说:“他是天子, 你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吗?是屈辱, 他没有办法忍受屈辱,同样,我也没有办法。”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因为平静, 更显得冷酷无比。
邓节不欲知道,她不想知道他会如何对待刘昭,默了默,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她说:“我想离开。”
赵翊没有回应。
邓节的声音渐渐沙哑,道:“我想离开,你说过,你可以放我离开,现在可还作数?”她抬眼望向他,只见他并没有看她。
小灰兔子从邓节的怀里慢慢地跑了下去,邓节藏在衣袖里的手攥紧了,她不能迟疑,不能退缩,这并不是为了天子,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腹中还没有出世的孩子,她无法想象赵翊所教导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更无法想象他会一辈子都不再利用自己,她还是怕他,无法相信他,她对他那点稀薄的爱意在腹中骨肉面前根本无足轻重,她说:“赵翊,我现在想要离开了。”
许久他才开口,除了声音有些沙哑以外,好似没有什么异常:“为什么?为了刘昭?”
邓节的嘴唇干裂,她舔了舔,有些微微的发醒,她说:“不是因为天子,你愿意如何对待他,与我并没有关系,你是折磨他也好,还是杀了他也罢,妾都不会去在意。”
“那是为什么?”声音冰冷。
“因为……”邓节挣扎了好一阵子,突然间像是松了的弦,道:“因为妾没有办法相信你。”
赵翊霎时间怔在了原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这样说。
邓节的眼眶有些热,她努力的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常,她说:“妾这几日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妾想以后,以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以后该如何和你相处,妾想了许久许久,可是最终妾也没能想出答案来。”
她深深地呼吸一下,说:“大人,你是个很小心谨慎,生怕在感情上多比人付出一丝半点,你宁可辜负他人,也不能容许别人辜负你。”
她笑说:“巧的是我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相互试探,步步为营,每日精打细算着要付出真心才合适,我们都不愿意深陷进感情的漩涡里,我们都太过于清醒,过于理智,过于斤斤计较了,尽管我们相互有情,可仍旧随时都做好了紧闭心门的打算,我们都已经太久没有用过真心待人了。”
她笑说:“我们都深知这是错误的,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改变,因为我们经历过太多的背叛,同时又鲜少获得过真心,我们必须精打细算着付出,我们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因为连至亲至爱都有可能成为背叛者。”
她说:“我说过,我不会出卖江东,但是我会陪着你赴死,因为我是你的妻子,而我也做到了我的誓言,现在,我有一点累了,不只是因为天子的事,我是真的有一些累了,我没有背叛你,也没想背叛你,你是我的夫君,永远都是,我只是清楚的认识到了这样的一个道理,两个精打细算步步为营,相互试探计算着付出多少的人是永远无法真正走在一起的,即便在一起了,也无法经历任何的风雨,就像天子始终是你心上的一根刺一样,这根刺会永远的存在。”
她说:“我确实已经爱上你了,也正是因为爱上你了,所以我才感到恐惧,恐惧有一天我们会重新变成敌人,恐惧色衰而爱驰。”
“所以还可以放我离开吗?”她问。
她说了这么多,赵翊却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没有得到答复,她想:这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已经做出了她能做的所有的努力,他就算是现在要杀她,她也没有办法。
赵翊听着她说完,看着她低垂的眼帘,他的喉咙上下的缓缓的动了动,许久,扯出了一抹冷笑,道:“你走吧。”幸好他只说了三个字,才不至于让她听出他声音的沙哑和颤抖。